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解释:“他、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他咬了咬牙,把皓月是戾太子后人的事说了。
“这也是为什么,儿想求父亲留他一个全尸……他和儿一样,都姓李,身上都流着先帝的血。”
“不可能!”
李鸿还没说话,渭南郡王便脱口而出。
“为何王叔说得如此肯定?难不成您和晋阳姑祖母一样知道当年的真相?”
屋内之人纷纷看向渭南郡王。
耿直的渭南郡王一时冲动说错了话,面对一屋子询问的目光,眼神飘来飘去,无比心虚。
说吧,不敢。
编吧,不会。
就……很想抽一把方才嘴快的自己。
大皇子红着眼圈,急道:“王叔,您倒是说话呀,皓月他到底是不是戾太子的骨肉,是不是……我堂兄?”
这话句问出来,连他自己都脸红。
李鸿眉头一皱,“说了不是。”
“为何?”
渭南郡王轻咳一声,含混道:“就……长得不像吧!”
有人附和道:“对,几乎没有半分相像,要我看,那贼人倒挺像那个跟着戾太子作乱的白姓将军。”
大皇子一怔,“所以,皓月果真只是白家后人?”
“就是这样没错,这些年他被晋阳姑母骗了,晋阳姑母利用他可是做了不少事。”渭南郡王叹了口气。
李鸿勾了勾唇,缓缓道:“其中就包括,勾引你,给真正的戾太子后人让位。”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尤其是渭南郡王,腿一软,跪下了。
李鸿笑意加深,“十三弟,你这是做什么?补上过年落下的大礼吗?”
渭南郡王根本笑不出来,惊慌地看着他,“圣人……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十六年前你的王妃一时心软收留了戾太子的妾室,还是这些年你把人藏在秦州,不让晋阳姑母找到?”
“是我告诉他的。”太后被郑嘉柔扶着,进了大殿。
众人忙起身行礼。
太后对李鸿道:“老李家就这么一个实诚孩子,若吓傻了,谁给你做宗正寺卿?”
李鸿执手,“儿的错。”
太后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渭南郡王的头,说:“起来吧,此事当年你跟我说过之后,我就告诉了圣人,他要想治你的罪早治了,不会等到现在。”
渭南郡王难以置信——圣人能容得下那个孩子?
其余宗室面面相觑,显然也是不信的。
太后暗叹一声,这就是今日她来的目的。
“你们当真以为圣人是那等嗜杀之人吗?你们是不是忘了,当年枉死的宗室们死于谁手,又是谁冲破太极宫,救下尔等?”
宗室们一阵恍惚。
是了,是了,逼宫谋反的是戾太子,杀人夺位的是戾太子,把宗正们困在太极宫,血染大殿的也是戾太子。
时人常说,今上是踏着手足至亲的鲜血登上帝位的,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也是他平息了这场浩劫。
“当年决定隐瞒那孩子造反的真相,是因着先帝的遗愿,若知道如今还会有这场祸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
太后看了眼李鸿,道:“先帝只顾着他和兄弟的承诺,却让我的孩子替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背了十几年骂名,我反悔了。”
既然事情已经闹大了,坊间的话越传越难听,就没必要再继续瞒下去了。
李鸿鼻子泛酸,默默地揪住了太后的衣袖。
一如当年,太后推开冷宫的门,牵着他,一步步走到阳光下。
……
还是同一家戏班,同一个戏台,演了一出新戏。
讲的是兄弟两个一起打天下,弟弟为哥哥挡箭死了,哥哥为了报答弟弟,便把他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还立为了太子,悉心培养,一心想把天下传给他。
没想到,那孩子长大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真相,以为“哥哥”这些年只是在演戏,最后肯定会把天下传到亲生儿子手里。
于是,他便费尽心思布了一个局,想要杀掉“哥哥”和他的亲生儿子们,抢夺天下……
“故事”编得精彩又大胆,有笑点,有泪点,有脉脉亲情,有家国天下,也有滔天的仇恨。
没有刻意渲染“孩子”的白眼狼行径,也没有宣扬“哥哥”多光明、多伟大,只是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一幕幕真实又离奇的场景演给观众。
百姓心中自会有评判。
但凡有点良知的,必然是大骂戾太子,为圣人歌功颂德。
李鸿借着这股势头,一举撬了数个门阀的老底。
皓月谋反一案,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参与,或知情不报,或消极应对,不肯带兵出征,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年还没过完,朝堂上的血便已换了一波。
曾经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各大门阀,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今日这个抄了家,明日那个封了门,百姓们都不稀罕看了。
有这工夫,还去百戏台重温一下那出《养出一头白眼狼》呢!
原名叫什么百姓们没在意,反正他们就乐意叫这个。
第141章 少年们[一更]
大皇子苦苦哀求, 李鸿到底心软了,给皓月留了个全尸,倒是白家的人, 不许他葬入白氏祖坟。
大皇子只得买了块地, 买了口薄棺,将其草草下葬。
皓月生前积累了不少钱财和田产, 官府查抄的时候, 没有抄走, 因为他在起兵之前就已经把田契、地契过到了大皇子名下。
没跟大皇子说。
大皇子是在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才偶然翻出来, 一同发现的还有两个人浓情蜜意时来往的情诗和信件。
有的是上好的花笺写成, 也有的随手写在了芭蕉叶上, 皓月都一一归整好,用粉色的丝带绑了, 存到匣子里。
大皇子抱着木匣, 哭到岔气。
“大兄也病了。”
李木槿往嘴里塞了条小肉干,边嚼边叹气:“但凡皓月心思正一些, 或者大兄不那么糊涂,俩人也不至于天人永隔。”
李玺把碟子扯到枕头边上, “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抢我肉干的?”
李木槿戳戳他脑门,“我说小宝, 长了一岁别的没长,单长抠门了。”
“书昀兄临走前给我烤的,我自己都不够吃。”李玺捏起一条,闷闷地往嘴里塞了一口。
李木槿目光一顿,用自己的方式哄他开心:“我这是帮你知不知道, 早些吃完魏少卿才能早些回来。”
李玺翻了个小白眼, “拉倒吧, 别给自己嘴馋找借口。”
“我今日若不多吃些,还真对不起这句‘嘴馋’!”李木槿袖子一挽,扑了过去。
李玺抱着碟子,在榻上躲来躲去。
李木槿往左扑,他就把肉干移到右边,往右扑,就挪回左边,再扑,就往身后一放。
突然,身后探过来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啊呜一口,把剩余的肉干全都吞到了肚子里。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木槿笑倒在软榻上,“这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玺抱着熊熊子的圆脑袋,也笑起来。
“何事这般高兴?”阿史那朵朵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李木槿一边笑一边拉她坐在身边,把方才的事原原本本一说,阿史那朵朵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木槿看看她,再看看李玺,惊奇道:“你们俩可不像表兄妹,倒像亲兄妹。”
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软嘟嘟的脸上陷进去一对小酒窝,眉毛弯弯,衬着一双如琉璃般澄净的琥珀色眸子。
李玺笑道:“再过两年我骨架变大,就不长这样了,朵朵肯定会长成一个大美人。”
“不要,哥哥骨架大,我也要骨架大。”阿史那朵朵亲昵地抱住李玺的胳膊。
李木槿莫名有点酸,明明是她的亲小弟来着。
“朵朵,你今日不是要陪祖母听戏吗,怎么过来了?”
“去听了,班主说今天会有一出新的,所以过来叫阿槿姐姐一起去看。”
阿史那朵朵拉住李木槿的手,软软地说:“我长安话学得不好,有可能看不懂,到时候还要阿槿姐姐跟我讲讲。”
李木槿扑哧一声,笑了。
就这撒娇的样子,和李玺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讨厌得起来?
“走走走,一起去。”李玺从榻上跳下来,“这病再养下去我就要长蘑菇了!”
“汪汪!”
熊熊子给他叼来小靴子,拼命甩着尾巴,也要一起去。
平康坊,百戏班。
班主换了一个,无辜伎人没有受到牵连。
皓月先前编的那出影射圣人和太后的戏还在演,但百姓们都不爱看了,近来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太后叫人编的那出《养了一头白眼狼》。
一天演三场,场场爆满。
许多人不止看过一遍,然而每次离场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泪水涟涟。
趁着这个热乎劲,百戏班排了一出新戏——《长安少年守城记》。
从戏名就能看出来讲的是什么。
李玺惊了,“肯定有我,不行,得让贺兰几个过来瞅瞅那天爷有多英武!”
李木槿道:“我也出力了,指不定也有我呢,让蓝蓝她们也过来。”
于是,郎君和娘子们都来了。
少年们挤在一个包间里,吃吃喝喝,逗熊熊子,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咣——”
“咣——”
“咣——”
三声锣响,好戏开场。
百姓们这才知道,除夕那日有多凶险,是谁拼死护住了长安,护住了他们。
李玺功不可没。
在皓月恶意挑衅,以大皇子和百姓为质的时候,是他勇敢地踏出城门,破解了皓月的圈套。
在城中恶势力四处作乱、叛变的安化军趁机溜入城中烧杀抢掠的时候,是他提前让城中禁军躲入百姓家中,关门打狗。
也是他,为了护住宫城,护住百官和二后,机智地想出了扰乱安化军军心的法子。
这一折,百姓们最有感触。
他们亲眼看到穿着重甲的禁军跳进院中,潜伏在墙下、屋角,寒冬腊月,一蹲就是大半夜。
又亲眼看到叛军凶神恶煞地破开坊门,军爷们甩甩蹲麻的腿,迎了上去。
有的孩子吓傻了,大哭着乱跑。不止一位军爷为了救孩子,自己受了伤。
这是李玺给他们下的令——
“不以斩贼论功劳,百姓安危最重要。”
台上,扮演李玺的伎人正说出这句台词,“禁军”将士们在高声重复。
看台上的百姓一个个红了眼圈。
这就是他们的小福王,这就是大业的兵!
突厥贼人攻破重玄门,晋阳大长公主与贼首同归于尽,徐、顾二位将军受伤,城外大业军群龙无首。
在最危险的时候,李玺第二次出城,鼓舞士气。
看到他险些被贼人的弩箭射中,百姓们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雅间中,方才还嘻嘻哈哈的少年们沉默了。
那天晚上的惊心动魄,他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只一心想着把李玺交待的事办好,李玺没有交待到的,就循着自己的心,去做自己认为对的。
他们没有想太多,也来不及想太多。
如今回头再
看,方才知道,是如何凶险。
阿史那朵朵小声问:“那个报信的‘小郡主’是不是我?”
“对,就是我们朵朵。”李玺轻声道。
朵朵千里奔波,比东突厥的人马早一步赶到长安,才给了李玺部署的时间。
若没有她,那日的长安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修罗场。
“我的族人会以我为荣吗?”阿史那朵朵期待地看着李玺。
“会,长安也会以你为荣。”李玺肯定道。
朵朵靠着他的肩,悄悄抹起了泪。
她做到了。
像哥哥说的那样,靠自己的努力成为族人的骄傲,而不是嫁一个男人。
“戏里也有我……”贺兰璞喃喃道。
贺兰家主是门阀一派,犹豫着不肯出兵,是贺兰璞偷了家主令,带领长公主的亲卫和贺兰家的府兵护住了永兴、崇仁数坊。
萧三郎是文官世家,没有领兵之权,便带着家仆与龙武军一起,捉拿叛变的安化军。
和他一起的还有窦季、杜仲等,皆是在学宫读书的少年郎。
小娘子们同样勇敢。
柴蓝蓝手执黑蝠令,号令手下的娘子军们将皓月布置在城中的暗桩一一拔除,断了他的眼线。
福王府的皇城令交到了李木槿手里,她以定王三女的身份带领长安府兵守住了太学、国子学、国子监,护住了大业未来的栋梁。
而她自己,过了年才将将十八岁。
她的两个妹妹,胡娇和蛛蛛一起守住了长乐宫,没让贼人靠近一步,没让一滴血溅在长乐宫的石阶上。
胡娇以一己之力连杀四个突厥副将,立下大功。
在那些有身份也有势力的门阀世家端着架子不肯出兵的时候,是这群少年人,守住了长安。
再也没人说他们是纨绔子弟。
再也没人酸溜溜地内涵他们考不过科举,只能恩荫入仕。
不管读书好还是坏,他们都有这个资格。
在长安最危难的时候,在无数天之骄子被护在太学中的时候,是他们担负起世家的责任,拼杀在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