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规矩,比朝堂上的规矩还多。”李冬青道。
霍黄河:“因为可以随便捏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青濯笑了起来,站起身来去结账了。
出来的时候,黄昏了,夕阳很美,洒在路面上,青砖泛着磷光。一行人晃晃荡荡,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意,闻人迁的胳膊已经搭在了霍黄河和方青濯的肩膀上,让他俩架着自己,苦道:“谁想当这个掌门人啊?谁想?!可我爹只有一个儿子,他怎么只生一个啊,他是不是不行?”
方青濯道:“当掌门人你不开心吗?”
“我才二十岁,”闻人迁在他耳边吼道,“我才二十岁!”
方青濯捂着自己的耳朵,说道:“啊。知道了,好罢。”
闻人迁:“我没想到,我爹出了一趟门,我就成了掌门人,我还没爹了!他娘的啊,老天爷你开开眼,你看我想当吗?”
霍黄河:“你挺想的罢。”
“我不想,”闻人迁又凑到他耳边吼道,“一点也不想!每到夜里,我就想起我爹,闻人家不能倒在我手里啊,我能怎么办?你们想过,我压力有多大吗?!”
李冬青说:“能想到,你醉了……放着我来。”
霍黄河让他嚷得烦了,把他放开了,李冬青过去顶替霍黄河架着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你做得很好。”
闻人迁转头看他:“真的吗?”
他实在看着太可怜了,李冬青没处发泄的善心又开始作祟了,说道:“对,你已经很棒了。”他的手还拍在闻人迁的背上,一下一下地。
他可能是拍得太好了,闻人迁脸色忽然一变,李冬青也脸色忽然一变。
“哇——”地一声,他猫着腰吐了出来,李冬青架着他,想到要躲,但是闻人迁吐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也不忍心推开闻人迁,于是闻人迁尽数吐在了他的身上。
李冬青蒙了,有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也没敢低头看。
“哎呀!”方青濯惊呼。
李冬青低头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闻人迁的后背,闻人迁扶着他大吐特吐。
宁和尘把眼睛闭上了,显然有些目不忍视。
李冬青苦了,太苦了,他扶着闻人迁换了个方向吐,闻人迁却吐不出来什么了,都是酸水。
“全吐你身上!”方青濯说。
李冬青:“我看出来了。”
他把闻人迁扶起来,说道:“别吐了,吐不出来了,回家罢。”
闻人迁吐得眼泪鼻涕横流,看着实在太凄惨了,李冬青叹了口气:“我背他罢,你们怎么把他灌成这样啊?”
霍黄河:“看不出来他不会喝。”
闻人迁嚷道:“我能喝!”
霍黄河一伸手,示意:你看。
李冬青把他背起来,感觉自己浑身湿漉漉,太恶心了。方青濯道:“这是有多少心事啊,这么喝。”
宁和尘道:“不如说你们有多看不顺眼他?”
方青濯笑了,只是摇了摇头。
李冬青这次没怎么喝酒,他心里想事,和宁和尘聊了一会儿天,是霍黄河和方青濯俩人喝得比较多,显然这俩人故意灌了闻人迁。
李冬青背着闻人迁回过头来说道:“下不为例啊。”
闻人迁还重复他说的话:“……下不为例。”
李冬青哄道:“对。”
他一路把闻人迁背到府上,下人们看见闻人迁喝成这样,嘴边还有残存的呕吐物,以为是中毒死了,吓了一大跳,李冬青把人卸了,说道:“喝醉了,给他洗洗让他睡罢。”
方青濯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回家了啊。”
李冬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他着急去洗澡,也没时间管方青濯了。
宁和尘道:“回你屋洗。”
李冬青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方青濯也挺开心,正要走,看见宁和尘转身来,看了他一眼。嘴角还是带着笑的,眼里一点感情也无,方青濯无端地吓了一跳。
霍黄河拍了拍方青濯的肩膀,和叶阿梅转身走了。
宁和尘随口问道:“很有趣吗?”
方青濯:“……”
他该怎么回答?
宁和尘笑也落下来了,又扫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方青濯的视线追着宁和尘的身影,不由得觉得莫名其妙地吓人。就只是因为闻人迁吐在了李冬青身上吗?不至于罢?就因为这事,他得罪了宁和尘?
方青濯站在门口愣了半晌,怀疑自己是不是初出江湖第一步,走得就不大顺畅。
李冬青洗了澡,还去看了一眼闻人迁,看他确实是睡死了,而不至于醉死,才回去。
李冬青进了门,一边擦头发一边道:“霍叔还要和方青濯一起灌闻人迁,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知道是捉弄闻人迁还是在捉弄我。”
宁和尘走下来,接过布,给他擦头发,闻了闻,说道:“没味了。”
李冬青:“洗了两遍,擦了一遍,洗秃噜皮了。”
宁和尘轻声笑了。
李冬青没回头,说道:“你也觉得好笑罢,这些江湖大侠们,还不如我稳重。”
“他们本来就不如你,”宁和尘却道,“所以要靠你,很多人眼里只有眼前,都只是一把剑,如何杀人,要看是谁拿着他们。”
李冬青让他说的有些动容,道:“可他们已经自由惯了。”
“所以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啊。”宁和尘说。
他把李冬青的头发擦得差不多干了,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插,大概梳通之后,再用梳子去数,李冬青舒服极了,转头去看他,宁和尘轻斥道:“别动。”
李冬青又转过头:“束起来罢。”
“天都黑了。”宁和尘说。
李冬青:“也许今晚会出事呢。”
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喃喃自语:“王苏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和尘把他的头发给他束起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照镜子,李冬青却回过头来,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才下地。宁和尘好笑道:“混球。”
李冬青正了正头发,想起来那时候刘彻来东瓯,结果他和火寻昶溟谁也不会绑头发,胡乱弄了之后去见皇帝的事,笑了笑。
宁和尘重新坐回床上,问:“笑什么?”
李冬青却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宁和尘对他离开自己,去长安这半年这件事可以说非常抵触,提都不能提,提起来就是苦。李冬青不在他面前提,而且他自己确实也不怎么想说。
“笑我,”李冬青说,“我脸上这道疤,真是好笑。”
宁和尘没说话,李冬青走过去,也躺在床上,宁和尘推开了他的头,不大愉快地说:“哪里好笑?”
李冬青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这道疤,因为没人跟他提起这件事,他眉骨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因为这道疤,他才杀了厉家的那个顶梁柱,他倒是没有跟厉汉心说,厉汉心也没问,江湖上,有疤太正常了,谁都有,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宁和尘一次都没提起过这道疤,仿佛是它不存在,事实上,它挺明显的,不至于有碍观瞻,可也不至于看不见。
李冬青道:“这疤不好笑,好笑的是我那时候还带了几天眼罩,装眼睛瞎了,现在装也一定有人信。”
宁和尘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人信是因为这一箭确实可以弄瞎了你。”
李冬青看出他不想聊这个,于是飞快地转开话题:“你在看什么?”
宁和尘把书放到一边,不想看了,说道:“睡罢。”
李冬青叹了口气,他倚在床上,看见宁和尘薄薄的肩头,说道:“又怎么了啊。”
“这个也不怪你。”李冬青也躺下,环抱着他,说道,“你不能这样啊。”
宁和尘没什么动静,李冬青道:“你不会是嫌它丑罢?不至于罢。”
宁和尘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李冬青见他说话了,撑起身来,看着他的脸,嬉笑道:“生气了?”
宁和尘烦了,转过身来看他,看见他的眼睛,火又消了,把自己气笑了,自己一笑,更生气了。
李冬青乐了,说道:“你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宁和尘把他脸推到一边去,自己就不至于又笑,李冬青也发现了,宁和尘每次和他生气,都要被他脸推到一边,仿佛看不见了才能好好生气,他扒拉开宁和尘的手,偏偏道:“嗯?”
宁和尘被他攥着手,看着他,说道:“不是差点就瞎了吗?有那么好笑吗?”
“啊。”李冬青说。
宁和尘事实上抛下过李冬青两次,回来后的李冬青都带了些陌生的东西。第一次是疤和性格,第二次是剑和性格。所以宁和尘不提他的剑也不提他的疤,这些东西可以细细密密地折磨着他,但是不能提。
李冬青说:“我的错,雪满。”
“混球。”宁和尘骂道。
李冬青明明就知道,偏要说。
“就当我是混球罢,”李冬青的手伸进宁和尘衣服里,混道,“反正我就这样了。”
当天夜里,闻人迁酣睡、霍黄河在磨剑、叶阿梅早早躺下了。
李冬青扶着宁和尘上了早上去的屋顶,遥遥地望着远方。
夜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开阔,星辰辽阔。
宁和尘的头发散开,在微风中起起伏伏,李冬青扶着他的腰,轻声问道:“难受吗?”
宁和尘脸慢腾腾地红了,攥住他的手,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
李冬青笑了起来,牵着他的手,俩人坐在房顶上,其实四下寂静黑暗,看不出什么。
宁和尘道:“你也染上文人骚客的习惯了吗?”
“没有,”李冬青说道,“不是带你看星星的。”
他看向远方,道:“带你看戏。”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忽然燃起了一团火,城角的一端燃起火来,接着就仿佛是一条火舌一般,升腾着、跳跃着、飞快地穿过大街小巷,将整座城围了起来,紧接着,那火舌冲着闻人府上而来!
宁和尘瞳孔骤然紧缩,抬头望了一眼李冬青,李冬青道:“来了。”
又是一片大火。
李冬青笑问:“你有给我煮鸡蛋吗?”
宁和尘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冬青看着他,说道:“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雪满,想看看我是怎么赢的吗?”李冬青把手伸出来,宁和尘想也未想,直接放了上去。
火光中炸起黑影重重,李冬青一甩剑,冷下脸来,跳了下去。
火将烧毁散仙城,烧毁所有武林中人和百姓,李冬青在火光中与两个人的剑交锋,他落了回去,宁和尘皱了皱眉头,抽出了腰间的软剑,李冬青却拦住他,说道:“不用。”
俩人一左一右落在墙头,他们看着李冬青,说道:“归降吗?”
李冬青:“有什么条件吗?”
“可以不用死,”少年郎的眼睛被火光染红,也可能是本身就是红瞳,他说道,“封千户侯。”
李冬青:“我的每一个同僚都是如此吗?”
“他们都可以,”那少年的剑指着他,说道,“你不行,你得死。”
李冬青明白了,他点了点头,笑了。
少年话也很少,李冬青有心想问问你有多大,叫什么,又觉得不合适,便没有说。他不懂江湖规矩,至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江湖规矩是什么。
少年人的剑微微一动,李冬青的剑也微微一动。
宁和尘浑身的杀气都炸起来了,李冬青如果能分得出余力,一定要笑他,让他轻松一些,但又没有余力,他一动也未动。
停了数息,李冬青忽然暴起,火光燎燎地烧上了天,面前掉下一片火来,他们消失在了火中,李冬青这么多年,都是望着火,望着望着就已经输了,还是第一次走进来。
另一重黑影冲宁和尘而来,宁和尘的剑已经在手上,到他眼前时,那人却被一脚踹开,那男人用剑挡开这一脚,落在地上,李冬青回头冲宁和尘笑了笑。
少年郎冲来,大喝一声,一剑劈来,李冬青抬臂格挡,那少年手臂中又抽出一把短剑,直接倒刺向他的喉咙,李冬青一抬头,避过,身后黑衣男人的箭矢刺来,李冬青一偏头,破空声从耳边擦过。
宁和尘喝道:“李冬青!”
身后黑衣男人两步腾空,身法斗转,半空之中如履平地,一个甩身,剑旋转着劈来,李冬青看也未看,踢开少年,剑先至,人未到,抵挡开来。
那男人大喝一声:“天!降!雷!霆!”
说时迟,那时快,他袖中弹出箭矢阵阵如暴雨梨花,剑花旋转着将李冬青打了下去,少年郎一剑刺中李冬青的腿,血喷射而出,李冬青“扑通”一声半跪下去。
宁和尘眼角爆裂,怒从心起,扯剑杀了下去,李冬青却面不改色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摇了摇脖子,说道:“再来!”
宁和尘已然不可再忍,李冬青转过身去,说道:“雪满。”
言语里显然有警告之意。
少年郎道:“好有骨气。”
“也分时候,”李冬青和善地道,“这个时候,不能没有骨气。”
少年郎道:“天底下都说,你是少年天才,新的苍鹰。好巧,我也是天才。”
李冬青看着他,没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