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上天已经把这个“偶然”送到了她面前,李云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个方案,也是最麻烦的一个。
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李玺。
她还不知道李玺是圣人的骨肉,以为他是胡姬的孩子。
她担心,万一杨氏死后,圣人彻查,查到李玺并非定王嫡子,不仅亲王的封号会被夺走,还会有性命之忧。
第二个方案,也是同样的原因。
大姐和三妹纵然会受到一定的波及,但至少会保有县主尊荣,有太后照拂,有夫家依靠,但是她的小弟,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忍心。
李玺还是一个流口水的小娃娃的时候,就赖在她怀里,和她一同在长乐宫长大,她对李玺的感情如姐弟,也如母子。
她会为了腹中的孩子不让自己手上沾染鲜血,就会为了李玺忍下杀母之仇。
最大的恶意,就是让杨氏永远遗憾了。
上天垂怜,让李玺把蛛蛛带到了她面前,在太后和圣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她才有了最后一丝报仇的希望。
接下来,她需要一个人去确认蛛蛛的身世,然后,把她藏起来,永远也不让杨氏找到。
再恶毒些,还可以挑起蛛蛛对杨氏的仇恨,让她们母女相残。然而,稚子无辜,终归是不忍心。
好在,命运非常神奇,还有一个杨兮兮可以利用——差点害死自家宝贝弟弟的人,李云萝坑起来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这就是后话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帮手”的人选,或者说,同盟者。
一切和太后、圣人、福王府有关的人都不行,所以,她身边的亲信都不能用。
萧家的人也不行,包括萧子睿,她绝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上。
想来想去,只有魏禹。
自从知道了母亲的死因,她一直在暗中追查,魏禹和圣人在太极殿的密谈、圣人去魏宅的那一夜,以及在那之后李玺对杨氏态度的变化,让她大胆地推断出,魏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李玺的身世。
如果说之前只是推断,此刻魏禹能找到这里,就已经证实了。
那些刺客是李玺派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府兵,一共十二名。不仅她,李仙芝、李木槿都有。
别说县主,寻常郡王都没有这份殊荣,是当年她出嫁时,李玺怕她性子软,被萧家人欺负,撒泼打滚向圣人求来的。
圣人被他闹得头疼,顺便也
就给李仙芝和李木槿配上了。
说起来,李玺每次打滚耍赖,都是为了姐姐们,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十二府兵说是保护李云萝,不可能整日待在后宅,平日里都是在萧子睿的院子活动。
魏禹时常过去找萧子睿下棋、看画、说案情,见得多了,也就熟了。
所以,熊熊子咬下黑衣人面巾的时候,魏禹一眼就认了出来。
更让李云萝敬佩的是,他很快推断出她会在萧子睿的住处等他。
……
以上这些话,李云萝一字不漏地讲给了魏禹听,包括她的仇恨,以及她对杨氏起的杀心。
魏禹心情很复杂。
同情,敬佩,感激,又有点好笑。
他从来不会小看女子,尤其是李云萝这种充满智慧、外柔内刚的女子。
但是,这一步棋,她走得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县主安排那些刺客,就是为了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把王爷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杨氏就在猎宫,太后、圣人也一刻不停在寻找那个孩子,蛛蛛既然来了一次,就有可能来第二次、第三次,我怕来不及,只能出此下策。”
李云萝看了眼他断掉的袖子,赧然道:“魏少卿的官袍,我会补好。”
魏禹压下唇边的笑意,执手,深深一揖,“如此,便多谢县主了。”
这个“谢”字不是为了补袖子,而是为了她对李玺的心。
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护着李玺,让他永远做那个金尊玉贵、随心所欲的小米虫。
李云萝缓缓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魏禹这是答应了。
***
被所有人关心着的李玺,在吃烤肉。
一边吃一边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最刺激的是掉进陷阱,最好玩的是去了天坑,看到那个又好看又特别的小竹楼,最关心的是——
书昀兄为什么会哭?
虽然没掉眼泪,只是哑着声音哽咽了一下下,却把小福王的心都给咽疼了。
当时,他们好像说起了小时候?
李玺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真不了解书昀兄的小时候。
刚好,魏清清就在宴上。
李玺端了盘烤肉,坐到她身边。
魏清清吓了一跳,生怕李玺一言不合把肉扣在她脸上——她脸皮再厚也不会认为,李玺是来和她搭讪的。
李玺开门见山:“做个交易,一块肉换一个消息——我想知道书昀兄从前的事,尤其是考上状元之前。”
魏清清看了眼盘中明显烤焦的肉块,松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笑了,“好。”
……
魏禹换好衣裳来赴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小金虫虫红着鼻头、眼泪汪汪的可爱模样。
“被烟熏着了?”
李玺一僵,“就不能是哭的吗?”
魏禹笑,“敢把小福王惹哭的人,现在已经跪着爬着伏在地上认错了?”
“你说的没错,我这就去让他们跪着爬着认错!”
小福王又要放大招了!
华丽丽的亲王服穿上,亮闪闪的仪驾摆好,灯笼打上,火把燃上,府兵开道,金吾卫垫后,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一众宗亲目瞪口呆。
小福王喝多了吗?
大晚上的摆什么谱!
谁家还没辆镶着金边的马车怎么滴?
还……真没有。
有也不敢坐。
酸溜溜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们满腔酸溜溜无处发泄,只能化成一声酸溜溜的轻哼:“圣人也不知道管管!”
圣人:谢邀,没空。
人在猎宫,正在追查儿子遇刺的事。不用问,太后也在,气得烤肉都吃不下,正在喝酸梅汁压惊。
是的,媳妇也在,眼圈红着,不用想就知道哭过了,还扭着脸不想让朕看出来,呵,女人。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媳妇,准媳妇,行了?
这年头,杠精真多。
“母亲放心,我定会查出真凶,严惩不贷。再加派二十、不,五十飞龙卫,日夜轮守,护卫小宝。”
话音刚落,李云萝就进来了。
她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向太后和圣人请罪,之后坦白了“行刺”李玺的原因。
自然,不是真正的原因。
“云萝听到立储传闻,日夜忧心难安,怕小宝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这才出此下策,试试魏少卿的真心。”
太后长舒一口气,戳戳她脑门,笑骂:“我说呢,谁能把小胡娇从册册身边支走,原来是你这个内贼!”
李云萝红着脸,柔顺地偎在她身旁,祖孙两个其乐融融,很快说起了体己话。
郑嘉柔从旁伴着,时不时搭上一两句,哄得太后笑声不断。
李云萝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了李鸿。
李鸿是特意等她的,“不要做多余的事。”
李云萝屈了屈膝,道:“福宁斗胆说一句,圣人如何疼小宝,福宁便如何疼他。福宁绝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哪怕‘有可能’不利的事,也不会。”
李鸿点点头,这就够了。
转而道:“回了皇城只管安心在长乐宫待产,萧家那边不用理会。”
李云萝鼻子一酸,“福宁,谢圣人。”
“别怕。”李鸿抬手,不甚熟练地拍拍她的肩。
他都知道。
到底是向着自家孩子。
杨氏?
屁都不是。
与此同时,姜家村。
李玺带着人马,抬着整只整只的烤山猪、烤锦鸡、烤大鹅来到村口。
不用里长招呼,村民们便自发地从家里走出来,诚惶诚恐地看着金光闪闪、高高在上的小福王。
还有他身边的魏少卿。
魏禹在来时的路上,被李玺抓着“打扮”了一番,穿上最正式的官袍,系上亮闪闪的金鱼袋,幞头扯下来,换上玉冠,金银饰叮叮当当地戴了一大串。
没错,就是过来炫富的。
为的就是让当初欺负过魏禹的舅舅一家看看清楚,现在的魏少卿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其实,不用炫,魏禹的舅舅一家已经足够惶恐,足够畏惧了。瞧见他,要么,唯唯诺诺头都不敢抬,要么一脸讨好,拼命挤出谄媚的笑。
再也不是当初那副高大强壮、推一下就能让他跌进猪圈的模样。
他的舅母,三个表兄,一个个穿着灰扑扑的麻衣,衣摆上还沾着猪食,其余村民都不想靠近他们,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还在替大户人家养猪,没有丝毫长进。
魏禹亲眼看到他们为抢几块山猪肉和村民们红了脸,眼中满是贪婪市侩。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连报复的心思都没有了。
少年时最大的梦魇,压在心里十余年的巨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偏头,看向李玺。
他的小金虫虫正弯着眼睛,向他邀功。
魏少卿不知道第几次感慨,难怪会有这么多人疼爱小福王。
因为呀,疼爱他的人,同样被小福王毫无保留地疼爱着。
第68章 《百兽图》
李玺今天过来虽然是为了给魏禹报仇, 把肉分给村民们吃也是真心的。
尤其是那些老人,看到他们,李玺就想到了太后, 亲自把肉送到他们手上, 看到他们高兴地吃下去,自己也很高兴。
他希望所有善良慈爱的老人家都能活到两百岁!
百姓们起初还很惶恐, 看到他如此可亲,纷纷放松下来, 悄悄夸赞:“小福王人好,长得也好, 就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童!”
小福王美得冒泡。
姜刘氏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没敢看李玺,只瞧着魏禹, 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禹哥儿出息了……谁能想到呢, 从前那么一小点儿……你舅舅走得早, 舅母也是没办法, 那个,禹哥不记恨舅母?”
李玺翻了个小白眼。
啰啰嗦嗦一大堆, 一个字的歉意都没有。若不是担心被报复, 还不会主动找书昀兄说话呗!
李玺扯了扯魏禹的袖子,“书昀兄,别理她, 就让她自己琢磨去,天天担惊受怕才活该。”
魏禹抓住他的手,攥得很紧, 唇也紧紧抿着, 目光暗沉。
李玺心疼得要死, 这是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姜刘氏还在絮絮叨叨:“那时候家里穷……”
小福王气恼:“你们现在也穷!”
姜刘氏吓了一跳,忙躬下身子,连连道:“是是是,我们一家子破落户,不能跟王爷比,禹哥儿如今做了大官,也就别跟我们计较了,免得脏了你握笔的手……”
“他不仅官大,位份也高,如今是福王妃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再见到他要磕头下跪,知不知道?”
姜刘氏扑通一声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半点骨气都没有。
她那三个儿子也跟着跪下,边磕边颤着声音求。
魏禹却拉着李玺避开了。
这个礼,他不屑受。
李玺怕他不痛快,拉着他上了马车。
大表兄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来。
看着像个憨实的汉子,只比魏禹大六岁,老得却像他叔似的,“从前的事……对不住了,那时候不是东西……我……我也没什么能赔你的,给你作个揖!”
说着,就拱起手,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个礼,比方才姜氏磕得那仨响头真诚多了。而魏禹,也终于等来了一声“对不住”。
李玺晃晃他的手。
魏禹闭了闭眼,重新变回了从容淡定的魏少卿,“走。”
“走走走,回去吃烤肉。”李玺晃晃车铃。
礼官鸣锣,金吾卫开道,小福王和他的福王妃像来时那样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所有的灰暗、压抑、不甘、痛苦和屈辱全都留在了身后,随着那声“对不住”,彻底消散了。
并没有原谅。
只是不计较了。
就像一个巨人不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马车摇摇晃晃,成串的灯笼和火把将官道照得亮如白昼。
小福王两只小虫爪握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的书昀兄。
魏少卿心都化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小金虫虫开启装傻模式,简称:做好事不留名。
魏禹笑笑,勾住他的腰。
李玺眼睛左看右看,慌乱又期待:“又要亲亲吗?”
魏少卿失笑,本来不想的,现在,想了。
……
回到猎宫,宫宴还没结束。
二皇子一把揪起李玺,“找了你一大圈,还以为你跑了。山猪我猎着了,大的小的任你挑,让你的魏少卿烤,咱哥俩整坛好酒,不醉不归!”
小福王大笑,“安排上!”
都是年轻人,也不讲究,找了片空地就搭上了帐子,篝火点起来,石头灶垒上,铁板架上,胡娇和魏禹一人一边,一个烤肉,一个炒菜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