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寻昶溟:“什么叫也许回去?就是也有可能不回去的意思呗。”
李冬青:“如果活着,就回去。”
“你为什么非要管这些事?”火寻昶溟争论间,脸色已经涨红,所幸在黑暗里不大明显,“眼见就要到家了,不能回去吗?”
李冬青拉着马的缰绳,说道:“恐怕……不行。昶溟,我实在是做不到。”
火寻昶溟根本不能理解。他一直认识的李冬青是一个怕事的人,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怎么突然就说起民族大义,说起自己忍不了了?
王苏敏道:“今晚就要走,是吗?”
李冬青说:“对。”
“我送火寻昶溟回家,”王苏敏简洁地说,“然后再去中原找你们,就这样定了,别再说了,再说伤感情。”
火寻昶溟却说:“我不用你送。”
王苏敏:“……”
火寻昶溟鼻子通红,说道:“你想走,你就走罢,对月氏而言,你从来都是一个外人,你也不用回来!”
说着他一扬鞭,驾马便走,王苏敏看了一眼李冬青,李冬青有些无奈,冲他点了点头。王苏敏便也寻着火寻走了。
李冬青转过头,对宁和尘笑道:“真是……”
宁和尘却说:“他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
“应该就是这样想的,”李冬青却说,“所以才会这样说出来,不过这也不怨他,是我一直做得不好。”
“还要多好?”宁和尘反问他。
李冬青摇了摇头。至少对火寻昶溟而言,李冬青一直是于心有愧的。火寻昶溟对他掏心掏肺,不像是楚钟琪,亦或者是王苏敏,来到他身边是为了追寻什么东西,火寻昶溟只是他最单纯的兄弟,唯一的希望是李冬青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月氏人,像他一样,不用分心去管其他事。
但这一点上,李冬青却总是负他,李冬青的牵绊太多了,而且他自认,自己确实心思太重。李冬青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愿是自由,走到今天,发现这可能实现不了,他从心里就自由不了。
宁和尘不说什么,他的眼神温柔,在黑夜里化作柔波,什么话也不用说,李冬青就要掉进去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忽然想起了宁和尘在酒席上对自己说的那席话,又卷起一阵热浪。
李冬青说道:“雪满,我今天做得好吗?”
俩人慢慢地骑着马,李冬青问完了这句话,忽然想和他凑得更近一点,俩人的手本来在交握,他突然一拉,宁和尘不设防,被他拽了下来,李冬青把他捞到了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马前。
李冬青已经比宁和尘壮了不少,但是还是带着少年人的清瘦,骨头梆硬,胸口滚烫。
宁和尘骤然红了脸,没忍住骂了他一句。
李冬青怀抱着他,贴在他耳边,又问了一句:“我今天做得好吗?”
宁和尘说之前隐隐地叹了口气,然后道:“你以后无论做什么,我都只有‘好’这个字。没别的话说。”
“做师父是一个样,”宁和尘道,“做你的人,又是另一个样。你随便去做罢。”
李冬青霎时热气上涌,少年的冲动尽数蓬勃地翻滚起来,在他的身体里叫嚣不止,找出口发泄。
宁和尘感受到了他的变化,笑了,回过头来捧起他脸吻他。
第74章 剑起江湖(三)
五日后。
李冬青和宁和尘的马蹄踏入巴郡, 走过了当初那片梅花林, 在夏天, 这片树林光秃秃的,没有花香,只剩下战争的余波,铁锈味和腐肉味。
江湖战死,没人收尸。当年高高的山门仿佛也塌了下去, 矮了不少。
他们一路走来,打听了消息,但是霍黄河从辽东、辽西一代消失的时候,确实是吞北海一战打响的时候, 在之后没人在边塞见过霍黄河,再仔细想想,霍黄河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吞北海。
但是他们来了, 却有些犹豫,这里好像已经不再住人了。
他们走上高高的台阶,脚下还有干涸在地面上的血迹, 这本来是生机盎然的季节,但是地面上残枝落叶,残肢血肉, 垒得老高。
李冬青说道:“在江湖上死了, 那就是真的死了,没人给收尸,也没人记得。”
宁和尘没说话。
吞北海依山而居, 台阶盘山而上,走上瞭望台,李冬青还记得从旁边那条小路上,有一个猪圈,王苏敏把严助将军绑到猪圈里,后来又让他给跑了
李冬青当时非常不舍让王苏敏离开自己,告诉王苏敏,如果要走,提前要说。尽管说了这句话,其实心里也还是不想接受,自己有一天要和朋友们分开。但是如今,只有他和宁和尘两个人了。
李冬青就这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情,也自然地接受了自己能接受分离了的这件事。
吞北海的山楼就在上头,俩人刚一走进,就感觉到一阵杀气袭来,李冬青往前踏了一步,枯叶被踩在脚下,他没动声色,眼神一瞥身后,霍黄河从身后走了出来。
三人互相见面,都松了一口气。霍黄河显然是刚刚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死鹿,他长出了一圈胡子,头发随意束起来,两缕头发落在耳边,看上去有些憔悴。
宁和尘说道:“长江。”
霍黄河把鹿扔到了门口,把门推开,屋里一片黑暗,光打进来,他们这走进里屋,闻到了一股不可说的味道,草药、腐肉、死亡。
李冬青走进去,屏风后头,叶阿梅跪在床前,叶芝泽瞪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李冬青轻轻地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看见他的下半身几乎没了,腐肉贴着骨头,叶芝泽的胸口像个风箱,呼呼地喘出气来,他死死地瞪着眼睛。
叶阿梅看见他们几个人,只是点了点头。
“借一步说话。”李冬青对霍黄河说。
霍黄河便指了条路,他们走到外屋去聊。
桌上蒙了一层灰,霍黄河看也没看,坐了上去,说道:“从哪儿回来的?”
李冬青:“匈奴。“
“这么远,何必回来?”霍黄河看了一眼宁和尘,”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其实他们来的时候,我也没有赶上,回来了之后已经这样了。吞北海百年基业没了,大家四散奔逃,逃命去了。“
李冬青:“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霍黄河随口念叨了一句,然后说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好久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来了这边,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
这就是宁和尘和他朋友的关系,性命攸关的时候,无论多远都会赶到,可是没什么事的时候,一两年都毫无音讯,连封信也没有。
宁和尘道:“出了不少事。”
“反正现在也不忙,”霍黄河平静地道,“此时不聊,还能什么时候聊?”
宁和尘便捡了些要紧的事说了,这不到一年的事挑挑拣拣,两三句话居然也就说完了。
霍黄河听了,然后道:“我说你们身边那个小朋友怎么不见了。”
李冬青道:“还有王苏敏。”
“那是谁?”
霍黄河又把那个人忘记了,李冬青道:“算了……”
霍黄河真的想不起来了,然后说道:“就你们两个来了,来了就来了罢,陪我待两天,就可以回去当你的王子了,我也得走了。”
宁和尘问:”你娘呢?“
霍黄河道:“都死了,所有人。”
“谁?”
“听叶芝泽说,只来了两个人,”霍黄河说,“是隐退的高手,他没叫上名字,但听说有一个是道家的功夫,还有一个是用剑的高手。”
宁和尘道:“楚断。”
“茅山那个吗?”霍黄河知道这个人,说道,“我也猜是这个人,另一个呢?”
宁和尘:“是男是女?”
“男的。少年。”霍黄河道。
宁和尘:“新起之秀,江湖上没有这号人物。”
霍黄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霍黄河也算是痛失至亲,他虽然不说,他虽然一直恨自己的家,可是真的没了,这感觉想必还是不一样的,否则他也不会一听说消息就赶来。李冬青感觉自己能感觉到他的仓皇,这绝对不算是以己度人。
李冬青道:“你想报仇吗?”
霍黄河还在发呆,听了他说的话,待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抱歉。”
然后又道:“打不过。”
李冬青听了异常刺耳。打不过,也有些过于杀人诛心了。李冬青忍不住道:“不见得罢?我们这么多人。”
“三个,”霍黄河指了指他们几个人,“算上叶阿梅,四个……不,五个。”
李冬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怀孕了?”
“对。”霍黄河道,“男人死了,但是留了一个孩子在肚子里。”
这话略带讥讽,细听,又听不出在讥讽谁。
“徐凤死了。”李冬青有些难过。
霍黄河倒是显得冷漠,说道:“他连阿梅都打不过,不死也难。”
“四个人,还有带着肚子里的一个孩子,”霍黄河说,“这仇怎么报?”
霍黄河或许根本没有报仇的打算?李冬青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坐下了,对霍黄河道:“如果不光是为了你,为了吞北海报仇呢?……如果是为了整个江湖。”
“那就杀了刘彻。”霍黄河道,“追根溯源。”
李冬青:“不,那会天下大乱,不能这样。”
刘彻如果死了,他现在膝下还没有太子,朝中势必大乱,伊稚邪虎视眈眈,如果趁这个时候入主中原,到时候就彻底玩砸了。李冬青说道:“只是断他的爪牙,救中原武林。长江,如果江湖没了,太多人在天底下就没有容身之所了,就像你一样。”
霍黄河笑了,笑得有些冷酷。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有温度,他问李冬青:“你想怎么做?”
李冬青只是说:“杀人。”
他们肯定不可能从刘彻的手中抢人,抢不回来这些叛军的高手,就只能杀了他们。
李冬青又道:“江湖一盘散沙,什么事请都做不成,如果想从皇帝手中逃出来,还需要聚到一起。”
霍黄河听了,片刻后转头去问宁和尘:“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宁和尘说:“长江,问你自己,别问我。“
“我?”霍黄河道,“我听你的罢,我现在心思很乱,想做的很多。”
想做的很多,但是能做的不多,霍黄河也快被生活困死,一代英雄,说出了“打不过”这种话,李冬青就知道他也被伤得不轻。
宁和尘:“杀了他们你才能自由。“
霍黄河沉默了。
李冬青之前一直觉得,报仇雪恨、他杀了谁、你又杀了他,何种话没有太大的意义,深仇大恨就像是大歌女抱着的那颗头,哪能因为一颗头就抹去。但是人生又走到了这一刻,又忽然明白,有些时候只是必须杀,不得不杀,杀了才能解决问题。
霍黄河的这辈子真的可能从这件事开始就完了,可能爬不起来了,他又能怎么办?
霍黄河说:”你要做的事情很大。“
“稍微有点,”李冬青说道,“没别的办法。”
这些日子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人生但凡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都不至于过成这样,可没办法,大家只能这样。
霍黄河想了想,去门口把死鹿拖到了厨房,然后用剑把鹿皮扒了下来,挑起来挂在窗户边,屋里有一股死味,这味道和叶芝泽的屋子里的味道很像。李冬青帮他把火点起来,锅里放了水,霍黄河将鹿肢解,撕成大块,这是一头有些瘦的鹿,但是一锅仍然放不下,他放了一半进去,另一半就扔在地上了。
霍黄河看着锅灶里的火光,沉默地往里加了几块柴。
宁和尘在屋里陪着叶阿梅,李冬青和霍黄河煮鹿,煮了片刻,腥味儿上来了,李冬青把锅揭开了,然后用勺子撇去上头的肉沫。
李冬青干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在乞老村的时候的日子,每天都是非常单纯地过日子,但他那时候也心惊胆战,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日子就被夺走了。后来真的被夺走了,他反而不怕了。
李冬青又坐回去,俩人一人做了一个矮木凳子,看着火。
霍黄河道:“吞北海已经一百四十三年了。”
李冬青:“……”
“一百四十三年,”霍黄河说,“你才活了多少年?”
李冬青:“十七。”
“嗯。”霍黄河说,“当年的掌门人,也是在你这个岁数,刚刚出了师门。当时还没有什么江湖、武林,他是一个儒生,武艺高强,在师门被人排挤,待不下去,就走了,一路往南走,在鲁国留下了一段时间,替国王杀人,但后来又得罪了国王,逃走了,最后才到了巴郡,当时这里的乡绅作乱,他把乡绅杀了,官府追杀他,他躲到了这个山上。“
霍黄河继续道:“巴郡的人当他是英雄,给他送吃送喝,养了他一个多月,祖师爷说‘把你们的孩子送上山来,我教他们功夫,等他们学会了功夫,能保护当地妇孺,我就走了’。”
李冬青说道:“侠之大者。”
“对,”霍黄河停顿了下,平息了下情绪,平静地继续道,“祖师爷教出一批徒弟,最后只有两个人出师,教了十年有二,有一个徒弟下山了,还有一个没走,是我的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