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清绞着帕子,期待道:“我知道,只要兄长允许我去就好。”
魏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这条路,不止鲜花着锦,还有荆棘遍布,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清娘,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想得不能再想了。”魏清清坚定道。
“你别后悔。”
“百死不悔。”
魏禹轻叹一声:“明日我会安排,出去罢。”
“多谢兄长。”魏清清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魏禹把视线落在那件衣服上,靛青底,墨色暗纹,是他在家里惯爱穿的样式。
他自己那件腋下破了,李婆婆剪了块同色的布料随意补了几针,尚且能穿,就是不大体面。
选妃的圣旨刚刚颁下,魏清清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做出这件袍子。
就像当年,萧氏把他赶去外祖家,即便在猎山遇见也装作不认识。是魏清清隔着车窗扔给他一支银钗,才让他有勇气,也有资本逃离舅母的掌控,独自去平康坊闯荡。
这就是为什么,魏禹会答应帮魏清清。
***
五月末,夏日最是繁盛的时候。
郎君娘子们穿着鲜艳的衣衫,映着红花绿柳,走到哪里都是靓丽的风景线。
就算……毫无形象地扒在墙头。
“别挤别挤,再挤石头就翻了,咱们都得掉下去。”李玺暗搓搓推了李木槿一把,自己占据了视野最好的位置。
“不让我挤,你却挤得欢,要点脸成不?”李木槿反手把他推到贺兰璞那边。
贺兰璞好脾气地笑笑,“我这里地方大,玺哥哥就在这儿!”
李玺不满,想报复回去,柴蓝蓝突然道:“快别闹了,尚宫局的马车到了。”
郎君娘子们精神一振,巴巴地看过去,可比上课时认真多了。
六尚局的马车,载的正是入选的贵女,还有教导贵女们礼仪学问的女先生。
第一个下来的便是长宁郡君郑嘉柔。
“哇~”墙头上惊呼一片。
前·长安第一美人,风姿不减当年。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倒是为她沉淀出二八年华不曾有的从容与风韵。
李玺摸了摸腰间的玉玦,心里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种莫名的好感。
明明不大喜欢郑信来着。
——这时候已经完全忘了,就在几天前还把郑信当成心上人。
崔兰心是跟着几位贵女一起下来的,李玺看不到她的脸,只是认出了她头上的幕篱。
所有贵女都像她一样戴着长长的幕篱,从头裹到脚。
叹息声四起。
郎君们失望,娘子们惊奇。
“她们不会一直戴着这个?”
“穿再漂亮的衣裳也没用啊!”
“脸蛋再好看也瞧不见啊!”
“不闷吗?”
最早选入学宫的这批小娘子,不是李氏皇族就是外戚显贵,祖上多有胡人血统,马背上得天下,对儿子女儿的要求一个样。
参选宫妃的贵女们则多为中原世家之后,出自清流之家,饱受诗书礼乐熏陶,礼仪规矩自然紧了些。
用幕篱遮身,倒也不单是为了男女大防,更多的是约束小娘子自身行走坐卧的仪态。
反正挺累的。
李玺戳戳柴蓝蓝,“那个幕篱上绣着兰花的,是我一个小妹妹,你回头照应照应。”
柴蓝蓝没说什么,李木槿先惊奇起来,“你何时多了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李玺笑嘻嘻拍拍她的肩,“别吃醋,别管我有几个小妹妹,你永远是我最爱的臭阿姐。”
“阿姐就阿姐,加个‘臭’字几个意思?”
“因为我最爱的阿姐是二姐姐呀!”
“李玺!”李木槿挽起袖子,要揍他。
李玺翻过墙头,跳了出去。
原本是想跑过去跟郑嘉柔打个招呼,不料竟在拐角处碰到了李鸿。
“你在这里做什么?”
“伯父也来偷看小娘子?”
父子两个异口同声。
然后,双双沉默。
李玺心虚地向后退,“我没有偷看小娘子,我是来找魏夫子的,对,找他去给我讲《尚书》,我怕他忘了……”
“站住。”
李玺跑得更快了。
李鸿背着手,沉声道:“飞龙卫。”
飞龙卫现身,把小福王拎了回去。
李玺拿着小尖棍一通比划,“我跟你说,你要敢拿鞭子抽我,我就跑到长乐宫告状。”
李鸿脸更黑了,“不打你,交给你一个差事。”
“什么差事?”李玺并没有放松警惕。
李鸿轻咳一声,视线偏向一旁,含混道:“今日午时你祖母在长乐宫设宴,邀……长宁郡君前往,你到时候叫着她。”
李玺眨眨眼,“祖母设宴,不让内侍传话,却由伯父亲自来请,还让我去叫?我怎么觉得不大靠谱?”
“让你叫你就叫,哪来这么多废话?把这聪明劲用在读书上,早强了。”李鸿恼了。
李玺啧了声,吊儿郎当地执了执手,“遵旨。”
片刻后,李玺找到魏禹,颠颠地把人拉到假山下,一脸紧张。
“我跟你说,大业危险了,圣人见色起意,要抢臣妻,还找我当牵线搭桥的!你说,我要做这个千古罪人吗?”
魏禹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头顶。
假山上有个凉亭,凉亭里站着的正是“见色起意”的圣人,不远处,还有那位“臣妻”……
第49章 日久生情
李玺咔咔抬起头, 又咔咔低下,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
他每次说人坏话的时候都会被抓包!
莫名觉得脖子有点凉,抠了抠魏禹的腰带, “书昀,你帮我看看,我的脑袋还在吗?”
魏禹真就摸了摸, “还在。”
李玺往他怀里钻了钻, 颤声道:“我脚软,走不了了,你带我跑。”
魏禹看了眼凉亭,郑嘉柔冲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她, 拉着李玺跑起来。
李鸿暴喝:“臭小子, 站住!”
熟悉的称呼,让李玺活了过来, 反手抓住魏禹,跑得飞快。
李鸿气极了, 也不叫飞龙卫了,抬脚就要去追。郑嘉柔上前, 抓住他的衣袖。
李鸿瞬间僵住。
十六年了。
整整十六年六个月零六天, 他们没有靠得这么近了。
郑嘉柔很克制,抓了一下就放开了。
李鸿开口, 声音黯哑:“你……”
“时候不早了, 妾要回去上课了。”郑嘉柔深施一礼, 转身离开。
泪水夺眶而出。
李鸿在思念她的时候, 她又何尝没在想他?李鸿会因为两个人靠近而激动, 她更是如此。
十六年, 唯一的一次亲密,却是斩断情思,生生分离。
李鸿不知道真相,尚且可以用怨恨来填补这段感情。她却是亲手做下那个局,十六年来,除了蚀骨的相思,还有无尽的愧疚。
……
李玺拉着魏禹一路狂奔,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撞进一处偏殿。
跑得气喘吁吁,把魏禹抵在墙上,埋进他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到圣人的脸没有?都绿了,哈哈哈哈……”早已忘了,刚才还在担心脖子上的脑袋有没有掉。
魏少卿可就笑不出来了。
小金虫虫红着脸,喘着气,不管不顾地贴在他身上,笑起来的时候胸口起起伏伏,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间,像极了……
魏少卿又当不成柳下惠了。
“你……乖些。”一开口,声音哑得可怕。
李玺却没注意,还在笑,一边笑还一边扯魏禹的衣裳,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方才的情形。
魏禹浑身的血液疯狂地涌动着,已经听不到他任何声音,眼中只有那双嫣红的唇瓣开开合合。
魏少卿喉头微动,掌心不着痕迹地贴上他的腰窝。
小福王不仅没反对,还顺势往他身上贴了贴,还在前仰后合地笑。
魏少卿眸色沉沉。
顾不上许多了。
趁着他往前扑的瞬间,一低头,贴上那双肖想已久的唇。
小福王笑不出来了,水润的眸子仿佛冻住了一般。魏少卿放任自己多贴了一会儿,这才故作淡定地放开。
率先道歉的是李玺,“抱、抱歉,我我、我就是觉得太好笑了,没注意……”
“没关系,是不小心。”魏少卿垂着眼,完美演绎吃干抹净不认账,
小福王也不是真的傻白甜。
双唇相贴的瞬间太短暂了,根本没来得及体会,把人摁着亲又担心会吓跑,干脆假装懊恼,把头埋在他颈侧,悄悄地,亲了一下魏少卿的脖子。
就像不小心擦过一样。
连道歉都不用。
感觉自己赚到了。
魏少卿配合地假装不知道,拉着他往外走。
为了化解尴尬,还巧妙地找了个话题:“长宁郡君和圣人像是旧相识。”
“嗯,祖母说,先前长宁郡君养在宫中几年,大概是那时候认识的。”李玺机械般答着,其实满脑子都是刚才的亲亲。
有点后悔。
亲脖子的时候应该再用力一些的。
魏禹又道:“你先前说,太后有意为长宁郡君赐婚,会不会是赐给圣人?”
“不会,那时候圣人已经有两个侧妃了,好像正妃也说定了,就是还没娶。再说了,郑家不是有个什么狗屁家规吗——女儿不用嫁皇族。”
魏禹攥了下他手腕,“不许说粗话。”
李玺挑了挑眉,“怎么,魏夫子要罚我吗?”
罚亲亲的那种。
魏禹敲了下他的脑门,若不是时机还不成熟,他定然要把人给办了。
李玺到底还是去找郑嘉柔了。
不是圣人吩咐的,而是太后。
儿子不心疼老子,母亲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太后瞧着李鸿眼圈通红、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叹一声,交待厨娘准备小宴去了。
于是,就有了李玺鬼鬼祟祟穿过垂柳荡,扒上郑嘉柔的窗台。
即使是太后设宴,郑嘉柔若不想去,也有一百个法子拒绝,然而,换成李玺来请,再理智也会舍不得。
“外面有风,王爷快进来。”虽是初相识,却如相处了十余年般,毫无陌生之感。
李玺弯起眉眼,笑嘻嘻道:“姑母一个人在屋里,我就不进去了。”
郑嘉柔并不勉强,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红丝金穗的络子,递给他。
李玺一看就喜欢。
红彤彤金灿灿的,完全符合他的喜好。
每个月,郑嘉柔都会收到京城送到黔州的画像,李玺有没有长高、胖了还是瘦了,她都了然于心。
她亲手给李玺缝制的衣裳、打的络子、采买的金银玉冠足足堆满了一间小库房。从李玺出生到现在,每年都会添置几箱子。
李玺没客气,接到手里,当即就要绑在腰上。只是这里比划一下,那里比划一下,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郑嘉柔看到他腰间的玉玦,心头微颤,柔声道:“不如系在新月玦旁边,一金一玉,倒也相衬。”
李玺笑了一下,撑着窗台翻进去,“姑母帮我系!”
郑嘉柔顿了片刻,终归没舍得拒绝,不仅帮他系了络子,还给他理好腰带,扶正玉冠,抚顺颊边的珊瑚珠子。
李玺看着她温柔的眉眼,盘旋在脑海中的话脱口而出:“你好像我娘亲。”
郑嘉柔指尖一颤,垂下眸,拼命止住夺眶而出的泪花,用极大的克制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定王妃想来是极疼王爷的。”
“不是她……”
是我想象中的
娘亲。
李玺咕哝了一声,心头有些失落。看到金灿灿的络子又很快开心起来,笑嘻嘻地同郑嘉柔约定好,又翻窗出去了。
李鸿背着手立在凉亭中,心内五味杂陈。
姜德安总算明白了,圣人为何要指定这处偏殿做长宁郡君的休憩间。
半晌,李鸿终于开口:“她既然回来了,我就不会再放开她——传朕口谕,命崔沅进宫。”
姜德安连忙劝:“圣人啊,崔州牧怎么说也是两榜进士,崔氏嫡系,其师长是山东大儒,门人故旧一大堆……”
李鸿拧眉,“你念叨这些做什么?我又没说要杀他。”
姜德安这才松了口气。
李鸿瞧着他,突然道:“姜公公,你是不是哪方人马派在我身边的眼线?”
姜德安一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是是是,圣人难不成忘了,当年是阿史那娘娘把老奴带到圣人跟前的。”
那时候圣人还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外家叛乱,生母亡故,长在冷宫,流着突厥血脉,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可怜皇子。
是姜德安忠心守护,又冒死面见太后,才有了今日的圣人。
李鸿抿了抿唇,“老滑头。”
***
去长乐宫之前,李玺特意来到女学,接郑嘉柔同往。
其实,就算他不来,也有长乐宫的嬷嬷领路,窦青苔亲自相迎,断不会失了礼数。李玺多跑一趟,只是一份心意。
郑嘉柔自然是感动的,同时无比感激上苍,让她的孩子这么好,比那些神童才子、有为少年都要好。
一边走,李玺一边挑了几件京中趣闻活跃气氛,少年清亮的嗓音夹杂着崔兰心俏皮的问话,给这巍巍深宫凭添几分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