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湖小筑与平日不同,外头挂着大红灯笼,里面张灯结彩,几支舞狮队在外面静候,陈靖一路拉着兰景明挤开人堆,直奔嫂嫂书房,兴冲冲挥舞手臂:“嫂嫂,我们来了!”
周淑宁正在桌前盘点账本,闻言由婢女扶着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这般风风火火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文墨,你带阿靖去将那琉璃宝塔搬来,宴席时要摆上的,眼下男丁都在外面奔忙,也就阿靖能帮忙了。”
陈靖一愣,没想到才来便被嫂嫂安排上了,他攥着兰景明手腕,一时忸忸怩怩:“嫂嫂,此刻不大方便,等大哥回来再派我去罢。”
“等你大哥回来,哪还用得上你,”周淑宁一手扶腰,一手在腹前揉弄,“阿靖听话,莫要嫂嫂三催四请才去。”
话已说到这般,陈靖再不能推拒,他心头忐忑,一步三回头往外面走,临到门边还磨磨蹭蹭,半晌不想关门,还是陆文墨看不下去,回身将门给合上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蝉鸣模糊不清,这日日光极盛,晒在脸颊颈窝,烤的人汗流浃背,胸口沉闷发慌。
兰景明垂头立着,知晓这一刻终于来了,将军府容许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留到现在······全是在纵容阿靖罢了。
周淑宁坐回椅上,静静捧起茶碗饮茶,她月份大了出行不便,腹上裹起束腰,声音比往日更显温和:“要在那立到何时,来给我倒杯茶罢。”
兰景明这才惊醒过来,今日本就该来给夫人奉茶,若是寻常女子,早就甜言蜜语说上一筐,只是他素来嘴笨,规矩礼仪更是全不知晓,只能硬着头皮倒一盏茶,小心捧在掌心,恭恭敬敬举高:“给夫人请茶。”
“放在碟上,莫要举在手里,”周淑宁叹道,“不烫么。”
岂止是烫,兰景明掌心要肿成猪蹄了。
“放下罢,”周淑宁轻抚桌面,令兰景明放下茶盏,“重物托在手上,心事藏于胸中,总归是不舒服的。”
兰景明垂手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半晌没有出声。
“阿靖自小性子跳脱,不服管教,但心地纯良,愿为挚友亲朋赴汤蹈火,”周淑宁淡道,“老将军走后,阿靖变了个人似的,整日从早到晚练武,只是郁郁寡欢,被仇恨淹没心智,他白日里捶打木桩,捶的满手是血,夜里不肯休息,在后院独自练剑,将军与我格外担忧,着人时刻跟在他身旁,生怕他惹出祸事。谁知百密一疏,还是被他寻到空隙,闯进北夷地界,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周淑宁饮口热茶:“这些······阿靖可曾说与你听?”
“隐约,”兰景明冷汗直冒,压根不敢抬头,“隐约提过一些。”
“连这都告知你了,想必阿靖是极看重你的,”周淑宁淡道,“老将军对外治军严明,对内治家有方,阿靖自小在他膝边长大,自然极崇敬他。老将军走后,我再未见他发自内心笑过,只是适才带你进来······他蹦蹦跳跳,显见是极快活的。待你们长大,会有自己的府宅,我和他大哥不能时刻陪在身边,府内诸多大小事务,要交由你们定夺了。”
兰景明眼观鼻鼻观心,没想到阿靖嫂嫂将他留在这里,非但没有刨根问底兴师问罪,反而默认他入府陪在阿靖身边,甚至连今后的事情都嘱托好了。
“在·····小,小女不敢,”兰景明咬了舌头,“都交于阿靖定夺。”
周淑宁静静看他半晌,回身拉开木匣,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轻轻搁在桌上:“你既来奉茶,便是认我这个嫂嫂,近日诸事繁忙,未曾备什么厚礼,这玉镯是爹娘送我出阁时的嫁妆,你且将它收下,嫂嫂愿你伴在阿靖身旁,为他出谋划策,与他琴瑟和鸣,共助家族兴旺。”
兰景明哪敢接下,恨不得掉头就跑,阿靖嫂嫂若是疾声厉色,他这羞惭还能减轻几分,现下嫂嫂柔声细语,他要被这浓浓歉疚淹没,碾压成一地残烬。
周淑宁一手持着兰景明手腕,另一手拿着玉镯,缓缓套在他腕上,左右转动两圈:“黄金万两不如知心一人,阿靖好不容易走出伤痛,以赤忱之心待你,你也要真心待他,莫令阿靖寒心。”
第38章
腕骨上的玉镯沉甸甸的,含着温玉暖香,如一汪碧泉,浸透寒凉皮肤。
兰景明如何能不知道,阿靖有颗赤子之心。
爹娘潜心爱他,哥嫂真心宠他,若遇见的不是暗藏祸心的兰景明······他该有多快活。
这哪里是一只玉镯,分明是一道枷锁,它是最美好的期许,也是最甜蜜的诅咒。
外头蝉鸣阵阵,簌簌飘进耳畔,兰景明摩挲腕骨,那暖玉一圈一圈,如丝线裹缠上来。
外面风声大作,一股风猛卷过来,陈瑞拎着陈靖,急匆匆踏进门来,兰景明慌忙起身站好,匆匆躲到角落,陈瑞拎弟弟似拎只兔子,毫不犹豫松手,将人丢到地上:“夫人你且看看,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把我的竹叶青都挖出来了!今日你可不能拦我,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陈瑞这日在外奔忙,晌午时才踏入府中,往日里见不到人影的陈靖直挺挺立在门边,见了他大吼一声:“哥!我要饮酒!”
陈瑞登时怒火中烧:“饮什么酒!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屁股痒了!”
陈靖一个箭步蹿开,忙不迭探长脖子:“我要饮竹叶青!”
竹叶青······
陈瑞想到自己的藏酒,登时眼前一黑,上前拎起弟弟,直拽到藏酒之地,眼见那泥土松软,显是才翻出来的,他二话不说,拎着弟弟回去,这书房里酒味太浓,晌午过了还未散去,眼见着价值千金的竹叶青就这么喂进狗肚子了,陈瑞精神恍惚,拎着陈靖就来到听湖小筑,打算先发制人,不让夫人赶来求情。
陈靖被丢到地上,顺势滚了两圈,仰躺在兰景明脚下,一边翻滚嚎叫,一边狡黠眨眼。
“哎······”
兰景明懵住了。
“原来在女儿红和白杨皮之外,阿瑞还有珍藏的竹叶青呢,”周淑宁施施然转过半身,唇角浅勾,“不知在哪藏着,可否让妾身开眼瞧瞧?”
陈瑞如遭当头一棒,登时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这小兔崽子的圈套。
夫人周淑宁样样都好,样样都能忍得,唯有酗酒一事,是她碰不得的逆鳞,在娘家就因此把娘家爹的酒铺砸了大半,威名声震一方,陈瑞仅有的几次被赶出门去······都是因为灌了大酒,被她卷铺盖端出去了。
“咳,我没喝,夫人,我真是一口没喝,”陈瑞向后蹭动,咳咳咳嗽不停,“一,一时口误罢了,那酒不是我的,是李丰那小儿存在这的,说,说下次设宴让我带去。”
“元日将近,李丰应当正在府中,将军何不允妾身同去,”周淑宁淡淡笑道,“我闲来无事,做了几只鸳鸯戏水肚兜,正好拿去与他夫人讨教。”
陈瑞何曾吃过这么大瘪,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左右为难,这下不止陈靖笑了,兰景明也憋不住笑,两人在暗影中抖动肩膀,悄悄互使眼色。
“阿靖,你们先出去玩罢,”周淑宁道,“晚宴前记得回来,将军请了赫先生的公子同来赴宴,你们年岁相仿,多多关照人家。”
“先生家的公子?”陈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兴冲冲道,“那先生呢,今日怎未见他?”
“城外宁王府家的公子身染重疾,眼看要不治了,宁王与将军是患难之交,不忍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请赫先生前去诊脉,”周淑宁道,“大约明早便回来了,你们且放心玩罢,待元日过了,再练功不迟。”
这一年到头难得休息,陈靖快活的一蹦三尺高,冲大哥做个鬼脸,拽着兰景明便跑出去了,他动不动受大哥捶楚,难得占了一回上风,一路上手舞足蹈,直奔集市去了。
兰景明之前遥遥见过集市,只是当时身在山里天寒地冻,趴在那待一会便离开了,眼下总算亲身来了,他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兴致盎然,比那些七八岁的娃娃还雀跃几分。
集市里有不少做糖人的,虽是唤作糖人,其实都是兔子野狐模样,里外三层围的都是娃娃,兰景明搬个小凳挤在中间,坐在那直勾勾盯着,半晌不肯动弹。
这都是陈靖幼时玩腻的东西,他压根不敢兴趣,兰景明盯着糖堆看,陈靖盯着兰景明看,这两人目光一个比一个专注,倒给手艺人吓出一身冷汗,凝好的兔耳被掌风刮落,硬生生造出个单耳兔来。
围观人群传来阵阵嘘声,手艺人面红耳赤,忙将糖人塞回口袋,兰景明探长手臂,抓住那根细杆:“我要这个。”
话音刚落,他转向陈靖:“阿靖,我要这个。”
岂止是这一只兔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陈靖也给他摘的。
手艺人哪敢收银,连连摆手说送他们了,兰景明得了独一无二的兔子,一时舍不下口,拎在掌心看了又看,糖汁化的黏在手里,还是舍不得松手,陈靖发现他看兔子比看自己还专心,一时起了坏心,低下头嗷呜一口,咬掉另外半只耳朵。
这兔子登时只剩个脑袋,可怜巴巴耷头耷脑缩在那里,兰景明不肯走了,眼底洇出薄雾,欲哭无泪盯着细杆,一步也不肯动了。
陈靖愣了,慌忙弯腰道歉,险些咯噔跪在地上:“是我的不是,全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不然,不然就打我罢。”
他向来不会哄人,往日大哥教育他就是扒|了裤子,按在那揍上一顿,他也不知如何让少年消气,只能犹犹豫豫,捏着那手覆在脸上:“打我罢,我绝不挣扎,你打开心了就是。”
“为何打你,”兰景明触到陈靖脸颊,上下摩挲两下,似抚摸稀世珍宝,“阿靖这么好,怎会忍心打你。”
少年总是这般直抒胸臆。
陈靖自小学的是伦理纲常,读的是圣贤著书,行事本该三思而后行,谨遵长辈教诲,可他对这些并不认同,反而最厌恶谎话连篇道貌岸然之人,少年打从相识便有一说一,从不遮遮掩掩,他一时心潮澎湃,将那掌心握紧,牢牢贴在颊上:“你别走了。”
兰景明掌心一颤,脊背冒出薄汗。
“别走了,留在这里陪我,”陈靖恍然未觉,一颗心勃勃跃动,怀里似揣只兔子,撞得胸口嗡鸣,“待我有了自己的府宅,一切全凭自己作主······我娶你为妻。”
第39章
爆竹声声辞旧岁,锣鼓阵阵迎新年。
人群熙熙攘攘,如海浪在身边翻涌,灯火明明暗暗,影子起起伏伏,兰景明的掌心被紧紧攥着,热意层层涌来,如铺天盖地的波涛,将他口鼻淹没。
留下来吧。
有阿靖,有不敢靠近却魂牵梦绕的先生,有哥哥嫂嫂,有集市,有温暖的卧房,有数不清的美食······有他不敢肖想的一切。
若他没有生在北夷,若他能似常人平淡到老,若他不是如此罪孽深重······该有多好。
水中月镜中花最是娇美,也最是脆弱。
雪落无声,落在陈靖发顶,兰景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帮他抹掉。
陈靖冻得哆嗦,心口却蒸起烈焰,他说了深藏在心底的话,他本不该说,不该压迫少年,不该令对方难做,可他忍不住了,若这些不说出口,他要被憋疯了。
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在空中爆裂开来,风中飘来残烬,丝缕粘在发上。
“燃烟火了,”兰景明缓缓吐息,唇间冒出白雾,“阿靖陪我去罢。”
少年没有正面应他。
陈靖知道自己逼人太甚,是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且在少年面前一直痴傻疯癫,未作出什么英雄事来,不应他才是对的。
可他还是失落,如墨块丢入湖中,化出片片涟漪,兰景明探手过来,攥住陈靖手腕,想了想又落下来,握住陈靖掌心。
陈靖下意识反握回去,被少年拉着挤入人群,穿过光影交错的花灯,掠过摇摇晃晃的烛火,闪过追逐打闹的幼童,直跑到爆竹底下,仰头望向烟火。
爆裂的烟火映出白昼,刺的人双目流泪,几乎睁不开眼。
“你,你莫不信我,”陈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吐息,“等有了自己的府宅,你不必扮做女子,我既娶你为妻,自然不会纳妾,传宗接代的事有大哥来做,纵使他们本事再大,也没法牛不喝水强按头。待我踏平北夷,立下战功,朝廷也奈何不了我,到时你稀罕什么,我都给你寻来,莫说这小小糖人,便是要做个雪堆那么大的糖人,我也寻来几十个手艺师傅,在宅里夜以继日做给你看,你愿吃多少便吃多少,只要牙齿还在,吃多少都不拦你······”
“可我要阿靖做的,”兰景明歪过脑袋,眉眼弯弯,“我要芙蓉梅花莲子羹,桂花梨花绿豆糕······要阿靖亲手做的。”
该回绝的。
该毫不犹豫回绝,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硬是岔到别处,不该顺着阿靖的话头。
可他说不出口,在这灿如星火的眸子下,在这真挚热忱的目光里,兰景明说不出狠话,连重话都说不出口。
他何尝不是头一次体会到温暖。
炙热的身体,滚烫的目光,总是毫无保留凝视自己,仿佛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使伤了残了傻了,变成一个废物,也能得到至诚的爱。
至诚至真,至纯至深,波涛汹涌而来,令他无法挣脱,只想溺毙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