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宁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说:“那大师是哪里人?”殷宁神色复杂,觉得面前这身长五六尺的老头腰都有点佝偻。
肩负这么多重任,技多也压身啊。
“大师,您的鼓!”副总管和几个下人亲自将一面涂着红漆的鼓搬进来,放在一旁。
“这位......大师。”殷宁问,“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人表演?”
副总管在旁作揖:“大师本事通天,艺多不压身啊。”
殷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
那老头问:“不知王妃喜欢哪个,老朽可以从头演起。”
“这个不急。”殷宁走下座来,问道,“见大师通身的气度,不像是塞北人。”
那老头第一次被人称为大师时实在是战战兢兢,现在倒是接受了,从容点头:“这是自然,老朽哪有塞北王那般威武雄壮。”
阿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宁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说:“那大师是哪里人?”
“金陵。”
殷宁若有所思,吟道:“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老头点头笑道:“王妃博学多识,老朽佩服。”
“既是金陵人,又如何来了这里?”殷宁好奇道。
老头心想,他也想问。
这事儿还是得问塞北王。
之前他派手下去中原采买烟花爆竹并其他用物,命手下重金聘请长于婚嫁事宜的能人异士。这手下也不愧是他的心腹,拐回来的这个老头不仅能吹唢呐,还能在很多方面给他们指引。
除了并非自愿前来以外,处处符合塞北王的心意。
“倒也非我本意。”老头斟酌着说。
殷宁看着他,忽然问道:“是塞北人将你掳来的?”
老头迟疑不肯下定论:“也未必是掳......”
拐殷宁这样的俊美少年才算掳。
当时说好的是一年一千两银子,只需要干他的老本行,吹拉弹唱说吉利话。
这价格够他在中原给人吹十年唢呐,第一次被捧这么高的班主当下头脑发热,带着全家老小和班子上下高高兴兴地就要出塞发财。
没想到老头兴冲冲地带着他的草台班子来了塞北,结果路上戏班子里的人一半水土不服一半思乡逃跑,最后到了塞北竟然只剩他一人可堪用。
而且老头也没想到来了这边之后对于技术的要求这么高,这钱并不好赚。
但来都来了,空着手回去可不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满一年,否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想到这里,老头不由得掐指头算日子。
还有二百多天,唉。
殷宁把他的犹豫当成了认可,以及被威胁而不敢开口。
“大师,你想回家吗?”
塞北王下了朝,坐在回宫的轿辇上,听手下人来报,皱起了眉头。
“当真?”
“千真万确。”侍卫总管煞有介事,“亲耳所闻,王妃滴水未进,全部赏给了他的那个小厮。”
塞北王愁眉不展:“中原点心都不喜欢,可见正如医官所说,郁结于心,难以疏解。”
“初来乍到,难免不适应。”侍卫总管说。
塞北王头痛地扶额:“看样子,还是要早点发兵攻打大熙,占领中原才好。”
走在轿子另一端的寒将军佩剑忽然掉在地上。
“爱卿何事?”塞北王停下轿辇,看着他问。
“大王志在万里河山,臣等感念于心,自当鞠躬尽瘁。但......”他小心地看了塞北王一眼,“若打中原,王妃的家人必定会被大熙皇帝抄家灭门,届时大王和王妃将有国破家亡不共戴天之仇。”
塞北王冷笑一声:“这个我早已想过,大熙竟然肯送宁儿前来和亲,对他的家人又能有什么优待。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他按捺下心头怒火:“来日方长,大熙欠宁儿的,我要一样一样替他讨回来。”
话音刚落,就有小侍卫从宫道那边跑来传话:“报——”
刚才塞北王和寒将军说话侍卫总管插不进去嘴,本就气不过,正好一脚踢在对方屁股上:“一大早你在这呜呜喧喧的,什么要紧事竟敢惊动圣驾!”
“秉大王!”小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王,城门外有一男子,声称是王妃的陪嫁,要求进王城。”
塞北王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说:“是吗?”
如今上至塞北各级官员下到洒扫宫人,都知道王妃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伴他们的君不一定如伴虎,但伴王妃是一定如伴虎的。
所以守门侍卫选了个跑得最快的来报信。
塞北王却并不以为然,他摆摆手:“先回寝殿,管他陪嫁陪娶的。”
此时在殿中殷宁都快急哭了,他本意只不过是托老头给他传递家书回去而已,这老头却以为殷宁想要逃跑,万万不敢接这种掉脑袋的事儿。
两个人正僵持不下,彼此猜疑。
“王妃,中原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塞北王对您一片真情,可使不得糟蹋啊!”戏班主高大壮苦口婆心地劝道。
殷宁气得结巴起来:“我何曾说要糟蹋了!”
两个人逐渐吵了起来。
塞北王进去的时候听到殷宁正在赌咒发誓、口不择言:“我已经嫁与塞北王,自然要跟他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哼,也就我是个男子,否则不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我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阿风在一旁帮腔道:“那是,我们公子若是生了孩子,那可是未来的王储!”
殷宁对他怒目而视,你才生孩子!
塞北王只能闻声不得见面,顿时眼睛一亮,闯入内殿。
“大、大大大大大王。”殿内的三人顿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行礼。
塞北王欣喜不已,旁若无人地过去抱起殷宁:“我倒不知道宁儿有这般志气,是为夫怠慢了。”
阿风早就扯着老头逃命去了,然而刚跑出殿外就被人团团围住。侍卫总管脸上挂着猥琐的笑,搓着手迎上来,低声说:“怎么样,里面怎么样?!”
阿风如今知道自家公子得宠、自己腰板硬,也摆起谱来:“大胆,竟敢打听大王和王妃的闺房之乐。”
侍卫总管并不以为忤,转身过去神神秘秘地跟自己手下侍卫们津津乐道:“听见没,里面闺房之乐呢。你们几个,知道什么叫闺房之乐吗?”
阿风气得脸都红了,刚想吵吵几句,那前来送信的小侍卫忽然放声大哭。
“王妃的陪嫁还在城门外,一会儿又要说我通传不利,呜呜呜。我上个月刚调进城门,上有八十的老母下有、下、哦,我是我们家九代单传!”
侍卫总管命人把他推搡出去,阿风却拉住了他,认真问道:“你刚才说,什么陪嫁?”
殷府清贫,殷宁的嫁妆其实都是皇上求和的款子凑数,他哪里会有什么陪嫁?
“是个小公子,跟王妃长得八成相像。”那小侍卫见终于有人重视自己的话,忙擦了擦眼泪说,“也是坐马车来的,打扮得可好看啦。”
阿风听他描述,心里有了计较,他冷笑一声:“带我去会会他。”
侍卫总管好奇:“王妃还有陪嫁?”
阿风脸色变得阴寒冷酷:“是王妃远方的亲戚,天底下最厚颜无耻之人。”
厚颜无耻这个词侍卫总管还没有学到,当下就好学地请教:“敢问何为厚颜无耻,有何典故?”
阿风没了和他插科打诨的心思,冲小侍卫点点头,让他带路:“大人一会儿便知,何为厚颜无耻。”他笑了笑,“真真比典故还要深入人心。”
第22章 陪嫁公子
侍卫总管和副总管亲自护送阿风去城门,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说是助阵实则看热闹的宫人。
平时唯唯诺诺的阿风乍一板起脸来,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他来了塞北,受风刀霜剑不只是皮肤变粗糙,人也磋磨得有了志气。
“阿风,来的人是不是很无耻?”侍卫总管问。刚才他咂摸着这个词,拆开来反复推敲,终于从中琢磨出点儿意思来。
阿风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侍卫总管说:“那何为厚颜?是美丽容颜的意思吗?”
阿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转过头去,不再搭理。
碰了一鼻子灰,侍卫总管倒也不生气。
阿风虽然是王妃唯一亲信,这个王城里最近风头最盛的下人,但平时待人接物和气又小心,从不仗势欺人。
今早上朝的时候用来讨好塞北王的那些词儿还是他教给自己的,侍卫总管简直想要拜师。
如今用这么不屑一顾地看自己,想必是自己说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他作为老师觉得自己丢他的人。
如此想着,侍卫总管一颗好学的心又被激了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城门。
守城的将士揉了揉眼睛,再三确保这群气势汹汹的人是从城里来的,而不是来攻城的,才予以放行。
“来者何人?”侍卫总管趾高气昂地登上城楼,出示腰牌,问守城将士。
“秉大总管,来人宣称是王妃陪嫁,也有大熙皇帝的文书为证。”守城官走上前来,又重复了一遍报信的小兵所说的内容。
“在哪儿呢?”阿风迫不及待地说。
“你是什么人?”守城官打量着瘦干菜一样地阿风,好奇反问道。
侍卫总管一巴掌拍在守城将士的玄铁头盔上,盔甲如钟震动,将他的脑袋震得发麻。
“大胆,这是王妃座下的大......侍卫,还不快一一说来?”侍卫总管的表情不是很自然,刚才他差点一个嘴瓢说成王妃座下的大太监。
没办法,大熙的宫里跟着服侍的不全是太监么,他必然是有了刻板印象。
阿风倒是拦住了他再次出手的动作:“别打他。”然后和颜悦色地对那守城官说,“你且说你的。”
“谢大人。”守城官这才知道他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连忙用手中的枪戟指着城墙外的角落,靠城墙根停着两辆灰扑扑的破旧马车。
那拉车的马都瘦得皮包骨头,眼看就要归西。
“之前小甲去报信,我们不敢怠慢,曾派人出城问候。那个谁,小乙你过来,你自己说!”守城官喊一旁抱着佩剑不停打哆嗦的一个小兵。
那人一副怂包样子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守城官就直接拽着领子把他拎了过来。
“各位、各位大人......”那叫小乙的可怜士兵说,“那马车外头一个活人都不见,我便凑近了去问来者何人。里面说是王妃陪嫁,我便问,如何证明。结果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枯干可怖,抓着一个......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的神智时而混乱时而清醒,总归是按着塞北王的铁血手腕来训练的要上战场的兵,连滚带爬地带着那明黄卷轴回了城。
守城官正递上卷轴,阿风接过来细细察看。
侍卫总管瞥了一眼,娘来,都是什么字儿啊!
“临走之时,似乎听到里面还说了一句话。”小乙士兵现在看这么多人围着他,都穿着塞北的铠甲,心里感觉自己越来越安全,慢慢冷静下来。
“说了什么?”阿风急不可待地问。
小乙皱着眉头回忆,良久不言。
他眉头紧皱,苦思冥想,终于不确定地说:“貌似是问我......”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守城官没了耐心,“噌”地一声利刃出鞘,小乙才打了个哆嗦,大声喊道:“貌似是问我,‘有没有馒头’!”
“切!”人群哗啦散开了。
“如此寒酸?”侍卫总管不屑一顾,说:“定是哪里的叫花子听说我们王妃嫁来,扯了块黄布吓唬人。”
阿风摆手:“绝非如此。”
但是他心里又觉得奇怪,对自己的判断觉得不确定起来。因为如果是殷宁家那不要脸的远房表亲,是不至于说出这种话的。更何况,那人怎么可能成为什么陪嫁?
他转过头去问那个进王城送信的小兵:“你怎么说,来人打扮得极为好看,还和王妃长得有八成相像?”
小甲哭丧着脸半个字儿都说不出,还是守城官替他回答了阿风的问题:“小乙将这东西拿回来之后,我们都看不懂这上面所写,对城下喊话说再不走就放火油箭羽来驱逐。但那小公子忽然掀开帘子,一非说他是王妃的陪嫁,谁敢造次。”
阿风疑惑道:“可你何曾见过王妃呢?”
守城官愁眉苦脸:“虽然我也没见过王妃,但王妃嫁来之前,大王曾广布图像,让臣民感念大王英姿、王妃美貌。我如何认不出,的确是和画上有几分相像。”
阿风不说话了,他觉得见过那幅画。
塞北王原本还挂了一幅在寝殿里,殷宁和阿风看到都以为是九天仙人图。
“罢了罢了。”阿风身心俱疲,把手里的圣旨卷起来藏进袖子里,对侍卫总管说,“把他放进来吧。”
两架马车慢慢地往城门里驶来,其中一辆的马在跨入城门的时候哀嚎一声,直直地栽倒在地,活给累得口吐白沫。
马车骤然停下,车厢也颠簸,里面发出脑袋与门框撞击的声音伴着痛呼和隐约咒骂。
侍卫总管什么世面没见过,只不过是死了一匹马,脸上表情毫无波澜。当即命人拉来木板车,将马的尸体一同拉走。
“让马车里的人都下来。”副总管和守城官对视一眼,对手下交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