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寻昶溟看了一眼那个男人,非常听话,说道:“好。”
答应了之后,又怕出什么意外, 小心地问了一句:“这人是你的朋友吧?”
那男人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那是当然了。”
宁和尘懒得开口,只是用眼神赶他出去。火寻昶溟仍然有些不放心,半是叮嘱宁和尘, 半是警告那男人,说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火寻昶溟出去了, 便转身进了隔壁,隔壁屋子间量比较小,一开门, 楚钟琪和王苏敏正在里头喝酒。
火寻昶溟说道:“你们还喝酒?”
“不然干什么?”楚钟琪问道。
火寻昶溟也答不上什么,只好也坐到一边,说道:“还有杯子吗?”
楚钟琪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了, 火寻昶溟刚想问他要用什么, 结果就看见他对瓶吹了。
火寻昶溟左思右想,都觉得苦闷,干了一杯, 长长地叹了口气。
“隔壁不会是刘彻吧?”火寻昶溟也并非傻子,多少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有几条命?”王苏敏问他,“叫皇帝大名。”
火寻昶溟吓了一跳,赶紧改口道:“皇上,皇上。”
说罢,他四下望了望,低声对他们抱怨道:“我以前也没叫过他大名,都是你们每天叫刘彻,我才习惯了。”
王苏敏笑了,说道:“那你届时也可以这样向御史大夫解释,你是跟我们学的,才叫他刘彻。”
“别开玩笑了,”火寻昶溟苦兮兮,说道,“你们不怕吗?”
火寻昶溟本来还觉得热闹,他多少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就越想看热闹,跟着李冬青他们四处挑衅,也觉得跟闹着玩一样,他也没有经历过多少战争,每次都像是在闹着玩,他是第一见到什么叫“杀人如麻”。昨日他在台上,看见宁和尘的时候,仿佛连一步路也不敢走,连剑都不敢抬起,怕宁和尘剑的余波挑到自己,他吓得两股战战,胆寒不已,这世上“屠杀”这句话居然是这个意思。
闹得阵仗太大了,火寻昶溟以为他要把天下人都杀干净了,才终于怕了起来。
到最后的时候王苏敏摇醒了他,他看见宁和尘也差点死在平庸的一剑上,火寻昶溟站在了黄金台上,往下头看的时候,所有人的神色似乎都带了些呆滞。宁和尘是没有倒在血泊里的,王苏敏将他扶住了,但也险些跪下,那日的雪满格外的沉,不知道是不是血的重量,还是说是冤魂的重量?
火寻昶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噩梦可能都是这一天了,就算是他身外局外人,似乎也被血的魔力给感染,也要嗜血起来。正午的时候,宁和尘脱力之后,他杀的那几个人,仿佛都不叫人,连杀一只鸡的感觉,都比那强烈。人真的会被杀气感染,他不知道宁和尘算不算走火入魔,可是每一个明知道会死,还是上台的人,以及他,像是走火入魔了。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一直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
“宁和尘是人吗?”未必吧?
楚钟琪给他填了一杯酒,说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火寻昶溟看着那杯酒,抬头说道:“难道我一觉醒来,皇帝就走了?”
“也可能他们都走了,”楚钟琪说道,“但是人走了好,走了比留着好。”
楚钟琪身上有些文人的气质,他身上有很多气质,可是每一种气质中,都好像写着“游山玩水”几个字。
“走了的人最怀念,”楚钟琪说道,“想爱上一个人,就先让她离开你。”
他冲着王苏敏敬酒,眼睛眨了眨。
火寻昶溟说道:“什么?”
王苏敏没有理,问他:“李冬青呢?”
“跑了。”火寻昶溟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自从认识了李冬青之后,人生真是太精彩了,怎么就这么精彩呢?不能平淡两天吗?”
王苏敏说:“他能去哪儿?”
“我能知道?”火寻昶溟说。
王苏敏道:“冷静。”
火寻昶溟便不说话了,又喝了一口酒,他们三个自己喝自己的,喝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皇帝就在隔壁,他们居然在这喝酒,荒唐极了。人生没有条理可言。
“皇帝来干什么?”火寻昶溟冷静了一会儿,问,“带走宁和尘吗?”
楚钟琪头痛地说:“别思考,顺其自然吧。”
“咱们思考也思考不到点儿上,”楚钟琪还是喝酒,不停地喝酒,说道,“等李冬青回来,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话刚刚说到这儿,走廊里传来了“咚咚咚”地脚步声,几个人屏息去听,那脚步声停在了隔壁的门口。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李冬青回来了。”
元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这一天应该是东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锁。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还是一片祥和,歌舞升平,所有的臭味都被掩埋在花布丝缎之下,无迹可寻。
这一天,宰相田蚡要娶燕王女做夫人,邀请了不少人来,据说皇帝在晚上也会到。
王皇后亲自给自己的弟弟凑了这个婚姻,今日喜不自胜,一直坐在高坐上,喝了不少酒。
田蚡四下张望,问道:“窦婴呢?”
“窦婴没来。”籍福恭敬地说道。
田蚡高兴极了,乐意听见这个答案,当即说道:“去请,给我请过来。”
籍福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诺。”
窦婴本来今天也不会来,这是大家都猜得到,窦婴的官路三起三落,最高的时候,也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但就是运气不够好。孝景帝在世的时候,他当过大将军,也是打过胜仗的,才能做了太子太傅,但又因为刘荣这个太子犯了罪,他数次给刘荣求情,得罪了景帝,便落了。后来做了宰相,又因为皇帝得罪了太皇太后,他这个宰相也被太皇太后撤了,又落了。落得太多次,窦婴被磨了又挫,已经老了下去,不见当年的风采。
田蚡得志了,也当上了宰相,非常高兴,今天一定要请窦婴来,想了想,又把籍福叫回来,说道:“窦婴的那个朋友,灌夫,是吧?把他也叫上,让他劝劝魏其候,何必和我一般见识呢?”
籍福看了他一眼,说道:“诺。”
“去吧!”田蚡开开心心地道。
籍福就先去找灌夫,他从喜宴中走出来,出来的时候是热热闹闹,满眼的红纸罗帐,出来之后,就越走越肃静,等到了最肃静的地方,便到了灌夫家里。
他现在的身份是田蚡的门客,便知道来这里肯定收不到好脸色,果然是在门口等了不少时候,灌夫才愿意见他。
籍福进门,灌夫正坐在桌前吃烤鹿肉,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籍福问道:“宰相成亲,去不去?”
灌夫说道:“去个屁,滚。”
“唉。”籍福叹了口气,跪坐在他旁边。
灌夫看了他一眼,非常瞧不上他。籍福前两年是窦婴的门客,窦婴去年倒了,籍福也就离开了窦婴府上,去了新任宰相田蚡府上。灌夫自然把他视作叛徒。
籍福说道:“你不如去一趟,丞相现在正是蒸蒸日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喜欢窦婴,是因为窦婴不怕他,反而一直看不起他,如果魏其候今天去了,给些好脸色,丞相心里也好受些,明白你们现在看重他了,他的目的不也就达到了?何必跟他过不去呢?”
灌夫“哼”了一声,说道:“怎么?他让你来请我?”
他以为田蚡是给他面子,怕了他,让籍福来做说客。
籍福看他如此,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懂自己话里的几分真心,叹了口气,深感这果然是个莽夫,但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丞相还在府上等你和魏其候呢。”
灌夫说道:“他若是这么说,我倒是可以一去。”
“那太好了,”籍福说道,“你与魏其候一起去,这是个好机会,可以与丞相冰释前嫌,魏其候老了,这一朝,是该低头的时候了。”
灌夫冷笑一声,睨着他,说道:“尔小人也。”
籍福点了点头,不管他说什么,退身出去了,出去了之后,在门口藏了一会儿,看见灌夫穿戴整齐,往魏其候府的方向去了,籍福这才走了。
籍福曾经在魏其候门下的时候,没有受到过苛待,窦婴的确是个好人,可他未必能做好官,不是心肠不行,而是没什么大略,诚然,田蚡也没有,但是籍福知道,窦婴已经起不来了,这一落,就是落到底了,田蚡是王皇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是国舅,而窦家,只要窦漪房一死,几乎就已经绝了,窦漪房九十多岁,是真的要死了。
窦婴。籍福在路上反复品这个名字,觉得他可惜,又觉得不怎么可惜。
皇帝只喜欢精才绝世的人,不喜欢用庸才,可那样的人能有几个?这世上有几个卫鞅、韩非?
而另一头,灌夫已经到了窦婴的府上。
窦婴无所事事,喝茶逗鸟,养了一把胡子,黑白掺杂,就仅仅两年,已经看着老态龙钟了。
灌夫坐下,说道:“咱俩去吃喜酒。”
“什么喜酒?”窦婴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灌夫:“丞相的啊。”
窦婴有些莫名其妙,说道:“不去。”
“上次因为那两亩地的事儿,你俩闹了点矛盾,”灌夫拍板做了决定,说道,“去吃他的喜酒,跟他缓和缓和关系,省得他眼睛总放在你的身上。”
窦婴说道:“那两亩地,是我的,祖上传下来的地,他刚当上丞相,就来问我要这两亩地,不可笑吗?我不给他,是怕他被天下人耻笑,他不用谢我,也不必恨我。”
灌夫咂舌,说道:“话是这样说,但他确实记恨你了。”
“记恨我是真,但不是因为那几块地,”窦婴也坐下了,给他倒了杯茶,说道,“里头事情多着呢,懒得理他,随他去吧,我这个岁数了,不想与他一般见识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田蚡刚刚上任,正是弹冠相庆的时候,当然窦婴也就刚刚落马,就这时候,田蚡和皇后在长江边上的田地因为水患,被淹了,田蚡一刻没等,上来就问窦婴要他的地,没有什么名头,他的地因为水患被淹了,所以就想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也是挺大言不惭。
窦婴自然不会给,这事闹得大家都知道,皇上也没有管。这一辈里,但凡是姓刘的人,性子里都薄情冷血,谁也别说谁,窦婴算是看明白了,跟皇家混,一点感情不能留,留了就是死。
人家那感情是要留给江山美人的,再咬咬牙,还能往里头加个黎民苍生,反正他们这些鞍前马后的人,才是最不值钱的。
“你放心,”灌夫说道,“他日后肯定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尽管去啊,给他个台阶下,剩下的我来处理。”
窦婴警惕道:“你要怎么处理?你别犯傻,他现在正出风头,皇帝还要把他放在丞相位上,安抚皇后的野心,你别得罪他。”
灌夫得意洋洋,说道:“我得罪他?呵呵,我不得罪他,我让他怕我。”
他这样说,窦婴就更不放心了,仔细问他,到底是要干什么,灌夫却只字不提,只是说道:“你若是不去,我今天也是要去的,我替你去。”
窦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好罢,”窦婴放心不下,总觉得他要惹事,整理了下衣服,站了起来,这是已经打算要去了,可是还是说了一嘴,问他,“你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灌夫只笑不语。
窦婴对灌夫,就是一直操心,这人生性莽撞,有勇无谋,但是对他却非常忠诚,几乎是实心实意。窦婴一生都和皇家打交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来二去便成了忘年交。这两年他落魄了,灌夫也一直在他身边,窦婴虽然不说,但心里是一直记得的。自从削官之后,他家中的门客走得一干二净,往来的朋友也几乎断绝了联系,也就只剩下一个灌夫了。
灌夫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是陪他走一遭,又能如何?窦婴心里叹了口气,从轿子上走下来,仰头看见田府门上的红纱。想起来田蚡也一把年纪了,又娶了娇妻,确实臭不要脸。
那红纱飘飘扬扬,有点像黄金台上那面被血染红的旗。此时放在了宁和尘房间的桌子上。
李冬青刚刚推门进去,正有一腔话要说,迎面看见了刘彻。可能是血浓于水,也可能是因为长得多少有些像,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可是刘彻却没认出来他。
刘彻说道:“这位又是?你这里客人不少。”
李冬青走进来,把门关上,在动作间平息了下自己的心情,仔细想了想,觉得刘彻此番前来,应该是知会了东瓯王的,他转过身来,心里稍微有了些底。
他刚要坐下,宁和尘却说道:“去给我熬碗粥。”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只能又打乱安排,说道:“哦。”
可是刘彻却已经看出来了,问道:“你就是刘拙?”
宁和尘警告似地看了一眼李冬青,李冬青不敢搭话,便要出去,刘彻当即拦下,去握他的手腕,李冬青几乎是成了习惯,直接躲过去了。刘彻愣了一下,笑了。
李冬青说道:“你们聊。”
这次刘彻便没有拦,李冬青走出去关门的时候,听见宁和尘很疲倦地说道:“不是只找我吗……”
李冬青想了想,先是顺着楼下走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从楼顶爬了回来,轻手轻脚地落在了隔壁房间的门口,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一打开门,门口趴着的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