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个拿嫦娥作比的林学正哼了声,道:“老夫暂且想不出哪个最合适,但可以肯定有一个人最不合适。”
这样的挑衅,正中魏禹下怀,“魏某首推福王。”
林学正眼睛都要瞪出来,“你哪来的底气?”
魏禹不着痕迹给他下套,“福王虽学得慢,却也有他的优点,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行?”
林学正哼道:“这是随便试试就行的事吗?若让国子学和太学知道咱们选出一个如此不学无术的,还不笑掉大牙!”
魏禹挑眉,“那依林学正之意,怎样才不会被笑掉大牙?”
“不说别的,‘五经’之中至少要通一经罢!”
“如何算通?”
林学正哼笑:“诵读、注疏、援引、解经,样样熟记于心,熟用于笔,方为‘精通’。至于那位福王,呵呵,他能过了‘诵读’一关就不错了!”
魏禹勾唇,“那就这么说定了。以三日为期,月末旬考之时,若福王能诵读一经,便选他做学令官。”
林学正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脸都不要了,面红耳赤往回拾:“五经有长有短,有好背的有难背的,你若单挑又短又好记的,再给他透透题,那还考什么考!”
魏禹淡定道:“不若林学正指定一经,届时考题不由我出,你来问,如何?”
林学正拧着眉,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他咬了咬牙,道:“今文《尚书》。”
众人一怔,都觉得他过分了。
今文《尚书》虽不长,却拗口难记,很多句子皆与政务有关,小福王连《诗经》这样的歌辞都没背全,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背完《尚书》?
“就今文《尚书》。烦请诸位做个见证,若福王能做到,这‘学令官’就与诸位的爱徒无缘了。”魏禹并不惊慌,也丝毫看不出得意之色,只淡然地执了执手。
单是这风度,便已胜了一筹。
众人皆执手回礼,愿意做这个见证。
休憩间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到学子们中间,只有李玺知道了。
不过,魏禹只告诉他自己跟林学正打了个赌,并没提还有“学令官”这个彩头。
如果李玺知道这个赌约是为了自己,兴许还不会太上心,摊到魏禹身上,就变得异常努力。
他非常讲义气,不想让魏禹输。
原来背首诗都要哄一哄,打三下,这回二万五千多字的《尚书》,说背就背了。
第一天,念了两遍就背过了,魏禹奖励他玩了大半日。
第二天,魏禹开始讲解注疏及体现的思想内涵,一边讲还要一边应对他杂七杂八的问题。
周公为什么不自己做皇帝?
那些亡国之君学过《尚书》吗?
学过还国破人亡,看来也没啥用。
——若非是放在心坎上的人,魏禹早一巴掌拍死了。
终于,到了旬考。
不止李玺一个人参考,所有学子都要考。只不过,李玺破天荒地成了最受瞩目的那个。
林学正出上一句,他接下一句,接了十来句,都对了。
林学正脸色不大好了,改成他说两个字,让李玺接前一句,还要说出自己的理解。
说白了就是既要背诵,还要现场编个小作文。
这时候已经有几位耿直的夫子不满了,林学正这分明就是故意为难,即便明经科考试,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魏禹,以为他会有意见。没承想,魏禹始终淡定如山,一副完全信任的神态。
李玺没让他失望。
提到贪腐之事,李玺一反常规,见解独到。
“每到年底,吏部考评百官,都有人往福王府送东西,希望我在太后娘娘和圣人面前说说好话,但是,我从来没动过心。”
“是因为我品德高尚吗?不,是他们送的东西不够好。”
众人一怔,纷纷露出诡异之色。
这小福王,真敢说啊!
李玺朝魏禹挑了挑眉,侃侃而谈:“平日里太后娘娘和圣人常常赏我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我心内感激,时时记得他们的苦心。”
“所以,无论那些人送什么,都不会令我动心。因为我已经有了最好的。还有,我怕挨揍。”
李玺眨了眨眼,玩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圣人一言不合就要抽我鞭子,可疼了。”
学子们哄堂大笑。
莫名有点喜欢这个逗趣的小福王了。
夫子们却纷纷露出严肃之色,他们已经猜到李玺接下来要说什么。
“无论是京城高官,还是远县小吏,倘若俸银够高,常记君上恩德,怎么会忘了为官的本分?”
“当然,总有一些黑心白眼狼,对他再好都没用,一鞭子抽死就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鱼肉百姓的下场!”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重重地敲在众人心头。
众人皆暗自惊叹:这位“不学无术”的小福王,竟有这般见识!
直到旬考结束,许多人都没回过神。
包括魏禹。
他以为,过目不忘就已经是上天厚爱这位小金虫了,没想到,这份“厚爱”还能更厚。
他的见识,他的巧思,他的通透,他的恩威并施、赏罚有度,皆是不可多得的天赋。
为君者的天赋。
窗外,李鸿背着手,神色莫名。
姜德安借机拍马屁:“老奴虽不懂政事,却也觉得小王爷这番论断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深思。”
“高俸养廉,重典治贪。”——李玺的观点总结起来就是这八个字。
十几年前,也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是她教小宝的吗?
不,不可能。
她已经十六年没有回过长安了。
李鸿闭了闭眼,沉声道:“给黔州传旨,命崔沅,回长安。”
姜德安一愣,“是、是回京述职,还是……”
“携家眷,回京待命。”
李鸿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愈加坚定,“郑信不日大婚,她这个做长姐的,怎能不回来看看。”
姜德安脸色煞白。
乱了。
这下要出大乱子了!
第36章 梦
要宣布学令官的人选了!
男学和女学齐聚校场, 激动又期待。大伙都在猜男学这边会是谁。
有人说是萧三郎,有人说是季二郎,甚至有人觉得是贺兰璞, 就是没人猜李玺。
李玺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恹恹地站在那里,倚着贺兰璞的肩膀打瞌睡。
女学那边先宣布,不出意外是柴蓝蓝。
柴蓝蓝上台, 从山长手里接过象征学令官身份的“银鱼袋”, 恭谨地向山长和诸位夫子行了一礼, 又转过身,冲学子们行礼。
小娘子们盈盈还礼, 和乐融融, 都是服气的。
之后,就轮到了男学。
魏禹站上点将台, 开口之前, 看向李玺。
李玺瞧见他, 精神了一些,挤眉弄眼做鬼脸。
魏禹勾起一丝浅笑,朗声宣布:“学宫新一任男学学令官为——福王,李玺。”
安静。
寂静。
肃静。
然后, 炸了。
“是福王?”
“居然是福王!”
“怎么会是福王?”
“搞错了吧?”
李玺也觉得不可能, 甚至怀疑是不是魏禹跟其他四位学正打了一架,这才帮他争取到了。
贺兰璞跳出来,一改往日软软糯糯的样子, 用几乎是这辈子最大的声音说:“为什么不能是玺哥哥?本来就应该是玺哥哥!昨日旬考诸位都在,玺哥哥是不是表现最好?”
大伙这才想起来,福王已经不是前天的福王了, 他变成了可以说出“高俸养廉,重典治贪”的福王。
“福王,请上台领取福袋。”白胡子山长笑眯眯地说。
“小弟,快去!”李木槿笑得合不拢嘴,比她自己得了学令官还开心。
“福王,快去呀!”其余小娘子也表现得无比认同。
学令官嘛,当然要选个最好看的!
李玺微微仰头,看向魏禹。
魏禹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李玺这才咧开嘴,笑嘻嘻道:“啊,这怎么好意思呢~”
嘴上这样说,腿已经迫不及待地迈开了,三两步冲上点将台。
然后,大着胆子对山长说:“山长,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魏夫子给学生授鱼袋?”
白胡子山长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慢悠悠地看向魏禹,又慢悠悠地说:“啊,是了是了,既然是魏学正的学生,自然该由魏学正颁发。”
“谢山长!”李玺乖乖巧巧地行了个晚辈礼。
魏禹也行了一礼,这才接过鱼袋,双手擎着,递到李玺面前。
李玺没接,而是拍拍腰带,意思再明显不过。
底下已经有人起哄了。
“魏夫子快系吧,不然小福王该哭啦!”
“是啊魏夫子,别不好意思了!”
“嫂嫂快系,反正都快成亲了!”贺兰璞喊完连忙捂住嘴,因为大家都看过来了,包括魏禹和李玺。
魏禹没事,李玺却恼了,一把扯过鱼袋,三两步跳下台,揪着贺兰璞的衣裳作势要揍。
贺兰璞抱着他的腰,连连讨饶。
底下顿时闹成一团,夫子们敲了好几下竹板都不管用,然后……放弃了。
魏禹抿着唇,眼神微黯。
白胡子山长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慢悠悠地说:“在宫学做夫子呢,就得好脾气,该放弃时就放弃。”
魏禹……并没有被安慰到。
李玺得意了,戴着银鱼袋显摆了一整天。
别人把鱼袋戴在腰间,他为了显眼挂在胸前,还特意跑到魏禹跟前求夸奖。
“你就说,我厉不厉害?”
魏禹翻著书,淡淡地回了句:“厉害。”
“一句不够,要夸两句。”
“厉害,很厉害。”语气还是淡淡的。
李玺觉察到不对劲,盘腿坐到他面前,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
“你是不是不高兴?”
魏禹抬眸,“多谢你,看出来了。自己去玩,让我清静会儿。”
这么听话就不是小福王了,“你为何不高兴?因为贺兰璞叫嫂嫂吗,放心,我已经揍过他了,以后也不会叫了。”
“我可谢谢你了。”魏禹没好气道。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李玺趴在桌子上,故意把他的书挡住,歪着头,只留出一只眼睛看他。
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不过我还挺高兴的,书昀兄从来没跟别人闹过脾气吧?二姐夫没有吧?柴阳也没有吧?是不是只在我面前才这样?”
这说明什么?
书昀兄待他是最最最特别的!
一激动,拉住魏禹的手,郑重承诺:“放心,书昀兄,我一定一定不会跟你成亲,不会让人家有机会嘲笑你,你只会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将来入主龙阁,做宰相。”
魏禹都给气笑了。
真想把这个专往人心口上插刀子的小福王扒了裤子,打一顿!
小金虫虫一整天都很开心。
魏禹一整天都很气闷。
以至于傍晚散了学,破天荒地没送李玺回家,而是找了个借口,在承天门分开了。
李玺坐在青牛车上,百思不得其解:“书昀兄为何闹脾气?嫌我澄清得还不够吗?还是其余夫子嘲笑他了?”
贺兰璞颤颤地举起小胖手,“玺哥哥,我听到一个消息,因为不确定,所以没跟你说……”
然后,他就把魏禹和林学正打赌,帮李玺赢到学令官的事说了。
李玺:!!!
怪不得书昀兄会闹脾气,原来是嫌他不够细心!
小福王当即跳下青牛车,骑上小黑马,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追。
中途还下车买了魏禹一直喜欢却没舍得买的全套湖笔作礼物,一直跑到光德坊门口,才追上魏禹。
彼时,魏禹正在坊门旁边的一家小酒馆买酒——他从不好酒,今日却想喝上两壶。
一回头,看到小福王颠颠地跑过来,红着脸颊,沁着汗珠,气喘吁吁。
然后,手就被抓住了,好大一个漆盒递到他面前。
“书、书昀兄,这是我送你的谢礼,多谢你,帮我争得学令官。”
还能怎么样呢?
他一路追过来,喘成这样,衣裳头发都不顾了,还特意买了礼物,就是为了……哄他。
金尊玉贵的小福王,何曾对一个人如此小意逢迎?
再大的气,也散了。
继而是自责。
本就是他单相思,本就没求能得到,怎么得到的越多,反倒越矫情了?
魏禹飞快地做了一万字检讨,然后反手握住李玺的手腕,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一路跑来,可是累了?要不要去家里歇一歇?”
“嗯嗯,要歇!”
只要进了家里,给他看看礼物,再哄一哄,书昀兄就好了!
魏禹笑笑,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马,心情愉悦地回了家。
酒没买。
李玺颠颠地跟着,脸上扬着笑,怀里抱着漆盒,如果身后长条尾巴,大概要欢快地摇起来。
跟熊熊子讨好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玺送了魏禹一套湖笔,又收到了魏禹的回礼——是先前答应帮他买的“教学小话本”。
李玺接到手里的时候,控制不住地红了耳朵。
当着魏禹有面没好意思看,回到家,天黑了,假装要睡觉,把人都赶出去,才钻在被窝里,悄悄地拿出来,用夜明珠照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