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一丝回应。
“你开开门,阿言,有我在。”阮当归的眼有些红了。
他愤恨又悲凉地拍着门,手都拍红了,他喊道:“林清言,你给我出来。”
出来,别躲在里面,别任由自己的伤口发烂发臭,别孤独而绝望地让心死去。
里面没有一丝动静,阮当归再次挥手拍门时,手被人从身后握住,他嗅到熟悉的香,回头看,林清惜俊冷的面容近在咫尺,他道:“够了,阮玖。”
阮当归被木刺划破了掌心,殷红的血珠划过他的肌肤,流到林清惜的指尖,林清惜低头,眼睫如墨,他拿出一方白手帕,不作声响地为阮当归包扎着伤口。
待包扎完毕后,他放开阮当归的手。
阮当归动了动手指,手背上尚有他指尖的温度。
林清惜朝一旁同行的古三道:“剑给我。”
古三奉上剑,林清惜拿着剑,抬眸,剑影如幻,朝那门生生劈了过去,那门吱吱呀呀响了几声,阮当归见状,回过神来,凛冽一脚踹过去,摇摇欲坠的门终于掉落,一股浓厚的酒气便弥漫开来。
羽衣和蕙兰赶忙跑了进去。
待视线适应了黑暗,便看到了满室的狼藉,屋内简直是一片废墟,所有的东西都被摔、被砸,地上到处都是空了的酒坛,窗门紧闭,光无法透进来,在这片废墟中,坐着一个身影,他背对着众人,披头散发,正抱着一坛酒仰头醉饮。
羽衣和蕙兰在旁,小心翼翼地唤着殿下,那身影不答。
林清惜朝林清言走了过去,古三在旁,抱着剑,神色警惕。
一个酒坛朝林清惜砸了过来,未曾想过躲闪,那酒坛碎在他面前,酒水流了一地,酒水打湿了林清惜的衣摆,他抬头,林清言微侧着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怎样的眼神,夹杂着深渊,麻木,甚至是厌恶,林清惜脚步一滞,便再不能抬步上前。
“别过来。”林清言开口,声音沙哑,像是陈年的高楼腐朽倾塌。
林清言说完,仰头喝了一口酒,长发遮挡住他的面容。
“阿言。”阮当归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混混沌沌的人就是风月无霁的林清言,他试图朝林清言走过去,他道,“我回来了。”
林清言似乎充耳不闻。
阮当归只觉眼眶温热,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林清言,林清言没有回头,他一字一字似没有感情:“阿玖……我母妃死了。”
“你知道吗,她就死在我面前。”林清言眼瞳扩散,身子不自觉颤抖起来,他想起溅在面上的滚烫的鲜血,那鲜血,满目的红,他的母妃,便死在他面前,音容面貌宛若一个诅咒,他再也无法走出。
林清言低着头,痛苦地皱着眉,手指插进头发里:“张氏、张氏一族被灭了满门。”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活着?”
“我去求了,我跪在殿前一天一夜,我求父皇能手下留情,我说我不争,我真的不争,如果父皇还不放心,我愿意以死明志,我不会……不会成为你的威胁的。”
“可是……没有用啊。”
“父皇不信我,母妃不信我,你们所有人都不信我,你们都要逼我!”
蕙兰死死捂着嘴在旁边泪流满面。
“二哥,二哥。”林清言忽然唤起林清惜,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发挡住他的神色面容,林清言笑得浑身颤抖起来,手中的琉璃酒壶不稳,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林清言回头,撩起了长发,露出那双含泪的眼,他的眼曾春风十里,端得是温润如玉,可如今只剩荒芜,他一点一点收掉了笑,他看着林清惜的眼,目光陌生到让人恐惧,他说,“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的母妃,被杀光的不是你的族人。”
“林清言!”阮当归厉声朝他喊道。
古三握紧手中的剑,剑刃对准林清言。
林清惜此刻浑身冰冷,这种冷已经蔓延到了心脏,每呼吸一寸便觉一寸困难,寒风从门外一股脑吹进来,吹得林清惜的衣裳猎猎作响。
林清言踉跄地站起身子,面上挂着几分讥笑,笑命运不公,又或许是笑自己曾经幼稚至极,竟妄想不争不抢,他与林清惜隔着一段距离相望,“就是因为你是太子……就是因为我不是太子。”
“够了。”谁也没料到阮当归会出手,他一拳狠狠地打在林清言的面上,林清言身子不稳,直接倒在身后的台阶上,鲜血自他唇边流下,蕙兰赶忙跑过去搀扶林清言,羽衣忍着恐惧张开双手,挡在林清言身前。
“这和林佩有什么关系,林清言你是不是疯了,张氏暗结私党,以权谋私,此次赈灾名单,亦出自他的手笔,让江南水灾中,无数灾民饿死街头,他不过是罪有应得!”
没错,此次林清惜和阮当归查出来的赈灾名单,顺藤摸瓜,便一路查到大理寺卿的头上,那些铁证如山的奏折虽是有备而来,却也绝非故意捏造,只是未待他们回宫,这场罪证已经被宣判。
第64章 可恨世人多负我
林清言的神色怔忡,他看着阮当归,看着他护在林清惜的身前,看着他与自己对立而伫,蓦然,他的手指一动,他垂下眼眸,轻轻地说了一句:“是吗?”
他所遭受的一切皆是因果,他所体会的痛苦亦是罪有应得。
只是一句简单的罪有应得,便让他落到如此地步,命运是否对他宣判,宣判他是何等罪行,是否应下阿鼻地狱,才能洗刷清为别人背负的罪孽。
可是再不堪,他也是自己的外公,她也是自己的娘亲。
他们也是自己在这世间……最亲最亲的人啊!
林清言的眼中,眼泪不断落下,他撑着手从台阶上起来,蕙兰想要扶他,却被林清言拂开了手,总是这样,林清言想,总归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都争不过他二哥,骑马射箭读书,二哥样样精通,深得父皇喜爱,他难道真的不失落,在二哥的光环照耀下,黯然失色的自己,扪心自问,在某一瞬间,难道心中真的没有一丝嫉妒。
世人只见他温润如玉,谦谦自若,可谁真的能心若止水,与世不争。
林清言想起无数个夜里,他独自一人系发挽袖,铺纸研墨,在白纸上作丹青,他并非痴情于作画,只是因为,林清惜,不善画工。
他想,他的二哥并非十全十美,即使他十全九美。
他想,他就在二哥唯一不擅长的画工处,努力再努力,或许有一天父皇会对自己赞许有加,或许有一天,母妃亦会笑着看他作画,他不奢求能超过他二哥,他只是想,能不能有一瞬间,不再活在他的光芒之下,能让林清言自由地,为自己活一次。
此刻看着阮当归同林清惜并肩而立,林清言想,又是他二哥赢了。
即使是他先遇见阮当归,是他先跟阮当归玩在一起,是他跟在阮当归的身后,与他嬉闹,可是阮当归如今,站在他二哥身旁。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林清言又觉得眼中灼伤般的疼痛,他伸出手,死死捂住右眼,自从张乐芸在林清言面前自杀,鲜血溅在林清言眼中后,林清言便时常能感受到,从眼中蔓延到心中的那份痛楚。
林清言笑了起来,声音沙哑,他道:“阮当归。”
“什么时候,你竟也能护着太子。”林清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温润的面容早已不复存在,“他不是最讨厌你嘛?”
阮当归愣住了,神色凄然,半晌嘴唇嗡动,喊了一句:“阿言。”
他不自觉想要上前去,林清惜却拉住他的手,林清惜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清言。
“你恨我吗?”林清惜忽然开口,声音寒冷,窗外落叶飘零,秋风萧瑟。
只有阮当归能感受到,林清惜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即使再努力,也无法遏制住颤抖,偏偏他面上不动声色,让人窥探不出半分内心,爱恨嗔怒都伪装,所以别人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无心的人。
“是啊。”林清言看向他,两张相似的面容,血液中还有相同的血脉,他的眼中万分纷纭,最后都归于死寂,他一字一句道,“我恨你。”
他终于无力承担这份痛楚,这日日夜夜已将他逼到疯魔的地步,所以他啊,开始去恨,去迁怒,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林清言了,亦不会有他的二哥了。
吴世年听闻阮当归回京的消息后,呆在家里抓耳挠腮,仰头看天,恨不得飞出去,只可惜上次被他爹发现他偷了令牌,差点没杀了他,他娘护着他,然后吼道:“你凶孩子做什么啊!”
吴世年看到他爹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吴盛虽是将军,战场上一夫当关,却是个怕老婆的主,吴世年也不知道,为啥他娘平日里那么温婉的一个人,一遇到他爹,便凶得如同另一个人一般。
他娘然后回头看他:“儿啊,没事没事,有娘在。”
“夫人啊!”吴盛手中还攥着棍子,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你知道这败家子都做了些什么,他竟然偷我的令牌,偷我令牌也就算了,还拉着李局之子,一起混进宫去。”
“李局那家伙,谨慎细微,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里也就那一根独苗,要是让这小子给霍霍没了,他还不得跟我拼命。”一说到这个,吴盛就来气,他儿子,不如东家会作画,不如西家会写诗,文不行,武又不就,就会败家。
吴世年肥胖的身子又抖了抖,躲在他娘身后。
“这不是没出事嘛!”他娘眉头都没动一下,两手叉在腰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回头对吴世年道:“年年,以后不许这样做了,你看玟佑,那孩子又乖又好看,可别被你带坏了。”
说完,他娘鼻子一皱,似想到什么:“可惜这孩子他爹就是个老顽固。”
他爹到底斗不过他娘,他怕他爹,他爹怕他娘,他娘又疼他,这完美的关系,让吴世年最后只落得禁足几日的惩罚,吴世年知晓他爹回房后肯定又去哄他娘去了。
“可惜啊。”吴世年躺在院子的椅子上,把椅子压得咯吱响,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见不到荣荣了。”
“阮当归怎么也不来寻我。”吴世年又想,他近来不知宫中情况,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啊,想来李玟佑也是如此情况。
同吴世年想得没错,自从上次偷跑出去后,李局不但让人把后院那个洞给结结实实堵住了,还派人一天时辰都守在李玟佑身边,就连吃饭睡觉也不落下。
李玟佑无可奈何,他比吴世年更惨,他甚至都不知阮当归归京的消息。
之后京城下了一场秋雨,特别漫长的秋雨,恨不得将人间颠覆。
阮当归染了风寒,珠花给他熬药,秋书端过去,要喂他喝药,以前阮当归喝药,总嚷嚷着药苦,非得就着蜜饯才肯喝,不过这次,阮当归将珠花拿过来的蜜饯递给了秋书,端起药便一饮而尽。
“不苦吗?”珠花问道。
阮当归忍不住咳嗽几声,珠花便将窗户关上,阮当归躺在床上,一头长发落了满床,他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又不是小孩……哪能总怕苦。”
秋书在一旁,偷偷把蜜饯塞得腮帮子鼓鼓。
林清惜自回来后,便真正忙碌起来,张氏灭族,他的外戚刘氏自然而然就壮大起来,皇上对他委以重任,甚至让他辅助朝纲,同自己一起批阅奏折。
夜深雨大,依着烛火,林清惜批阅着手中的奏折,他看到了一件事,说是京城有一户富商,富商有两个儿子,长子是正房所生,次子为妾所生,富商年迈,病入膏肓,家产本因由长子继承,次子心妒,暗中给长子饭中下毒,妄想毒死长子,独占家产,那饭却被正房误食,正房一命呜呼,富商又恰是去世,长子在愤怒中将次子掐死,衙门将长子捉拿归案,长子不服,道次子死有余辜。
念及缘由,长子虽杀人,次子却是自食恶果。
衙门问长子:“此为你同父异母之兄弟,何以下此狠手?”
长子道:“其下毒欲害吾,亦不顾人伦,贫家尚有手足兄弟相争,争田争房,此不过人之常情。”
衙门不知如何判案,便将这事呈了上来。
“人之常情。”林清惜盯着这四个字许久,烛火摇曳,他的眼中明暗交错,半晌,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他低头,长发遮住了面容,他道,“原是……人之常情。”
纵是帝王家也不例外。
阮当归出了宫,去了百香楼。
吴世年听到消息后,亦马不停蹄地赶往百香楼,他还差使下人给李玟佑告知,至于李玟佑能不能出来,就要看他自己了。
吴世年有很多事情想问阮当归,但当他真的见到阮当归后,却不知从何问起,阮当归喝着芬芳馥郁的酒,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瞳是琥珀色的金,却满是消沉。
他看了吴世年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唔,吴胖子,你来了。”
吴世年见阮当归这种状态,他小心翼翼走到阮当归身边:“那个……”
话还没问出口,楼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珠帘被人猛然掀起,玉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玟佑清秀的面容便露了出来,他尚喘着气,面色红晕,似是一路跑了过来。
李玟佑看到阮当归,眼中一亮,便冲到他身边,结结巴巴:“阮、阮公子,林琅可、无无事?”
阮当归抬眸,目光冷漠些,他抬手,便将一坛酒喝入,酒水浸湿他的衣袖,李玟佑对上他的目光,神色一滞,而后瞳孔渐渐扩大,他往后退了两步,吴世年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