只是没想到,正当一切走上正轨的时候, 火器营中却忽然出现了怪事, 军中将士开始陆续生起怪病来,有的不出一日, 便一命呜呼!
索天纵家中世代从军,也不是那等没见识的,见状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刻将所有病人聚集在营中同一片区域封锁起来一起诊疗, 可惜的是为时已晚,这诡异的怪病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地在火器营中传播开来, 查不出原因, 更不知如何防治。疫病仿佛鬼影一般笼罩在整个火器营的上空,像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人凶手, 飞速收割着大夏将士们的生命。
没多久, 栗城中流言四起, 有人竟然信誓旦旦地开口说是因为火器营的炮火连天, 有伤天和, 上苍降下灾祸来惩罚火器营的士兵。不然为何疫病单单在军营之中传播, 而附近人口更为密集的栗城却毫发无伤?
这些留言弄得栗城百姓更加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开始闭门不出,甚至还有些极端的百姓,跑到府衙前击鼓要求封锁火器营,不要让疫病蔓延开来。
“索将军担心疫情传到栗城,已经主动封上了营门,现在营中情况很是糟糕,每天都有几十数百的军士染病死去。索将军留在营中主持大局,林副将前些日子家中有事请了假,此刻并不在营中。知府大人已经送了一批药材和郎中进营了,别的我都不知道了……只听索将军和我说要是将军回来了,先不要进大营,里面很危险。”
吕厚心有戚戚的说道,面上尽是忧愁。
亓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眉头紧锁,按照吕厚的说法,长山知府已经将相关疫情快马加鞭通报京城,只是疫情大规模爆发只是这些天的事情,信使大约是在路上同他错过了。
努力冷静片刻,他丢下一句话便急急转身而去:“我这就去见一下知府大人。”
三娃和大郎对视了一样,紧跟其后,快马加鞭地奔向了栗城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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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之中,长山知府董凌正焦躁地踱着步,使劲儿扯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一脸崩溃。
“大人,今天火器营里又来消息了。”一个衙役急匆匆地拿着一个竹篮进门,篮子上吊着一根麻绳,篮中有一封信。
董凌劈手夺过信纸,迫不及待地展开读了起来。
“……此疫病非同小可,不能确认源头,像是风寒,可患者并无流涕症状,死者甚众,已逾五百,尸体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掩埋……”
董凌低声咒骂了一句,将信纸使劲儿一甩,薄薄的纸张飘落在地上,又开始扯起了下巴上花白的胡子:“怎么如此倒霉,即将任满三年,却偏偏让我碰上这种事……”
堂下还坐着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人,正是董凌的下属,长山府通判俞和泽。
俞和泽见状,一双豆一样的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一圈:“大人如今有何办法?”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董凌气急败坏:“这么多天了,连这是什么怪病都查不出来!”
“大人,按照下官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反正火器营营门已经关闭,正好营中没有重要将领,不如迁移大营周边百姓,然后封闭营门……”
俞和泽四下瞅了瞅,见没有外人,便眼睛一眯,单手向下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俞通判!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董凌震惊得瞪圆了双眼,两卷胡子都翘了起来:“那可都是我们大夏的亲兵!”
俞和泽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放低了声音道:“但是大人目前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再拖下去,整个营里的士官都要死伤殆尽,又有什么区别呢?届时我们也不要亏待这些死去的官兵,给个为国捐躯的名头,好好抚恤死去的士兵家人,总归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吊着,甚至疫病蔓延至栗城中强!城中百姓不比行军打仗的将士那般身强体壮,一旦患病,后果不堪设想!”
董凌额角冷汗直冒,他为官素来中正平庸,全靠一身油滑的站队本事,不然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在知府位置上混着,但也从来没有犯过大错,之前长山府遭袭就已经把他弄的焦头烂额了,更何况如今这般紧急的情况,只是他万事习惯了做墙头草,一时间还是有些拿不定注意,眼露犹豫之色,垂死挣扎道:“这等大事,不如等谢同知回来了再作商议?”
“啧。”俞和泽心里很看不上他这副软绵绵的怂样,脸上却半点儿不露痕迹,看起来依旧是个掏心掏肺的忠实下属:“董大人,这一府之首,是你,不是谢同知啊!”
此话戳中了董凌心中隐痛,自从谢庭春来到长山府之后,他比背景、比手腕、比年龄,就没有一样能将谢庭春压住的,很快堂堂知府便沦为了一府同知的应声虫,早就心有不甘。
俞和泽见董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摇,干脆抛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人,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事儿不做则已,做就要赶在小亓将军和谢同知回来之前,火器营是这两人的宝贝疙瘩,指望着靠它建功立业呢,怎么可能随意放弃,到时候连累的还是咱们!”
听俞和泽这么一说,董凌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几次抬手却又再度放下,正当他内心中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的时候,门口忽然有衙役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报——”
衙役气喘吁吁喊道:“火器营亓杨将军求见!”
“什么?!”
董凌吓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和俞和泽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之色。
小亓将军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按照预计,还要在京城滞留四五天吗?
然而现实来不及让他们多想,衙役刚通报结束,便见到一个高挑身影龙行虎步,大步流星地走入室内。
一身山字甲,英俊的脸板得紧紧的,行色匆匆,可不正是亓杨!
“二位大人!”亓杨拱手匆匆一礼:“恕末将来迟,敢问火器营中如今病患情况如何?死亡人数如何?有多少郎中药材已被调遣?”
按照官阶,董凌本来是他的上峰,不过此时亓杨风尘仆仆,看起来气势逼人,加上董凌本来就因为刚才的摇摆不定而心中后怕,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上峰的威仪,赶紧把具体情况简单同亓杨说了下。
董凌这边的信息比小兵吕厚那里要详细得多,这疫病来得的确蹊跷,按照董凌的说法,就在前几天夜里,有两名士兵忽然在身体肢节间生出一个小瘰,随后便感到头晕目眩,吃不下饭喝不进水,没出一个时辰,便开始发起了高热,军中郎中来看过之后,只说是得了风寒,没想到不出一夜,那两名士兵便一命呜呼,甚至连来看病的郎中,都发起了高热!
随后同样发起烧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死亡速度也越来越快,有军士和同袍同乘一马,上马的时候俩人还都好好的,行至半路,一回头,却发现同袍胸前洇开一大片西瓜水一般的淡色血液,已经没了气。
听到这儿,亓杨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高热、头晕、茶饭不思、吐血宛如西瓜水、发病迅速,药石无医……
这听起来并不是大夏朝常见的疫病,反而有些像……他曾经在“艾派德”里听到的,将一整个大陆上人口消减了足足三成的黑死病!
可是那“艾派德”里并没有提到黑死病具体该如何诊疗——
想到这儿,亓杨忍不住气得在手边桌子上狠狠拍打了一下,他心神不定,手上力气也没个把门儿,竟然当场将一张木桌拍得碎成几块。
“哗啦——”
木块倒地,碎屑翻飞,董凌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吓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小亓将军……你这是作甚……”
“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军中很可能爆发了鼠疫。请立刻重金征集府内郎中游医入营诊治。”说罢,他皱着眉仔细回想了一下在“艾派德”上看到的画面,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拿过董凌的纸笔,便在宣纸上画出两样东西来。
董凌凑上去一看,是一个长方形,四个角上各有一根绳子,大约有巴掌大小,另一边是一个手掌形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董凌从未见过这样奇奇怪怪的玩意儿,皱眉道。
“这两样,一为口罩,二为手套,请大人迅速让城中绣楼用纱布制作这两样物品,越多越好,送入营中,可以勉强抵御一番病气。”亓杨放下笔正色道,扭身过去同身后两个小兵点点头:“大郎、三娃,你们两个先不要回营,留下协助董大人。”
三娃傻乎乎地应了声是。
朱大郎心眼儿可就多得多了,一边点头,一边偷偷给亓杨使了个颜色。
亓杨见他一点就透,相当欣慰,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看住俞和泽。”
朱大郎不动声色地比了个“好”的手势。
这边儿在搞眉眼官司,那边儿的董凌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眼前的亓杨岁数比他儿子还小,还只是个五品武官,结果居然对自己这么颐指气使,理所应当……
真是的,凭什么你让我干我就得干?
亓杨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来冲他微微一笑,伸手又捏碎了一块凳子角,一扬手,碎木屑跟下雨一样窸窸窣窣地落在了地上。
董凌:……嘤,我干。
安排好了一切,亓杨没有理会一边神色变幻不定的俞和泽,转身便要上马:“多谢二位大人,末将这便回营看看。”
“等等!”
刚刚还缩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俞和泽忽然出声,殷切劝道:“小亓将军,此时营中疫病肆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在外指挥吧!索小将军在营内把持大局就足够了。”
亓杨眉头微皱,神色一冷,转过身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紧了俞和泽。
那目光太过犀利澄澈,仿佛能够穿透到他的心底,把所有见不得人的污糟事儿都翻搅出来,大喇喇地摊在面前给人看似的。
“俞通判,长山府地处西境,戎夷二国早已磨刀霍霍,若是没了守军,再多身外之物都是过眼云烟。”亓杨忽然开口,掷地有声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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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城郊外,火器营。
已经是下午时分,若是往日,大营校场上早就已经站满了喊着号子操练的士兵,而如今却是一片死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下午又死了大约一百人。”索天纵一张娃娃脸耷拉得老长,眼底青黑,一看就是好多天没有睡好觉:“速度稍微降下来一点,不过还是控制不住,目前确认已经患病的有近千人,都在南营里歇息,还有送来的郎中也在那里,但是数量太少了,而且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汇报完了之后,索天纵嘟着嘴,看着不太高兴:“说了让你别回来啊,你看林乐生多老实,我让他呆外面,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外面了。”
亓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辛苦你了。”
索天纵有些傲娇地哼了一声:“打不过你,末将至少也得有点别的优点吧。”
“尸首都堆放在哪里?”亓杨皱着眉,问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火器作坊中的那些火药还在吗?”
“尸首就在西营,安排了两队人轮流去掩埋。作坊那边这两天无法开工,都攒着呢。”
索天纵揉了揉脸,有点不解地回答。
“行。很好。”亓杨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天纵,现在咱们立刻去做两件事,一个是派一队火铳兵去拿上火药,在全营各个角落燃放。另一个,再带一队兵,把掩埋好的尸首都挖出来,连着染病去世的士兵生前用过的东西一起,全部烧掉。”
索天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焚尸?!”
大夏朝向来遵循着死者为大的原则,就算是患病而死,也讲究个入土为安,这几乎已经是最根本的伦理纲常,可亓杨现在却说……要焚尸?
“对。”亓杨面色毫无波澜:“越快越好,鼠疫传播靠的主要是虫蚁蛇鼠,只有焚烧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不行!”索天纵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会被千夫所指的!”
就算有再多丰功伟绩,焚尸一事一旦捅出去,到时候亓杨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死者家人的指责和仇恨,说不定还有百官的弹劾和圣上的指责!
“天纵,这是军令。”亓杨没有转头,大踏步走向了营房:“到时候……有任何后果,我都一力承担。”
留下索天纵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郁闷地剁了一下脚,气鼓鼓地走了。
“军令就军令,难道末将是那胆小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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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长山府,栗城。
往日热闹的大街上人烟稀疏,住在小河巷的耿二嫂正弯着腰打开院门,试图将一桶脏水往街道上泼去。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一边倒水,一边咕哝着朝四周看去:“怪吓人的。”
小河巷里死气沉沉,只有对门一家门口挂着白幡,时不时地有低声呜咽从合拢的木门溢出来,悲悲切切,给小巷更添了一分阴森。
“唉,可怜见儿的。”耿二嫂插着腰,很是同情地瞅了瞅隔壁李家,听说李家的儿子在火器营里当个伍长,本来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羡慕得很,觉得能跟着大英雄小亓将军打仗,是个风光差事,只是没想到好景不长,李家大郎竟然染病死了,消息传回来,李家大姐当场便哭晕了过去,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日日以泪洗面,真是闻者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