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的惨状,连他这个自小混迹于长安市井的人都没见过。
他撇下二皇子,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为了早一天见到李玺,确保他不会调皮淋雪,不去冰面上玩,不让他……日日忧心。
这些,金尊玉贵的小福王能懂吗?
魏禹轻叹一声,撩着水给他冲头发。
两个人都穿着中衣,雪白的颜色,轻薄柔软,被水打湿后贴在身上,反倒比不穿更显诱人。
李玺咽了咽口水,没有扑上去。
他不明白魏禹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绷起脸。
有点委屈,明明自己这么想他,见不到他宫宴都没吃好,还跑去十里亭等他,结果等回来一张大臭脸。
“你出去,不用你给我洗。”李玺打开他的手,往后靠了靠,和他拉开距离。
魏禹没依,解开他的衣带。
李玺恼了,不管不顾说起了气话:“魏书昀,你就承认吧,你骨子里就是一个霸道又奇怪的男人,温柔细致都是装出来的,一旦不合心意就绷着脸教训人才是你的本质!”
“装出来的?”魏禹目光一暗。
“虫虫,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李玺更气了,“看吧,你永远都是这么聪明理智,把我当成你的学生管教,把感情当成卷宗处理!”
魏禹握着他的肩,指尖微颤。
他不能开口,怕李玺会错意,也怕自己说错话,气怒之下的言语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插进胸口就永远都拔不出来了。
不说话,李玺也生气,“魏书昀,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不想理我?不用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站起来,就那么湿着身子跨出浴桶。
魏禹整个人被低气压环绕。
然而,第一反应还是把小虫子揪回来,按进水里,自己拖着一身水渍,大步走向外间。
还不忘交待:“水凉了,添些热的。”
无花果在外面听了全程,想不通怎么好好地洗着鸳鸯浴,突然就吵起来了?
没记错的话,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红赤白脸的吵架。
在此之前,都是小福王单方面闹脾气。也没有真闹过,魏禹稍微哄哄就好了。
这次,魏禹显然没有那么淡定了。
无花果蒙了。
魏禹皱眉,“愣着做什么?要冻坏他吗?”
“哦哦。”无花果忙点了点头,叫人抬热水去了。
进了里间,又被李玺骂了一顿,“他叫你添你就添,你是他的伴当还是我的?”
无花果哼哼:“现在谈这个问题有点早,哪天你俩要是和离了,我再选跟爷爷还是跟奶奶。”
李玺:“……”
差点就笑了。
魏禹还披着那身湿衣裳,孤零零站在冷嗖嗖的外间,像是在惩罚自己。
李玺没心思泡下去,胡乱撩了撩水,擦得半干不干,也不让无花果帮忙,随便扯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往身上套。
里衣又肥又大,长过膝盖,衣领系到最紧还露着一截嫩生生的脖颈。
李玺也没心思计较,胡乱系上腰带,绷着脸冲到外间。
“到你了!”恶声恶气。
魏禹看着他散开的领口,眸光一闪。
“看什么看?想站在这里把自己搞病,讹上我吗?”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魏禹微抿着唇,这才进去。
“最讨厌别人抿嘴了!”
“再让我看到,就……”
后面的话魏禹没听到,李玺啪唧啪唧地踩着甲板,跑远了。
身上穿着他的中衣……
是他穿过的,还沾染着他的味道。
李玺早就熟悉了他的气息,根本没设防,就那么心安理得地贴身穿着,大大咧咧地跑了出去。
小伙伴们一见就乐了。
这红扑扑的脸,半湿的头发,凌乱的衣裳……若说方才在船舱里没发生点什么,鬼都不信。
“魏夫子呢?”
萧三郎挤眉弄眼。
“他再也不是我的夫子了。”李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吵架了?”
李玺垂下眼,低落道:“可能要分无花果了。”
无花果:……
“来来来,玩投壶。”一群小郎君,也不会说安慰的话,只想着热闹起来,让李玺开心些。
李玺投壶向来厉害,借着酒劲下了重彩,指望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只是,他穿错了衣裳,胳膊一抬,领口就会散开,露出的漂亮的锁骨。
对面站着一群郎君娘子,都是冲着李玺来的,分分钟把人看光。
魏禹目光沉沉地走过去,给他拢起衣领。
李玺比他矮了半个头,相对而站,刚好看到他领口,更生气了。
明明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中衣,领子上绣着“福”字纹的,他却不肯穿,这说明什么?
他在挑衅!
在试探他的底线!
指不定还想跟他和离,瓜分无花果!
李玺被自己的脑补气到了,用力推了一把,“夫子我不要了,魏爹也不要了,不许管我。”
魏禹被他推到一旁,周围都是李玺的朋友,没一个是他的,平时显不出来,此时两个人“划清界线”,才看出对比有多鲜明。
“魏少卿,一起玩呗?”贺兰璞发出组队邀请。
“好。”魏禹果断放弃脸皮,点了接受。
一局八支箭,他多投一支,李玺就能少投一支,领口就会少散开一次——理由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然后,吃瓜小伙伴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一局杀”。
有初、贯耳、连中、散箭、倚竿……魏禹投了个遍,根本没叫李玺摸到箭。
李玺:“……”
挑衅,吃果果地挑衅!
除了霸道奇怪聪明过头,还小心眼!
李玺绷着脸,一头扎进人群中——就算去看其他不那么好看的人,也不想再看到他!
魏禹也不哄他,就那么形单影只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李玺在人群中左突右冲。
像只暴躁的大黄蜂。
这个时间,还留在园子里观灯的大多是一对对小夫妻,看着别人甜甜蜜蜜的样子,李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那么想他,看到他如约回来高兴得恨不得跳到江里游两圈,早就想好和他一起游园、一起猜灯谜、一起投壶,晚还能一起看话本、打手心……
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李玺闷闷地蹲树下,看着别的小夫妻甜甜蜜蜜的样子,苦兮兮,酸溜溜。
冷不丁瞧见一个熟悉的人,是李仙芝。
“大姐姐?”李玺颠颠地跑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大姐夫呢?”
“你不是也一个人吗,魏少卿呢?”李仙芝不答反问。
“吵架了。”李玺闷闷道。
李仙芝却笑了,“难得啊,嗯,好事。”
李玺皱脸,“大姐姐,我们是真吵架了,有可能会分无花果的那种!”
李仙芝弹弹他脑门,说:“我知道啊,所以才说是好事,浓情蜜意人人都想要,却并非爱情的全部。真正的夫妻生活,除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还有分歧、误解、委屈,甚至愤怒。”
李玺咕哝道:“明明相互喜欢,为什么要让对方误解、委屈、愤怒?还不是喜欢得不够!”
李仙芝视线扫过江心,那里停着一只游船,船上站着不少人,其中就有她的夫君。
“再恩爱的夫妻,都不可能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只有看到过彼此愤怒的模样,清楚地知道对方身上的坏,依然愿意喜欢对方,才能长久。”
李玺眨眨眼,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如果他决定要喜欢书昀兄,不仅要喜欢他的才华和颜值,还要喜欢他的霸道和理智,对吗?
……
魏禹心里也不好受。
尽管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耳边还是不断回放着李玺方才的话——
“你骨子里就是一个霸道又奇怪的男人,温柔细致都是装出来的……”
“你永远都是这么聪明理智,把我当成你的学生管教,把感情当成卷宗处理……”
可怕的是,他竟然觉得,李玺说的是对的。
魏禹慌了。
他的小金虫虫发现他并不完美、并不温柔细致,还很霸道、很糟糕后,会不会不要他?
如果,如果虫虫不要他了……
不,没有如果,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如果。
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魏禹自嘲地笑了起来。
看吧,又印证了李玺的话,他就是个霸道的人,不仅霸道,还自私,还偏执。
“咳咳、爷爷……不是,魏少卿啊,您还不知道吧,初一那天你走之后,阿郎追着你的马跑了好几里地……”
无花果凑过来,朴实无华、不带任何修辞地把当日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比如,肩上落了一层雪啊,睫毛上冻出小冰茬呀,鞋子跑丢了一只,眼泪掉到地上冻成小珠子之类的……就,非常写实。
魏禹的心“咔嚓咔嚓”碎成渣。
无花果还在“朴实无华”地讲述:“今日也是,宫宴还没吃完就往外跑,不惜惹怒圣人,论功行赏都没阿郎的份。”
“一步步走到十里亭,站在冷风中,巴巴地等着您回来。谁劝都不好使啊,最后还是几位郎君娘子合力把他拉到芙蓉园的。”
最后感叹:“阿郎对您的情义,真是感天动地、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海枯石烂——欸?爷爷,您去哪儿?”
“去把你奶奶哄回来……尽量不分无花果。”
第144章 沟通[一更]
一段感情, 总会有一个人纵容另一个人多一些。有的是生活中,有的是情绪上。
李玺和魏禹,看似魏禹宠着李玺, 处处照顾得细致妥帖,实际上,却是李玺纵容着魏禹的洁癖、霸道、强迫症。
今天, 李玺等了好久,见到他那么开心, 魏禹还要拉着脸教训他。
李玺委屈了,不想纵着了, 就吵架了。
李玺蹲在草丛里,拿小尖棍迫害着可怜的枯草, 认真回味着李仙芝说的话。
吵过架,才能感情更好?
“虫虫。”魏禹的声音, 低沉吵哑有心事。
李玺硬挺的小心脏莫名软了三分,努力恶声恶气:“干嘛?又要教训我吗?”
“抱歉,虫虫……”
魏禹把他拉起来, 带到旁边的大树下, 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方才我之所以会生气……不,不是生气,是担心。”
李玺啧了一声:“魏书昀, 这话你自己说出来就不觉得好笑吗?训我骂我给我脸色看,是因为担心我?”
魏禹微怔。
是的, 是他错了。
李玺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如果不直白地告诉他, 他是理解不到的。
“虫虫别急,我讲给你听,可好?”
“说吧,爷听着。”
李玺把手往暖袖里一抄,扬着下巴吊着眼梢,骄傲又肆意的模样,又是平日里的小福王了。
魏禹心口的刺痛稍稍缓解,缓着语气,好声好气地说了起来。
——河北路的雪灾,灾民的惨状,那些受了凉、此后半生都要忍受风湿折磨的人……
“河面刚刚开化,江水冰寒刺骨,看到你不管不顾往下跳,我满脑子都是那些冻疮溃烂被砍断手指甚至腿脚的孩子……”
沉稳克制如魏禹,说这话时,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
李玺咬着唇,好半晌没说话。
树上挂着一盏兔子灯,昏黄的烛光映着魏禹的脸。见面以来,李玺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
他瘦了,瘦了许多。
本就立体的五官变得更为深刻,下巴上的胡茬明显是刚刚刮过的,许是时间仓促,刮得不甚细致,隐隐还能看到细小的伤口。
那双惯于握笔的手变得有些粗糙,指节处还有红肿的冻疮……
李玺的心如针扎般,刺刺地痛。
生气啊,指责啊都不想有了,此刻只想抱着他,让他忘记北境的苦难与寒冷。
魏禹反过来,把他扣进了怀里。
李玺嗓子也哑了:“赈灾的粮食都发下去了吗?”
“嗯,恭王亲自带兵,悉数发往各县。”
“够吗?用不用咱们捐一些?”
“圣人节俭,登基以来从未大兴土木,长安、洛阳二都仓禀充实,支援河北一道,足够了。”
李玺还是不放心,“会有无良官员从中盘剥吗?”
“我已言明,也派了暗使走访查探,一经发现抄家革职,名下田产存粮悉数匀给灾民。”
李玺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闷闷道:“你如果早告诉我,我就不生气了,别说等一天,就是等十天也不会生气。”
“我的错。”魏禹诚恳道。
“都怪你。”李玺得寸进尺。
“嗯,都怪我。”魏禹亲亲他的发顶。
想到无花果说的那些话,心就疼得缩成一团,迫切地想把他的小虫虫揉进怀里,随时随地揣着,宠着,护着。
“我也有错……不该说气话。”李玺软着声音,别别扭扭道。
魏禹轻叹:“虫虫没说错,我就是霸道、自私、偏执……”
李玺纠正:“我只说了霸道、奇怪、理智、看卷宗,没说自私、偏执!”
“但这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我也喜欢你!”
李玺抬起头,目光灼灼,“大姐姐说了,两个人只有吵过架,看到过对方不好的样子,依然愿意喜欢对方,才是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