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李冬青道,“确实迷途已久了,不过先弄清眼前这点事儿罢……哎!”
楼顶上甩下来了一个酒罐子,正砸在厉汉南的头上,李冬青下意识拉了她一把,结果扯到了自己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厉汉南自己躲开了,才明白过来:“你受伤了。”
李冬青半晌没缓过来,撑在门柱上等了一会儿,出了点汗。
厉汉南道:“行不行啊,我扶你?”
“不用,”李冬青一手挡住她,“我行,给我点时间。”
厉汉南笑了,说道:“好罢,真逗。”
楼里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李冬青仰头去看,说道:“这是干吗呢?”
“江湖人齐聚一堂了,因为一个男人杀了两个高手,”厉汉南笑道,“他们为了追随他而来。”
李冬青:“刚来就这么热闹啊……”
“刚来?”厉汉南说,“等很久了啊,那男人闭关了。等他出来呢。”
什么?
李冬青愣了一下。
厉汉南道:“怎么?烈日苍鹰,昆仑山的儿子,大汉之子,多等等也是应该的,你呢?从哪儿来?”
李冬青:“……”
从哪儿来?李冬青也问自己:“你呢?从哪儿来?”
他缓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等了多久了?”
厉汉南还没等说话,李冬青余光看见了一个熟人。
叶阿梅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了过来。
李冬青和叶阿梅四目相对。
李冬青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眼她。
叶阿梅也愣了一下,说:“出关了啊。”
李冬青茫然了。
片刻后,他茫然地道:“啊,你生了?”
“嗯?”叶阿梅看了他一眼,道,“……这不是我孩子,你想什么呢?”
李冬青差点吓死,狠狠地松了口气。
叶阿梅反应过来,大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我孩子都生出来了?!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孩子递给他,要让他抱,李冬青单手抱住了,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也有些无语。叶阿梅说道:“雷家的小孩,让我抱着玩儿的。”
李冬青:“快接回去,不敢抱,雪满他们呢?这是怎么回事啊?”
叶阿梅便落下笑来,把孩子接过来哄了哄,说道:“王苏敏和火寻昶溟被刘彻逮住了,关在长安了,雪满和霍黄河昨天走了,救人去了。”
李冬青看了眼她怀里那个孩子,问道:“我这是‘闭关’了多久?”
“三天,”叶阿梅笑道,“早知道该骗骗你,说三年你也信了。”
厉汉南听着听着,听出不对劲儿来,仔细端详了眼李冬青,问道:“你就是刘拙?”
李冬青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厉汉南从背后掏出一把刀来,摆了个饿虎扑食的架势:“嘚!纳命来!”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对叶阿梅道:“我真是从来也不明白女孩到底想要什么。”
叶阿梅说:“不明白吗?要你的命。”
李冬青倚在柱子上,说道:“帮我挡一下,我上去看看情况。”
说着便溜了进去,听见身后的叶阿梅挡在厉汉南的身前,说道:“唉,小心点,我这可有两个孩子。”
李冬青走上楼去,几桌酒席摆得满满当当,酒气熏天,谁也没看见他。
“刘拙!”一个大汉喝道。
李冬青吓了一激灵,转身去看,那大汉又竖着大拇指道:“是这个。不得不服。”
李冬青好笑不已,拉过了一个人,问道:“闻人迁在哪儿?”
“你是谁?”那人打量着他。
“李冬青。”
“是谁?”那人随口打发了一句,“不知道去哪儿了,没见过。”
李冬青瞭望半天,没见到人,又听见背后这桌在讨论他娘。
“夫人诚美,只是刘荣相貌不佳,生子也就一般。”一女人说道,“听说刘拙长得臼头深目,满脸是疤。”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让让,尿尿。”
李冬青扶了把自己的肩膀,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第84章 剑起江湖(十三)
大汉酒杯叮咣作响, 两杯一起握在手里, 摇摇晃晃站起来, 说道:“来罢,兄弟们,为了江湖!”
桌上的人站起来,也举起杯,喝道:“为了江湖!”
其他桌的人听了动静, 也跟着站了起来,举杯道:“为了江湖!”
大汉又说:“为了刘拙!”
众人齐声说道:“为了刘拙!”
刘拙站在原地,没有酒杯,本也想干一杯, 在旁边桌找了找,拿起了一个没人用的杯,被个小孩扯住了, 那孩子也就七八岁,不悦道:“我的!”
李冬青惊愕道:“你的?”
小孩一口饮了,得意地看着他。
大汉一脚踩在桌上, 说道:“天地!踏在脚下!我们雷家祖训‘顶’!‘天’!‘立’!‘地’!江湖,江湖啊!我们终于能抬起头来做人了!”
众人群情激动,李冬青看着下头的小男孩, 把他酒杯抢了过来, 说道:“你别喝了,我的天。”
小男孩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额头留了两缕刘海, 很江湖地说道:“少说废话,还给爷!”
李冬青把酒杯举高了,左右看了看,问道:“你爹娘呢?”
“在这儿,”一个女人干了口酒,瞥了一眼,问道,“怎么着?”
李冬青:“……罢了。”
“我问问,”李冬青被冲击到了,有些恍然,说道,“闻人迁在哪儿?”
那女人说:“谁?”
“这的掌门人啊。”李冬青刚刚睡醒,头昏脑涨,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他记错了人名?
女人“哦”了一声,说道:“那个喝不了酒的娘炮,回家了。”
回家?这不就是闻人迁的家吗?
李冬青感觉自己在这里好像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放弃了,下了楼,打算出去缓一缓,楼下,叶阿梅耍小孩一样,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留出来逗厉汉南,玩得嘴角勾笑。
李冬青匆匆地走出去,说道:“你小心点,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叶阿梅回头看了一眼:“去哪儿?”
“找闻人迁,”李冬青倒退着走了两步,说道,“楼上一群酒鬼,到底什么情况?”
“你的同僚,”叶阿梅,“早点习惯罢,江湖人就这素质。”
厉汉南被惹得有点恼,拎了箭来射,叶阿梅偏身躲过了,头也不回地说道:“闻人迁应该在议事堂,今天又来了几个人。”
李冬青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往议事堂去,离老远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好像是找对了地方,推门进去,里头登时静了。
闻人迁愣了一瞬,“嚯”地站起来了:“你醒——行——行了!”
他显然一激动说漏了嘴,硬是转个弯改了。
李冬青:“……”
可能是罢,李冬青想,其实也不太行。
屋里坐了一个老头子,李冬青没见过,他走上前去,那老头便站了起来,说道:“你是李冬青。”
一般人都叫李冬青“刘拙”,还是头回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他说道:“是。”
老头便笑了起来,眉毛花白,垂到眼皮上,脸上长了斑点,人到老了才会长这种东西,皮肤也像是一层干皮,等彻底皮干在骨头上了,人就死了。
就在这时,厉汉心行色匆匆地走进来,看见李冬青,愣了一下,然后对老头道:“爷爷,汉南又跟人打起来了。”
老头说:“去拦着啊,你告诉我干啥?我还能拉架?”
厉汉心说:“我拉不住,那是个女的,我不打女人。”
老头:“滚。”
厉汉心莫名其妙道:“干吗又骂我啊?”
“迂腐,”老头说,“还想当游侠,早晚死在外头。”
厉汉心:“好好地,你骂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和人打起来了。”
老头怒道:“还跟我顶嘴!把你妹妹拉回来!滚!!”
闻人迁和李冬青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说什么,闻人迁硬着头皮道:“啊,老人家,我去罢,和谁打起来了?”
李冬青说:“叶阿梅。”
“啊!”闻人迁也怒了,“快拉开,叶阿梅肚子里有孩子,快滚!!”
厉汉心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两顿,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闻人迁也打算出去看看,李冬青拉住他,说道:“没事,叶阿梅应付得来。”
闻人迁松了口气,又看李冬青含笑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我怕他哥回来找我麻烦。”
李冬青却不说什么,只是笑着道:“霍黄河要找麻烦也找不到你头上罢?”
李冬青点到为止,看闻人迁好像确实难堪起来,便转了话题,随口对那老人说道:“你是厉家的人?”
老头笑着看着他,说道:“已经算是老祖宗了。”
看着倒是和善的人,李冬青对老人家的敬重也就只能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其实没有几分,他被东瓯王一次吓得就已经够呛了,总觉得,或许“老奸巨猾”这词有些道理。
李冬青随意点了点头,就打算拉过闻人迁说话,那老头却端详着他,说道:“你不记得我了。”
李冬青转头去看他,定了定,说道:“不好意思,确实没印象,见过?”
老头道:“把手伸出来。”
李冬青莫名,伸出双手,老头拿起他的左手,放在手心端详,半晌后说道:“你能活到八十岁,但是有一点,父母亲缘浅淡,续不上,十六岁之前,跟谁在一起就克谁。”
李冬青愣怔了片刻,听到他这个说辞,反应了过来。他道:“你给我算过命。”
老头笑道:“是我。”
“知道吗?”老头说道,“我十七年前给我刚出生的孙儿卜过一卦,我算出他注定要死在北方的一个少年的手中。我跋山涉水,走过他死前要走的路,找到了你。你还在襁褓中,你和他同岁。”
李冬青说:“你没杀我?”
老头看着他,还是笑,没有几分苦楚,只是道:“我当时看着你,下不去手,你看见了我也不哭,握着我的手,瞪着眼珠儿看我。江湖规矩,灭门都不该杀婴儿幼子。我当时想,干脆给你算一卦罢,或许能破局。”
李冬青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头说:“我在你命里,真是看到了太多。我端详你,端详了一下午,最终什么也没做,就走了。”
闻人迁说:“你看到了什么?”
老头笑而不语。
李冬青坐下了,说道:“我名字是你取的?”
老头:“走之前找你们大歌女说了声,你不该叫‘拙’,你不可能抱朴守拙。”
李冬青不怎么想问自己的命,他对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我很抱歉,杀了厉汉成。”
老头指着他脸上的疤,说道:“他伤的?”
李冬青说:“对。”
老头:“他去北方的时候,我把他关在屋里,他自己打碎了锁,偷着跑出去的,说要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我当时就知道,他要死在北方了。”
李冬青:“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这是他的命,”老头道,“你从汉成开始,会杀数以万计的人,你一生杀戮极重,什么人都杀。这也是你的命。”
李冬青:“……”
他不想听了,站起来对闻人迁说:“忙吗?问你点事。”
说着就要走。
老头也跟着站了起来,紧跟着说道:“躲,躲不掉,谁也躲不掉自己的命,时势造英雄,你出生,天命也!这池江湖水,你是搅乱还是淌清!”
李冬青:“你既然会算,那你何不告诉我,我会怎么样?”
老头说:“你本性不坏,但执拗倔强,过分善良,你有成大事者的本事,没有成大事者的品性,李冬青,我可有说错?”
闻人迁打断道:“罢,别说了,来人,送老祖宗回去。”
老头一把拉住李冬青的胳膊,狠狠地攥住他,说道:“我用我孙子的命,换你不死,换天下太平!这条命,不是白送你的。”
李冬青沉默了,任由他抓着自己,闻人迁将他拉开,肃容道:“够了罢?怪力乱神,还当真了。”
李冬青胸口又缓慢地渗出血来,那老头看见了。
李冬青说:“我没办法还你一个孙子,但是我也没求过你留下我这条命。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如直接告诉我,想让我干什么,我或许还能还你点什么,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吗?”
老头愣怔了,一时哑然。
闻人迁看了眼李冬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上前一步,想要拉一拉,李冬青对老头说道:“坐在家里掐指一算,就把天下托付给谁了,这天下也不怎么值钱罢?既然有这个野心,那刘彻灭门的时候,你们厉家干了点什么?”
闻人迁也不敢拉他了。
李冬青说:“既然不愿意出头,那就老实呆着,有人愿意做,跟在后头就好了,何必现在又来指手画脚?”
李冬青没意思极了,也烦了。
老头正欲说什么,厉汉心拎着厉汉南回来了,厉汉南被揍得嘴角流血,眼角黝黑。看见她爷爷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厉汉南指着李冬青,说道:“他让人打我!”
李冬青无奈道:“姑娘,那是因为你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