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真打算这样。”沈落猛地深吸口气,表情复杂地盯着他,久久不能回神。“便是如此,日后又该如何?他仍旧是你替沈家捏在手里的傀儡。”
这代表着,日后迟音对他的感情便只有恨。
“你现在有一个机会。”沈落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嘴唇,有些讷讷地说:“他现在待你和别人不一样,无论如何,他在那个时候选了你。你那么在乎他,你若是让他承你的情,同时只要给足沈家好处儿。”
“让他靠着沈家这棵大树坐稳皇位,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炙手可热的摄政王,连带着和沈家互相成全,助它如日中天,越发肆无忌惮?”沈明河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眼里嘲讽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又是一片清明。
“干清宫里舍身救驾的是田进,与我沈明河有何关系?贤王沈明河生的是孤星命,爬的是青云梯,拿的是屠龙刀,做的是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买卖。他从不是来做个兼济天下、匡扶社稷的摄政王的。”
第8章 戒备
“大半夜的,现在进宫必然艰难,你来这儿不止是看我是否安好吧?”秋深夜凉,迟音看吕谦迟迟没离开,下意识地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袍子,蜷着脚问他。
月凉如水,照在这间还留着姜松人头的血迹屋子里,迟音窝在床边看着比前世还要凄惨几分。
可唯有迟音自己知道,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再来一次。
刘海当时问的话还在自己耳边回想。那老太监执着地问他,“陛下,您后悔吗?”
后悔啊,后悔他对沈明河提心吊胆,从未真心对他。后悔贤王沈明河为他肝脑涂地,最后不得善终;后悔安国公陪他步步为营,最后受尽委屈,抑郁而终。
因为后悔,所以庆幸。看到这样的吕谦站在自己面前,迟音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安国公吕谦怀的是经世之才,若他再早生二十年,有着这样的家世和能力,必然能力挽狂澜,也不会让先皇给迟音留下这么个藩王做大,士族横行的烂摊子。
可惜没如果,上辈子他没机会用吕谦,这辈子无论如何,他也要护他安宁。
“一是担心你,二是宫内尘埃落定,我总要带三皇子回宫来。”吕谦说到三皇子的时候声音一弱,长长的睫毛一眨,低垂下头,给迟音留了个单薄的侧脸。
那有些肖似迟音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里让迟音觉得像极了孤苦无依的自己。
“你把他带回来是何意?”迟音笑笑,只是那笑意浅浅并不达眼底。
“这孩子,”吕谦身形一晃,似是有些不忍,可到底是咬紧了牙关,下定决心道。“我知道外戚作乱,祸不在孩子。可诸事已定,我总不能留着他来等他日后害了你。”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嘴里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却没想到,连你也会这么说。”迟音心里一恸,眨巴眨巴地望着他,轻声叹道。
他自然知道吕谦说的是什么意思。秦贵妃死了,不代表秦家没了,有了秦家的这孩子活着对他迟音来说便是个麻烦。哪怕没有秦家,估计后边也有一大把有心人排着队想要拿他借题发挥。
若迟音是上辈子那个唯唯诺诺惶惶不可终日的云熙帝,哪怕吕谦不来告诉他,他也不会放过那孩子。
可没了三皇子,别人就不能谋反了?就不会有人觊觎他的位置,巴不得他去死了?御宇登极几载,不说看破了些凡尘俗世,可总是会觉得人心是有些可笑的。
否则,怎么大家就觉得,别人举着三皇子谋反是因为三皇子活着呢?
谋反只是因为有人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孩子呢?”迟音知道吕谦的内心在挣扎,微微颔首,从榻上下来,站在了地上。刚抽条的身子怎么也算不上魁梧健壮,只像是一棵修长的绿竹,端着个任耳东西南北风的淡然。
“在外边。”吕谦拍拍掌,只听到嘎吱一声,门缝里溜进个宫人,穿着太监服,怀里揣着个灰扑扑的包裹样的被子。
“这便是我那三皇弟?”迟音瞥了眼那被子。被子里孩子缩成一团睡得正香,因着光影绰约看不清楚什么,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样子。
“是。”
“这孩子若是别人抱来,死了就死了,也无甚所谓。”迟音不远不近地看了眼儿孩子,只觉得在这夜半时分,自己吹风他却酣睡的样子颇为可气。恶劣地挑着眉伸出个手指,戳戳他那肉乎乎的脸蛋。
入手的皮肤又软又滑,宛如刚剥了壳的鸡蛋。迟音摸得满意地眯着眼,锐意的眼睛轻挑了挑。
“反正他日后无父无母,还不是任由人揉搓。好点儿被人光鲜地利用。差点就是个傀儡,一辈子卑宫菲食,也是个小可怜。”迟音打了个哈欠,丝毫不在意抱着孩子的太监抖若筛糠,一旁站着的吕谦垂眸不语。
“死活都可怜,左右只是个不怎么重要的命,你若是想留着便留着吧。安国公府又不差他这口饭吃。”迟音歪着头道。“他又没本宫表哥重要,总不能因为他的命徒惹得你良心不安。”
“你不怕他,”吕谦抬起头,眼睛有如星芒闪烁,听到迟音的后半句,眼眶更是一热。有些嗫嚅道:“殿下如此信我,我便心领,都说这位置乱人心智,你却很好。”
“我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是怕,怕的也不是他。你若是不放心,便好好养着。养出个跟你一样温柔恭俭让的孩子,也好给迟家正正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风。”迟音叹了口气,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不记得上辈子有吕谦抱着三皇子找自己的这出儿事了。便是有,那时候的自己都朝不保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断然也会由着别人送他上路。
只是这辈子既然撞上了,不若给吕谦一个定心丸。他这个表哥仁心济世心太慈,真的让他亲眼看着这孩子没了命,看他现在都不舍的样子,怕是会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心性如此,也怪不得会因为顾行知无端受过,一辈子都不快意。
迟音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到了顾行知,下意识心头一跳,揉着孩子的手一顿,猛地转过身,打量了吕谦好久,才表情复杂道:“三皇弟这件事,我不在意他,就这么算了,但是有一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什么事?”吕谦眉头一敛,清雅秀致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他挥了挥手,那宫人忙带着三皇子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俩。
“自古红颜多薄命,万千世相皆浮华。纷繁世间,最是不能迷了眼。若是遇到聪明漂亮玲珑剔透还善解人意的人,合该远远避开的好。该知道,有些人最是衣冠楚楚,斯文败类。你风尘物外不知人心险恶,又心慈手软,别人待你一分,你就要回别人十分,上了这种人的当,待到穷形极相时候,免不了会受他拖累。”
洗耳恭听以为要听到什么大事的吕谦:“……”
“殿下是在说谁?”吕谦眼神带着探究,眉头一挑,略抬了抬下巴。
“没在说谁。”迟音尴尬地咳了一声,摸摸鼻子干巴巴道。“冷淡清虚最难做,你既如此我便给你提个醒。省得日后别人看你在我身边觉得有利可图过来引你上当。”
哪里能告诉他是在说谁。不说他不知道迟音与顾行知何时有的纠葛,即便是有,也不能如此直白。
迟音瞥了眼探究的吕谦,只能在心里无奈叹了口气。这事他不好管。
上辈子吕谦和顾行知相识于微末,顾行知入京之前便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子,和吕谦一见如故谁也说不了什么。都说文人惺惺相惜,他俩当年同进同出,不知道让多少人艳羡。
谁都觉得顾行知运气好,能背靠安国公吕谦,不说飞黄腾达至少也能富贵加身。
可谁知道这顾行知是个城府极深的。这人长袖善舞,入了官场便有如神助,简直是一飞冲天。
却不是靠着对迟音忠心耿耿的吕谦,而是那最炙手可热的摄政王——沈明河。
摄政王沈明河行事乖张,最是任意恣睢,行事从来都是只凭自己心意。朝堂上下不少人对他敢怒不敢言。顾行知对他投诚,自然免不了被人暗地唾骂。
因为他,吕谦在自己身边不知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排挤。保皇派本就式微,可一个个的能在沈明河压力下为迟音卖命的,哪个不是铮铮铁骨,最是看不上左右逢源的墙头草,更是见不得吕谦这等和沈派一流同流合污之人。
其中遭受的委屈可想而知。
不过沈明河在的时候他迟音的人胳膊拧不过大腿,那群文人也只敢逞逞口舌之快,并不敢对堂堂安国公如何。
只是这浮华流水转头空,再厉害的人,也有跌落谷底的时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沈明河死前沈家动乱,顾行知野心勃勃想浑水摸鱼,结果和沈家鱼死网破,自是两败俱伤。沈明河丢了命,顾行知入了狱。
如若不是这样,迟音也不会渔翁得利,那么容易就将沈家连根拔起。
人啊,身死道消,人走茶凉,本是常态。唯有吕谦这死脑筋,像是中了那顾行知的毒,一门心思撞南墙。
哪怕顾行知身死狱中,哪怕因为这人他被指着脊梁骂,也要四处为顾行知奔走,彻查有关顾行知的旧案。
若不是后来自己掌权挺了腰杆,朝中顾忌着自己和吕谦的关系,吕谦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迟音很后悔,若是自己当年有魄力力排众议重用吕谦,是不是就没人敢因为顾行知而欺负他。
后来迟音想通了,顾行知这人是吕谦的劫,他表哥如此重情重义,哪怕自个儿重用他,吕谦也会为顾行知豁出一切。
像顾行知这样毁人不倦的人,迟音打心底里厌恶。
这辈子,如有机会,他定要让吕谦和顾行知分道扬镳!哪怕不择手段,落井下石。
第9章 忽悠(捉虫)
“若是说到聪明漂亮玲珑剔透还善解人意的人,今日我还真遇到一个,那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劝得三王退兵,转身回来还帮我进宫来找你。殿下,您这么告诫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吕谦那一双和迟音相似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眼尾一挑,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明。
“那人是谁?”迟音心里一凛,颤颤巍巍地小心问道。捂着心口脸上凄惶,下意识就觉得有些不妙。
“那人叫顾行知,苏州人士,当年咱们在白云书院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这几年他在江南名声煊赫,我早就再想见见他,却没想到在这样的情景下遇到了。”
“你,你,你。”迟音心道果然是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面上还得收敛收敛,咬着牙,冷笑着道:“他人在苏州,怎么刚巧在这关头来了这儿?还劝退三王?他哪里来的本事和目的?且还好心帮你?这个人来路蹊跷,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咱们都不知道,你可要多加小心。”
“这也是我想来问您的,殿下。今日你在干清宫里选了沈明河。刚好,也是沈明河的人救了驾。还刚好,其他三王入不得城,唯他在宫里。这三个刚好凑在了一起,殿下,您可否为谦解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怀疑本宫?”迟音愣了一瞬,片刻便反应过来,掀起眼皮看了眼他,板着脸,带着威严的清冷神色。
“臣不敢,殿下不必紧张。”吕谦深深望着他,脸上摆满了凝重认真。“只是这一切太过巧合,殿下。一切皆已成定局,臣自知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臣想问问,这当前局面里,在您预料里成了几分?您这么帮他,又在沈明河那里,得了多少允诺。”
“成了十分,并无半分允诺。”迟音毫不愧怍,甩了把袖子,理直气壮极了。
丝毫不把自己的倒贴当回事。
“所以说,一切,您本来都预料到了。只是这只是您的一厢情愿,沈明河并未来找过您?”吕谦深吸口气,死死盯着迟音,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是这样。”迟音声音沉沉,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小心回道。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倒贴呢?
饶是再没脸没皮,迟音也听出了吕谦话里的绝望。颇有些心疼地望了他一眼,心里纠结自己要不要告诉他,以后还要持续倒贴这回事。
“既是如此,那又为何这般?您可知,您在干清宫的一番作为让他赢了多少?那是多少人奢望一辈子,哪怕穷极一生都不敢想象的?”
大权君授,师出有名。有了迟音在干清宫的作为,往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置喙他沈明河。哪怕他跟其他三王一样野心勃勃图谋不轨。除非他日后真的行那谋反之事。
“你问本宫为何这般?”迟音轻哼一声,心思转的极快,眼睛眨也不眨地胡说道:“若是你事先知道有人已然暗度陈仓,等着守株待兔。你会不卖他个顺水人情?至于这件事情本宫是怎么知道的,你不若去问问那个以一己之力阻拦三王进城的人。到底是谁在帮沈明河,还需要本宫告诉你吗?”
“顾行知,是他透露给你的消息。”吕谦深吸口气,觉得遍体生凉。片刻间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拦住三王,不是怕他们进城生灵涂炭,是为了替沈明河拖住时间正儿八经地当上摄政王。至于怎么说服您,先让姜松逼宫,他只要提前告诉您沈明河在宫里,您便吃了一颗定心丸。识时务者为俊杰,您知道姜松螳螂捕蝉,在后边的那只黄雀却是沈明河。怪不得姜松拿命逼您,您还能义无反顾地选了沈明河。怪不得,他能让我如此轻易地进来这里。我懂了。不愧是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替沈明河做这等大事。”吕谦起伏着胸口有些激动,急急忙忙说了一大堆,不知道是在给迟音说的还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