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这里,李冬青就醒过来了,他没盖被子,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没有感觉冷,可是身上不盖东西,就像是没睡过一样,睡醒了之后仿佛空落落地,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去。
外头的天还亮着,好像没过去多久,他自己给自己换了点伤药,磨磨蹭蹭地坐了半天,然后才上楼上去,楼上的两扇门都关着,像是把他拒之门外,李冬青没敢去敲宁和尘的房门,先去了隔壁,里头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们喝过的酒散落在桌上。
李冬青只好退出来,他出来的时候,火寻昶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从隔壁走出来,看了他一眼,说道:“醒了?”
“东瓯王宴请大家,大家都去了,”火寻昶溟的声音也低低地,说道,“我不大想去,在这里等你。”
李冬青问:“宁和尘也去了?”
“皇帝带了御医来,”火寻昶溟说道,“把他接走了,我不知道去哪儿了,算了,别难受了吧?有意思吗?”
他自己觉得没意思,该做的都做了,他替李冬青感到不值得。
李冬青对谁都好,是个傻子,对宁和尘更是没话说,连带着,他的朋友们也开始照顾起宁和尘了,其实还不是为了李冬青去做这些事?
火寻昶溟都有些受不了这个结果,就更不要提李冬青了。
李冬青往屋里忘了一眼,确实是没有人的。火寻昶溟说道:“咱哥俩出去吃点东西?你上药了没?”
“上了,”李冬青说道,“不是要去宴会吗?走呗。”
火寻昶溟诧异了,说道:“你想去?”
“去吧。”李冬青说道,“等我换件衣服吧,你也换一件,我睡太多了,头昏脑涨的,脑袋疼。”
火寻昶溟跟着他一起要下楼换衣服,李冬青却进了屋里,打开了衣柜,他有几件衣服都放在了这里,但是他主要是想看一眼,一打开红木柜子,里头有些沉沉的衣物味儿,香薰袋子好久不换,就有些发霉了。李冬青一眼就看见那件大氅还放在衣柜里,不过所幸其余的衣物也没有带走。
他随手拿出来了两件,扔给了火寻一件,俩人也没啥说的,站在地上就把身上那层皮扒下了,换了身衣服,李冬青里衣又渗出一些血来,他看了一眼,穿了衣服盖上了。
火寻昶溟的头发有些卷,拿跟绳子绑起来,随口说道:“其实我真不太想去。”
李冬青说道:“以后是要和他们打交道的。”
火寻昶溟暗自瞧了一眼他的神色,看他平静极了,心里多少有些古怪,他有时候捉摸不透李冬青的脾气,这几天就更不能,之前李冬青是很好猜的。
“你都不说要走的?”火寻昶溟问道,“还以为你留不住。”
李冬青:“我不走。”
李冬青本来给火寻昶溟拿了一件襜褕,看他在穿,又说道:“别穿这个了。”从柜子最下头扯出来一件袍服来,那袍服许久都没穿过了,被压在最下头,李冬青一扯,就把上头的衣服都扯乱了,他皱着眉头,想道:“谁来收拾?”宁和尘走了,这屋子以后不会住人了,想起来又觉得心里难捱。
正经见皇帝,要穿袍服,当下朝服规定是五时色,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现在理应穿黑色的,但李冬青只有这一件黑色的袍服,给了火寻穿,他自己又走下楼梯去,给自己找了件黑色的曲裾,火寻昶溟穿了一半,走进来,问道:“要梳头吗?”
李冬青根本不会,站在地上看他,俩人对望一眼,李冬青说:“你会绑武冠?我没有绑武冠的东西,算了吧。”
火寻昶溟把衣服带子系好了,黑色的布料,红色的暗纹,这衣服是很打扮人的,火寻昶溟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李冬青看了他一眼,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火寻昶溟说道:“那就别梳了,我刚把头发弄好。”
他拿布巾把头发束起来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月氏没有束发的讲究,这和匈奴很像,火寻昶溟平时都是披散着一头卷发,偶尔会带额带,也从不穿汉族人的衣服,他现在纯粹是给刘彻面子。
李冬青:“走吧。”
火寻昶溟一直到要走了,还是不大那么想去,李冬青笑话他,说道:“你不是很喜欢凑热闹吗?”
“这是热闹吗?”火寻昶溟反问道,“我现在烦死他们那些大人了。”
李冬青却只能哑然。其实哪里是大人或者小孩的问题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权力,什么也做不了。
李冬青对他说道:“我们忍就行了。”
“就是因为这个,”火寻昶溟说,“我才不想去。”
虽然一路都说不想去,但他还是去了,王宫被重新打扫过,地上铺了两张细细编织的暗红色布席,上头摆了两张长桌,分别在大殿的两侧,找了个歌女,坐在大殿上鼓瑟,身后还有些舞者,那琴声斯斯艾艾地,李冬青听了只觉得很吵闹。
李冬青落了座,没看见宁和尘的身影,刘彻见他来了,笑了,招了招手,唤他上前来,朗声说道:“侄儿!”
李冬青上前,单膝跪下了。
刘彻说:“我敬你一杯。”
那个叫郭嫣的婢女端上酒来,暗自里打量着他,李冬青端起三足爵杯,以手掩住嘴,一饮而尽。
刘彻看着他笑了,说道:“好,不错,再来一杯。”
李冬青只能又喝了。刘彻说道:“朕不是要灌醉你,而是欣赏你,朕还是第一次见你,居然看不出你和你爹有哪里像。”
“没准都是一场误会,”李冬青说道,“我也没见过我爹,只是大家说了,我就只能这样认了。”
刘彻大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复又收了笑,指着他说:“错了,我现在越看,越觉得你像皇兄刘荣。”
“当年,朕和刘荣是一起长大的,”刘彻似乎想起了些过往的事,说道,“朕和刘荣他们一起放风筝,风筝挂到墙上,下不去,他们几个一齐怂恿让朕去爬,朕趴上去了,结果朕的舅舅田蚡刚好从墙下头路过,他们几个怕大人看见,都跑了,只把朕留在了墙上。”
“田蚡看见朕,”刘彻含笑说道,“一边骂一边爬上墙,把朕给抱了下来。”
这都是过往的烂账,李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刘彻微微仰着头,似乎还沉浸在往事里,然后猛一反应过来,低头看他,说道:“朕说这些,想告诉你,你爹小的时候,蔫坏!”
“不过他长大了之后,倒是很有担当,他的死,也不怪他,”刘彻说着说着,就又要说道上一辈的恩怨了,势必又要扯到宁和尘的事情上,他马上止住,说道,“罢了,提这茬干什么啊,没意思,朕自罚一杯!”
说罢畅快地干了一口,然后把三足爵杯扔在地上了。
爵杯滚了两圈,到了李冬青的脚底下,李冬青低着头。
喜怒无常,亦正亦邪,可能这就是帝王术吧,刘彻倒是把这个皇帝当得透彻。
“魏其候还好吗?”李冬青问道,“太皇太后身体还硬朗吗?”
刘彻手点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想了想,说道:“魏其候……朕可是好久没见过了,在家呆着呢,能有什么不好的?太皇太后硬朗,硬朗极了,朕身体都不如她。你我到了她那个岁数,可能骨头都已经化了。”
李冬青好久没有关注朝中的事情,听得魏其候在家,便想到可能是朝中又有变化了,但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心里宽慰了一些,说道:“皇上的身体也是健康的。”
刘彻一摆手,让他坐回去,说道:“别跪在这儿了,朕是跟你们比不了,你们习武的,刀枪不入,比不起。”
这和李冬青听说的不大一样,李冬青听说的是:刘彻武功很高。
不过随意吧,李冬青分不出几分感情和精力来纠结这些小事。
大歌女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纱袍,露出白白的手臂来,脖子上、手臂上、手指上待着闪闪发亮的银饰,美人老矣,可也比这屋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她嘴唇染得红通通地,那红唇现在抿着嘴笑,眼角细纹都闪着满意。她对李冬青,对宁和尘,对刘彻都满意极了。过程虽然说让人不悦,但是最后结局是她想要的。
话说了两句,都没什么要紧的。刘彻对那两日的吞北海之战绝口不提,李冬青又不善言辞,没讨到什么人的笑,一晚上反而是刘彻笑得最多。
到了傍晚的时候,趁着夜色,刘彻要走了,来的时候不声不响,走的时候仪仗却很大,所有人都跪在下头等着刘彻上车。
刘彻的马车是四匹同色高马,毛色黝黑,在月色中闪着亮光,像是剑的寒光,李冬青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的千机来,呕了起来,险些要吐。
火寻昶溟小声问道:“喝多了?”
李冬青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眼瞅着刘彻的马车,恨这一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吹不起那扇窗帘,让他看不见里头到底有没有坐着一个人。可他又分明知道,就坐在里头,不需要看。
他到现在才有实感:宁和尘当真就这么走了?
他俩最后说的话,还是吵架,宁和尘没给他好脸色。李冬青真的后悔起来,不是后悔说了什么,而是后悔今天中午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人是不是不管干什么,都要后悔?
刘彻站在马车上,冲他们挥手,说道:“得了。”
李冬青看着那扇厚重的门帘,等着他掀开,不知道能不能在掀开的那一瞬间看见宁和尘,刘彻掀起门帘,但是他很快地就挤进了马车里,门帘质地很重,于是很快地落下去了,李冬青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
马鞭高高扬起,抽得空气爆响,刘彻的马车走了,浩浩汤汤的一行人,马上淹没在黑暗中,夜色张着血盆大口,就这么把他的心吞下去了。李冬青站起身来,望着远处,不可置信。
大歌女回过头来,很是欣慰的样子,问他:“困了吗?”她还有颗人心,便不可避免地这个时候对李冬青有些愧疚之情,说话更温柔了。
李冬青看着她,想了想,说道:“不困,下午睡过了。”
大歌女抚摸着他的脸,爱怜地说道:“累了吧,不要回去睡那没有人气的地方了,搬到我的府上来住罢。”
火寻昶溟看了一眼,想让李冬青搬到自己家里,可又想起来自己也闯了祸,没敢张嘴。
李冬青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远方,然后转过头来说道:“再说吧。”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宁和尘想走,他该说些什么吗?就算是真的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跟宁和尘好好见上一面,他也未必能说出什么话来。李冬青想让他留下,可是他又凭什么,能留下宁和尘?明明知道,在他身边只有苦厄。他不能阻止别人选择更顺遂的人生,过了年他就十八了,不可能再撒泼耍赖了。
更要命的是,他不敢想的那些事,也许宁和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或者说知道了,但是不想回应,所以避之不及,李冬青其实感觉没那么难受,可若是宁和尘心里也萌芽了那种感情,却赶紧走了。李冬青想到这里,真的不能再想了。
楚钟琪还有些搞不明白状况:“我能问一句,宁和尘到底走没走吗?他已经走了?”
没人能告诉他,只能由李冬青来说:“走了。”
楚钟琪挠了挠脑瓜壳儿,他总是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塌着一边的肩膀,或者略微佝偻着腰,仿佛是站不直一般。
“倒是也没啥,”楚钟琪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可能我还是不太懂你们。”
王苏敏说:“没人懂。”
众人笑了,李冬青也跟着众人一起笑了。
这是元光五年底,还有一个月就要新年了。月色冷凌凌的,孤独地挂在天上,放着寒光,李冬青记得这一晚上,一阵风都没吹。可等刘彻和宁和尘他们走了之后,东瓯开始突然开始刮起风来,一连吹了十几天,把枯枝落叶都扫干净了。
李冬青搬进了大歌女的府上,被东瓯王派了个任务,让他和火寻昶溟扫黄金台上的血,必须扫得一干二净。
一连扫了十几天,扫干净了之后,又重新给黄金台上浆。到了最后一天,李冬青躺在黄金台上,看着上头灰蒙蒙的天,身下的黄金台还有重新上浆后的腥味儿,微微泛着潮湿,头顶上卷着黄风,把没有落净的树叶都给卷下来了,他纳罕地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沙?”
火寻昶溟四仰八叉地坐在他旁边,双手撑在背后,也往上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不知道啊。我记得以前在乞老村的时候才有这种天气。”
火寻昶溟也躺下了,问:“冬青,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好像咱们走了很久,但是还是没有走出乞老村。”
一片落叶吹到李冬青的脸上,带着土腥味儿,李冬青吹了一口,把它吹掉了。
——第二卷 ·欲将轻骑逐完——
第58章 收拾山河(一)
马车从西南方密密匝匝地压了过来, 黑暗被朝阳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天, 泛着冷光,一半是大地。太阳的光和黑色交织交缠,如墨汁进了冬天的水池里,冰凉的水,冰凉的阳光, 慢慢地黑暗被吞食了,天彻底大亮了。
长安城的黑色大门板着脸,护城河上放下来了一座桥,重重地砸下来, 扬起一层尘土,马车进了城门,一路行驶进未央宫。
刘彻刚刚回来, 还没能进宫,春陀就迎了上来,在他身边耳语, 说是出了一点小事。刘彻马上放下脸来,回头对身边人说道:“马车上的人好好安顿……等会儿,司马相如这两天干啥呢?让他俩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