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梁王府上的膳食远比外面好吃,何苦寻到这些地儿。
他心里有着心虚不敢主动搭话,自是随了萧玄衍带着。
正思虑着,借着月光,眼前渐渐地看见一处茅草屋,前面立着高杆,挂着一破旧的布帘,走近了一看,面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约莫是茶水,阳春面之类的。
顾清宁有些恍然,这出京的路上自是有着许多这样的店家的,供着往来商旅路人休憩的。
不过——顾清宁四处环视一周,开在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的店家也着实少见。
但心下一想,能够吸引萧玄衍这般人物特特前来的,必有他过人之处,有些膳房大拿往往隐没在深山老林,甚至是御厨都没法比的,许多善吃的饕客皆是以挖掘这些不为人知的美食为乐。
顾清宁晚膳没有吃多少,此刻一想,肚子自是有些饿了。
心里头不仅多了几分期许。
那店家黑乎乎的,应该是已经歇下了,大概是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里面的烛火又亮了起来。
等到萧玄衍将顾清宁从马上抱了下来,门口吱呀一声,里面已经出来一位秉着油灯的老者。
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穿着件破旧的衫子,一副常见的民间老叟的模样,他抬高了油灯,细细一看,露出了笑容,
“原是宁公子来了!”
萧玄衍无视满脸疑惑的顾清宁,一哂:“何伯许久不见,这般晚了来打搅着实抱歉,今日从南方过来误了路程,腹内空空的,到你这儿吃点填一填肚子。”
环视一周,“何婶呢?”
何伯道:“就在里面,宁公子这般照顾小的生意,便是子时前来,老朽也得起来给你煮一碗面啊!”
话毕便招呼出来了何婶。
何婶亦是眉开眼笑地出来了,看得出来是一对非常质朴的乡下夫妻。
她首先发现了站在萧玄衍身后的顾清宁,眼中一亮,
“哎呀,这位小哥真俊呐!”
她凑近了看了几眼顾清宁,眼中的惊艳更甚,啧啧称奇,想到一处,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莫非这位是……”
萧玄衍但笑不语。
何婶哎唷了几声,一把拉了顾清宁的手,“真好看,俺这村妇一辈子竟没看过这般好看的人物!,”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清宁,完全是看不够,那种炽热的眼神让顾清宁颇有些尴尬。
好不容易等何伯招呼何婶去生火了,顾清宁拿着询问的眼神看着萧玄衍,
萧玄衍道:“现时本王是一名时不时光顾这儿的京城商人宁公子,至于你——想必他们认为你乃宁公子女扮男装的妻子。”
顾清宁终于知道那等违和感从何而来,人家完全是一副看他妻子的模样看自己,自是怒目而视:“你之前都跟人家说什么了?”
萧玄衍:“嘘——”
完全不知来龙去脉的顾清宁自是憋屈的很,瞪他。
萧玄衍低头,凑近了他的白皙的耳朵:“你是本王的人,人家也算没看错。”
耳边的气息热热的,让顾清宁有些发痒,他避开了些,萧玄衍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
这店家应当是没什么生意,屋里面空落落的,仅有的两张桌子都攒了不少的灰尘,这让爱洁的顾清宁很是不适,何婶拿着一块抹布有些歉意地过来擦了擦桌子,陪着笑脸,
“二位担待,老婆子这里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往来的,是脏乱了些。”
萧玄衍倒是不在意,宽慰道:“婶子随意便好,是我等二位给你们添了麻烦,不必这般歉疚。”
顾清宁从来没有看过萧玄衍这般说话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跟人说话这般谦逊有礼,如同真的是一位夜里误了路途,歇憩在荒郊野外的寻常商人一般。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了。
顾清宁面色有些难看。
人间美食莫过于色香味俱全,可这两碗面看上去实在是不怎么样,浑浊的汤底间除了面,只有几根青菜,飘着些约莫是油沫的东西,还有几丝肉,上面盖了个煎得破黄了的煎蛋。
然而萧玄衍似是习以为常,接过了他们手上的碗放下:“辛苦何伯何婶了。”
那两位老夫妻满脸堆着笑,“你们俩慢慢吃,有需要的再说,厨房多做了点,要吃尽管添。”
话毕又堆着笑容下去了。
顾清宁看着那碗面,心下迟疑,不过心想这是萧玄衍特意带他来的,自是差不到哪里去,兴许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也说不准,便宽了心,自己拿过一碗,挑了几丝面,迫不及待吃进口中,还没嚼几口,便脸色一变,吐在一边,
“这,这是什么呀!”
萧玄衍也端过去,吃了一口,眉间闪过一丝笑意,“何伯何婶老了,盐放了几次也不晓得。”
当下拿过顾清宁的面,走到窗边,注了内力,将那面远远地倒进了草丛里。
然后端着两个空碗回来了。
“所以……我们大晚上到这里,是倒掉这两碗面?”
顾清宁憋不住问。
“只是许久没过来了,今夜突然想起来便来了。”萧玄衍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摩挲着,“何伯何婶的两个孩子皆在闽越叛乱中战死。”
顾清宁呼吸一滞,“……”
“十二年前,闽越王叛乱,本王受父皇的军令,第一次带着大军迎敌,路过此路时何伯何婶将他的两个小儿送到我们跟前,就这样送了命。”
心里猛地腾起一股心疼,顾清宁也握了握他的手。
萧玄衍看着他:“人道定远军战无不胜,但所有的军勋皆是这些将士们拿着血肉拼来的,无论朝廷帝皇百官,还是南朝寻常百姓,眼中看得到的唯有胜利,得胜回朝,明处有多少的欢欣喜悦,暗处便有着多少的血泪。”
这些从未听过的东西让顾清宁听了心里难受。
“真是头疼,”萧玄衍将他揽进怀里,语气淡淡的,“这天下啊,本王憎恶它,又舍弃不了它,懂么?”
顾清宁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这般无所不能的人心间也有着他的无奈,
胸腔里又传来了低沉沉的声音,“如果可以,本王宁愿没有见过你。”
是啊,若是没有自己,他定是轻松许多的,顾清宁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那胸膛里。
萧玄衍叹了一口气:“本不该被你招惹,可偏偏世事便是如此,这是注定的,本王逃不了。”
顾清宁满心的疼,这种感觉说不出,只是对着眼前人,他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保护欲,但明明眼前人是强大无比的梁王啊,这些不知所以的情绪却真实存在着。
夜已经很深了。
萧玄衍掏出了一块银子悄悄地放在桌上,牵着顾清宁的手出了房门。
顾清宁回头一看,何伯何婶的屋子还亮着,透过那开窗看着,已经是打起了盹了,不知他们梦里会否有着两个小儿承欢膝下。
悄悄地牵了马,等到看不见那昏黄的灯光了,二人才翻身上马,一路朝着城门去了。
第44章 忌日
已是近秋,四处愈发显得寂寥,梁王府前的树木早已泛黄,时不时落下几片干枯的黄叶,诉说着年复一年的白驹过隙。
墨荷穿了件翠色的衫子,打了一个寒颤,寻思着前几日还是暖洋洋的日头,说凉就变凉了,应当要给少爷添衣了。
她手上端了一个食盘,青瓷小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血燕,如今顾清宁的衣食住行墨荷都亲自过手——她着实是放心不下顾清宁的事情,只有都经由自己手了,才得以安心。
进了寝宫的门,一股暖洋洋的馨香气息传来,墨荷因为微寒而缩起的身子骨顿时放松了不少,刚进了内门,便发现她的少爷扶着腰,正匆匆忙忙地背过身去拿手背擦着脸,墨荷心下生疑,当下只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将手上的食盘放在了桌上,
“少爷,这是王爷交代的,你怀着身子血气不足,每日定要服用这血燕。”
内室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放着吧,你先出去。”
恁是顾清宁极力的掩饰,可墨荷仍旧听得出里面的瓮声瓮气,墨荷都将羹勺都摆好了,里面的人还是不出来,墨荷十分担心,思忖着少爷是不是又和王爷闹脾气了。
可明明今天王爷出门前,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啊,况且这些月来自己是看在眼里的——这究竟如何回事?
应了声好,墨荷却悄无声息走到顾清宁面前,果不其然,看见顾清宁一双通红的眼睛,心下自是微急:
“少爷——”
顾清宁猝不及防,有些生气,“墨荷你——”
继而叹了一口气,“你别问,先出去吧。”
墨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着顾清宁一副灰败的样子,她无论如何安不下自己的一颗心。
只轻轻握住顾清宁的两只手,“少爷,你究竟是怎么了……是王爷他?”
顾清宁摇摇头叹息,“我只是……只是,唉,墨荷,我不想对你扯谎,真别问了。”
他颓然地双手扶脸,坐在了窗边的太师椅上。
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少爷,墨荷不敢再问,缓了缓,只轻声道:“血燕放在桌上搁着,少爷务必记得喝。”
窗前的人点点头。
墨荷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少爷,他肚子已经很大了,再过三个月,便要生了,王爷府里诸人如临大敌一般伺候着,苟神医已是每隔两日便会进来给他号脉,各种温补的汤汤水水流水一般送来,再好的时候也没有了。
许是太久没见过少爷的愁,导致墨荷以为以前的日子过去许久了。
墨荷忧心忡忡退了出去,门口吱呀一声,随即传来轻轻的扣搭声。
偌大华丽的寝殿里只剩下了自己。
顾清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可心底更大的悲凉涌了上来,他俯身在桌上,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
今天是他爹的忌日,可是,他连悲伤都不能透露。
晨起的时候,他已是极力压制住心头的难过,装的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好歹是端着一副平日里的脸将他送出了门。
即便是二人从此没有再讨论过以前那些事了,可发生过的,哪里能那般轻易忘记。他的爹,对那人做出了那些事情。
但是对于他,爹永远是那个记忆里严厉而温情的爹。——而这二者,从来就不能放到一处去。
顾清宁呜呜咽咽,泪水不住地流。
腹中的胎儿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动了起来,顾清宁抽抽噎噎地摸了摸肚皮,那肚皮再度安静下来。
顾清宁不敢再哭,生怕伤及胎儿,虽是许久才接受了他腹中有孩儿的事实,可那毕竟是那人与自己的骨血,如何舍得伤害他分毫,苟神医说了,他身子弱,怀着身子本是不易,前几个月保胎保了许久,如今安稳了些更是须得宽心才能稳妥,可是内心的悲凉哪里是说没就没的。
抽抽噎噎许久,等到外面再度传来声响,顾清宁连忙将眼泪擦干了。
生怕是那人回来,便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一些,敷了敷眼睛,好歹使自己自然了点。
门口一声传,“顾公子,是我,老傅。”
是傅总管。
顾清宁再度拍了拍自己的眼睛,让他进来了。
傅总管依旧是那副笑咪咪的样子,他恭恭敬敬上前,谦卑而诚恳,
“顾小公子,外面软轿已经备好,您便起身罢。”
看着顾清宁迷惑不解的样子,傅总管又加了句,“是王爷吩咐的。”
那人偶尔会在郊外大营里过夜,若是时间久了便会遣人送他过去。既是他安排的,顾清宁不疑其他,便跟傅总管出门了。
压抑住内心的伤感,努力让自己脸上缓和了些。
软轿摇摇晃晃的,走了都快半个时辰,虽是秋季,可轿帘放着半天,难免气闷,顾清宁便将轿帘掀开了,这一掀,顾清宁呆住了。
这并非是去郊外大营的路。
顾清宁一急,连忙冲着轿夫道,“停下,停下!”
跟在软轿后面的小厮颠着小步上来了。
“顾小公子,您有何吩咐。”
顾清宁道:“这是去哪里?”
那小厮带着疑问,说,“您不知道么?这是去清凉山啊。”
顾清宁浑身一颤,眼圈顿时红了。
那人,那人。
他咽下了翻涌而上的热流,对那小厮道:“没事了,继续、继续走吧。”
小厮看着奇怪,自是不敢逾矩盘问,只应了声便退后了。
而顾清宁在那青布软轿内,瞬时哭成了泪人。
谁也不知道,在那郊外荒无人烟的清凉山上,有着多少的孤魂。
站在杂草丛生的坟前,那一抔黄土埋葬着曾经的儒䌷大家,生前多少名动天下,如今已经全然逝去,念及至此,顾清宁身型颤颤,艰难地跪了下去,哭了起来。
“爹……爹……”
数风流人物,终究不过黄土流沙。
顾清宁不让跟来的仆从上前,只自己挪移着一点一点地除去那坟头的杂草,日头已经逐渐西移,顾清宁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发酸发涩。
若父亲泉下有灵,不知能否看见他今日的一切,若是看见了,又会如何想。
纸钱香烛的热气慢慢熏蒸着秋日的山林。
夜色渐渐降了下来。
顾清宁将那坟头最后一棵杂草拔了。
他咽了咽口水,“爹,我明年再来看你。”
过了片刻,又道,“我现在很好,他,他待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