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与张允显然是听明白了,对视一眼,低声应了。
刘琮还迷迷瞪瞪没明白过来,只觉皇帝这话问的奇怪,明明才说了长兄的事情,皇帝怎么又问父亲有多少个儿子。这皇帝看起来不太聪明啊。
一时刘琮、蔡瑁与张允退下,冯玉与左慈一前一后而来。
冯玉找到的左慈,因此凡事儿都担着干系。
左慈也清楚,今日见皇帝,若谈不好,容易出事儿,所以要跟着冯玉这个中间人。
刘协看见冯玉身后那眇了一目的道人,就感到隐隐头痛,咳嗽一声,笑道;“乌角先生自己来便是,怎么还要玉奴作陪?”
左慈笑道:“贫道本是山野之人,恐怕御前失仪,所以央请冯大人同来。”
刘协笑道:“乌角先生客气了。朕怎么会以俗礼约束先生呢?”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两句。
左慈先忍耐不住,点入正题,问道:“曹大人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来了。
刘协坐直了身体,含笑道:“托乌角先生的福,的确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医工们说大约是病了太久,还要慢慢将养起来,总要再有几个月,才知是不是好全了。”
左慈闻言,看了冯玉一眼,见冯玉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自己道:“长久还需调养,但是这金丹的神通,陛下可是亲眼所见了吧?那么如陛下此前所说的话,贫道这一法门,陛下可服气了么?”
若是服气了,是不是就该布告天下,信奉金丹道教了呢?
刘协笑道:“朕是心服口服。”他也看向冯玉,问道:“玉奴以为呢?”
冯玉心领神会,他今日一同前来,不就是为了做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情么?他低低咳嗽一声,转向左慈,终于开口,只是说得却不是左慈所期盼的内容,“陛下虽然服气,但臣还有一事不明。”
左慈仅剩的左眼盯住了冯玉,目光锐利,甚至有几分可怖,仿佛一只要俯冲而下的鹰隼。
刘协见状,好整以暇坐了,配合得问道:“有乌角先生在此,玉奴有何不明,尽管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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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左慈冷静而锐利得盯着冯玉。
冯玉先是微微欠身, 表示敬意,这才含笑徐徐问道:“当日作恶的李旦、张江不也是金丹派的方士么?贵派之中, 既有乌角先生这样的仙长,也有李旦、张江这等顽劣之徒。陛下若要奉一教为尊,其中却还有张江、李旦这样的恶徒,如何可行?传出去,天下人都不会答应的。”
左慈目光一缩,冷声道:“李旦、张江这等恶徒, 早已不在我教中,人也已经为袁绍所杀。冯大人若是担心这一点,大可不必。”
冯玉含笑道:“敢问贵教有弟子多少?其中果真没有李旦、张江这等小人了么?”
左慈一时没有言语,目光越发森冷起来。
刘协在上面看着, 知道冯玉这是拿捏住了左慈的短处,左慈长于法术,但冯玉问的是个社会组织学的问题。要怎么肃清一个教派,设定相应的规则与进出制度——这些左慈此前是从未想过的, 而原本与他竞争的符水派如汉中五斗米教,就已经做得像模像样。入教,那就是缴纳五斗米;进入之后会有不同的等级制度,至于退出机制, 不好意思,就算你死了也还是我教中的鬼。
比起来,金丹派就太缺少组织性,大家也没有所谓的师君、教主,就是各自占个山头,闷头炼丹,炼个几年, 服下去的重金属够多了,这便两腿一蹬,脱去凡胎,立地成仙。
左慈提要求的时候,只是比照着天下其它教派,比如张鲁领导的五斗米教,又或者张角领导的太平教,要皇帝承认他们金丹派也不弱于人。至于金丹派成为国教之后,要怎么组织安排,怎么与政体相辅相成,左慈脑袋里根本没有相应的概念。
此时左慈听了冯玉的“刁难”,虽然隐隐感觉对方是在耍赖,但的确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他看起来还是在森冷得盯着冯玉,其实目光已经是呆滞的,只是因为常年只用一只眼睛,目光天然要锐利许多。
刘协在上首看着,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左慈能解曹昂的毒,定然也能炼制出下毒之物,三人同处一室之内,就算左慈暗地里留下点痒痒粉,那也够难受的。
刘协笑道:“玉奴所说,正也是朕所担心之事。乌角先生救治子脩,朕是很感激的。不如这样,先生可有著作?朕从前于道学上修为浅,先看先生的著作,深入了解一番,再做定夺,如何?”
左慈目光挪到皇帝脸上,冷着一张脸,道:“陛下可莫要戏耍道人。”
他虽然只说了这一句,但刘协很明白他的未尽之意,那就是“戏耍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刘协保持微笑,道:“先生放心。”
一时左慈退下,让身边的童子送上来三卷书,都是他所写的金丹派经书,分别是《太清丹经》《九鼎丹经》与《金业丹经》。
刘协垫了一方丝帕,这才缓缓翻开经书,见那童子伶俐,便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那道童脆生生道:“小人叫葛洪,今年已经十六岁。乌角先生不是小人师父。”
“哦?他不是你师父?”刘协明白过来,这大概就像是仆从吧。但左慈这样的人,收到身边的道童,总不会没有来历。他便又问道:“那乌角先生是在何处遇见的你?”
葛洪尚且年轻,面对的又是皇帝,也就没有要防备的心,坦诚道:“小人族中有位爷爷,是乌角先生的徒弟。后来爷爷自去修行,大约是见小的还算勤快有天赋,就送到乌角先生身边,做些洒扫的事情,也跟着学些强身健体之术。”
刘协问道:“你族中的爷爷?那人多大了?”
葛洪道:“族中那位爷爷叫葛玄,如今总该有六七十岁了吧。”
刘协又问道:“那乌角先生呢?”
葛洪挠挠脑袋,道:“这个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之前听先生跟朋友交谈,说是已经有几百岁了。”
刘协看这道童不像是说谎,但总也不能相信左慈又几百岁了,就看向冯玉,却见冯玉也正看过来。
冯玉便又问道:“乌角先生的朋友们在襄阳城中吗?”
葛洪道:“这就不清楚了。”
刘协笑道:“辛苦你跑一趟,回去代朕谢过乌角先生。”又送了两碟果子给道童。
葛洪笑眯眯下去了,只觉皇帝亲切。
殿内,刘协与冯玉道:“他既然有友人,就还有牵挂,倒也不必太担心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掣肘,再不能够飞天入地了。
暂且放下左慈之事,冯玉趋前问道:“不知明日陛下是否得空?臣这边还有许多州府中的博士,想要求见陛下。”
刘协“唔”了一声,明白这些博士倒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不过要这样一份荣耀,便道:“此前玉奴能稳住荆州,这些博士们也出力不少吧?”这也是实情,虽然博士们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却能够营造声势,跟随在冯玉身后,打出汉室正统的招牌,就让手握重兵的蔡瑁等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二,恰好朝廷又搞死了袁绍、平定了黄河以北,于是荆州才没有经过大的动乱,就换了天地。
“是。”冯玉点头,这些人既然跟着他,他自然也要给他们一点回报,“这些年,天下名士汇聚于荆州者颇多。这次响应朝廷的许多名士,臣此前都已经写信推荐给陛下。不知陛下可有看入眼的?”
刘协稍加回忆,道:“有个叫王粲的,有一首《七哀诗》写得不错。”
“他祖父曾为司空,本人也极有才学,从前蔡邕也称赞不已的。”冯玉对于自己举荐过的人,记得清楚,此时道出王粲的家事生平来。
刘协点一点头,道:“这些人你看着安排,荆州六百石以下的官职,都由你说了算。六百石以上的,还是要跟长安商量着来。”
这相当于荆州中级以及部分高级官员的人事任免,全都交给了冯玉。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
冯玉并不推辞,先是谢过,又笑道:“这样一来,蔡瑁张允等人怕是要气疯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冯玉笑道:“臣怕什么?正是要与他们斗一斗。”
刘协便道:“你自己拿捏分寸就是。”
冯玉了然,道:“臣明白的。”既不能真激得蔡瑁、张允发兵反叛,又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们手里的势力,动摇他们的根基。
“朕明日就不见州府那些博士们了。”刘协对于自己作为“工具人”的事情也不是很热衷,又道:“朕明日要去城郊访一访这荆州的名士。”
冯玉闻言,便知道皇帝所说的乃是司马徽、庞统、诸葛亮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以司马徽为首,按照此时最时兴的方式,品评人物。他也曾经给皇帝举荐过这些人。只是此前荆州形势不明,所以这些人都不肯出来为官,大约一是不看好刘表;二则是没等到合适的“价钱”。
这个价钱,既包括了前来者的身份地位人品性情,也包括了对方愿意给出多大的尊重与诚意。
显然在司马徽、庞统、诸葛亮等人看来,此前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又不等米下锅,尽可以优哉游哉耕读于城郊良田之上,每日里弹琴赋诗、高谈阔论。
“玉奴明日随朕同去。”刘协笑得有些感慨,“自玉奴离开长安,似这般日日相伴,都极难得了。”
冯玉抬头望向坐在上首的皇帝,也有无限感慨,心里清楚皇帝是不可能久留在荆州的,不过十天半月又将离开,而他此时还要留在荆州稳定形势,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说不得都回不得皇帝身边。从今往后,如少年时一般,日日相伴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这些都是在他执意要离开长安南下时,未曾想到的。
次日,在冯玉、曹丕陪同下,由淳于阳领兵隐秘保护,刘协往襄阳南城郊而去,转入乡间小路后,虽是白日,但也见户户门扉紧闭,可见动乱之下刘表之死的阴影还会完全褪去;车到半途,只有一户不同,见门前聚了许多本地的村民,那一户门高墙厚,也与普通农户不同,仿佛是个富户。
刘协本意也是要了解荆州的风土人情,因此下车,步行至于门前,示意冯玉探问。
冯玉在荆州一年,已是会说当地方言,与门前这些村民交流起来,竟是没有障碍。
一时问明白了,冯玉解释道:“这一户乃是‘巫’家,家主人能与已经死去的人沟通。所以村民家中有人故去,或是梦见了逝者,都会来这里请求帮忙。”
“请求帮忙?”淳于阳在旁,听到这里不知是讥讽还是询问。
冯玉道:“有人梦见逝者,比如说亡故的父母,担心父母过得不好,就来问巫家解决之法。”
刘协自来是不信这些的,但见这户户门扉紧闭的乡间,这一户却聚集了几十人在门前,也许是因为今日左慈之事,他兴起了探究之心,便站着没动,也等在人群里。
他们四人可是太扎眼了。
等候的村民一面挂心着自己的事,一面悄悄打量这些人,只是不敢上前搭话。
冯玉便又问此前问过的那村妇。
那村妇是陪着婆母前来的,此时那婆母斜靠在树上,似是有些力气不支,垂着眼皮想着心事,对外界的一切并不怎么回应。那村妇则要健硕些,乡间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些瞎讲究,见冯玉问,便也热心回答。
一来二去,冯玉便问清楚了,又一一讲给刘协。
“里头的巫家会‘请’来不同的亡人,说到是哪一家什么特征的,外面这些等着的若对上了,就进门去,借着巫家跟逝者交流。”冯玉也真是善于与人打交道,短短时间内已经了解了身边这一对村妇与婆母的情况,“这俩乃是村东头的,那个年轻的是年老的儿媳妇。家里儿子服役去了,父亲原本好好的,两年前忽然就偏瘫了,虽然如此,那婆婆用心照料,算着四十岁的人,总也还有十年好活。谁知道半月前,那父亲下床摔了一跤,竟然就去了。这婆婆日也哭,夜也哭,眼泪也流干了,前几天忽然说梦见死去的丈夫了,说是担心丈夫在地下过得不好,于是要儿媳陪着来问一问巫家。”
那村妇大约也知道冯玉是在转述他们的情况,开口用乡音道:“哎哟哟,这日子可怎么过?丈夫丈夫,出去了,服役了,当兵了,人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公公瘫了,又摔了一跤死了。现在婆母眼看着要哭瞎眼睛,我下面还有两个小孩子,家里的田地也没人耕种了,眼看着交不出租子来,只能把地卖了……”
刘协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她的话语,但是从她悲苦的眼神与沧桑的神色中,总也能懂得这是在诉说她生活的不幸。他看到年轻女人臂弯上挎着一只发黄的小竹篮,里面用一块掉色的红布盖着些什么,角落里露出一点鸡蛋的模样来,只浅浅的一层,大约不过八九个鸡蛋,她像是对待身家性命一般一直用另一只手护着。这大约是等会儿要给巫家的报酬。
说话间,就听里面有人喊了句什么,大约是说哪家的人;就见外面等着的人里有两三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跑进门去。
门内哭声大作,又渐渐低下去,片刻之后,那两三人又互相搀扶着,擦着哭过后红红的眼睛,离开这里沿着小路远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