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身手,”陈靖笑道,“吃我这枪!”
第59章
陈靖一枪刺出,兰景明回身格挡,枪刃相撞火光四溢,陈靖勒紧缰绳,蹭过兰景明侧颊,抬手捞他面具。
兰景明悚然一惊,急急向后撤退,耳边风声大作,那只手滑过耳朵,堪堪扑了个空。
“长得青面獠牙,何必再戴面具,”陈靖虚握五指,捞起马鞭向外甩去,鞭尾向前卷动,扯住兰景明小臂,“摘下来让我瞧瞧。”
兰景明气得两眼通红,长剑一挥而落,砍断那截长鞭。
他抬起半身,跨过马背揪住陈靖脖颈,狠狠给他一拳。
陈靖被他扯得掉下马去,长枪长剑都被震开,胡乱散作一团,两人像那乳臭未干的娃娃,翻滚在那拳打脚踢,兰景明出手毫不留情,一拳轰肿陈靖侧颊,陈靖不甘示弱,一脚踹在对方胸口,兰景明喉间腥甜,呛出半口血来,陈靖眯起双眼,手起臂落向下拧动,两腿向内勾紧,将人压在地上,五指向内冲去,触到面具边缘,兰景明探长手臂捞过剑柄,猛然向后甩去,陈靖举枪格挡,两人一触即分,遥遥对峙起来。
陈靖脸颊肿起,舌头被牙齿咬破,触到几分血腥。
兰景明喉间发干,血流聚在锁骨,长剑映出月光,斩碎泉中寒芒。
硝烟滚滚燃起,双方精兵互不相让,刀枪棍棒耍得痛快,马蹄踏破水幕,浇了人满头满脸,陈靖抬臂擦过侧颊,舔净唇边腥气,胸中只觉畅快。
他喜欢这个对手。
想剥|掉那个凶神恶煞的面具,揭开那层外壳,触到内里模样。
他呸出一口残血,丢开手中长枪,自腰间缓缓抽|出长剑,刃锋薄如残翼,映照天边月辉。
此次出征他拿来几柄宝剑,这是大哥送给他的一把,剑刃由名家打造,金刚不坏削铁如泥,他揉身攻去,兰景明挥剑格挡,铿锵一声刃锋相撞,陈靖踏前半寸,兰景明滑过半身,剑尖自陈靖肋下冲去,陈靖望着那截窄腰,恍惚迷惘一瞬,被兰景明逼得倒退两步,后背撞上石壁。
吭的一声,剑锋扎入石壁缝隙,划破陈靖面颊,陈靖盯着那张鬼面,掌心冒出热汗,握紧的宝剑向上挑起,如游鱼入海,冲向那张面具,兰景明躲过半身,颈发被削掉半寸,陈靖弓腰前探,抬手向外一扫,握住几缕碎发。
淡到几不可闻的檀香,磨得鼻尖发痒,陈靖定住脚步,那香气飘散不见。
林中传来长长号角,声响萦绕云间,这是雅阁真吹号传信,帐中老弱妇孺已经转移,兰景明无心恋战,后退几步上马便走,背后骑兵且打且退,仗着地形优势,渐渐消失在林间。
副将还欲让人再追,陈靖扬手阻止,脚下一动骑上马背,驱马向前几步,盯着那些人消失的背影。
指缝间还有几根碎发,陈靖攥紧掌心,放在鼻间轻嗅,这发丝无色无味,檀香似一缕幻梦,倏忽消散不见。
峡谷间满是狼藉,草皮被踩得破破烂烂,盔甲碎得到处都是。
陈靖咬紧牙关,齿缝咯吱摩擦,那张面具在眼前舞动,肆意如一张鬼影,牵扯心弦摇晃。
这鬼面修罗······令他无端在意。
他要斩开那张面具。
陈靖握紧拳头,仰头望向圆月,圆月凉意如水,融化杀戮之气。
第60章
兰景明且战且退,带着随帐众人回到密林深处,翻过半座山头,暂且停歇下来。
帐中老弱妇孺奔走一夜,急需休整歇息,他们各自落下帐来,烧肉煮马奶酒暖身,兰景明勒紧缰绳,回身收剑入鞘,沉默望向远方。
举目所见唯有林海,飒飒风声涌过,之前的硝烟倏忽而逝,如同一场幻梦。
身上热汗冷了,青紫皮肉后知后觉疼痛,颈下血流不断,筋脉勃勃跃动。
胸中嗡鸣不断,大小石块落水,溅起阵阵涟漪。
夜深人静夜不能寐的时候,伤口疼痛昏昏沉沉之时,他想象过诸多重逢之时,却从未想过·····阿靖会这般单刀直入,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格勒,颈上还在流血,”雅阁真拍马上前,卷起手中白布,按在兰景明颈上,“我给您包扎起来。”
兰景明恍惚弯腰,脖颈如被烧灼,白布被血流浸得通红,换了几块才堪堪止住。
只是浅浅一道口子,他身体却像是被蛀空了,徒留干瘪皮囊。
“兰杜尔与兰信鸿被图格族缠住了,一时半会没法抽|身,”兰景明直起身来,自己压住白布,“你去兰道真帐中,要他带精兵过来,与我共同御敌。”
骏马嘶嘶抽气,不安踢踏前蹄,雅阁真挠挠脖子,不免有些犹豫:“兰道真格勒向来与我们不睦,他真的会过来么?”
“你只需说大梁陈靖将军骁勇善战,带两个黄口小儿过来,都能将兰道真打的屁滚尿流,他就会过来了,”兰景明道,“去罢。”
雅阁真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背,以兰道真格勒那点火就着的性子,他这句话一说出来,自己便要做人肉串了。
兰景明懒得再说,挥手一鞭抽上雅阁真马臀,骏马吃痛抬腿就跑,将雅阁真拽得不见踪影。
四周帐子搭起来了,天边星子闪耀,林中隐有寒风,兰景明驱马走近主帐,掀帘走进里面。
几个婆子正给瓦努拉喂汤,见到兰景明进来,纷纷低头行礼出去,兰景明走到瓦努拉身边,仔细看她脸色,她刚生产不久便舟车劳顿,神色比原来疲惫,好在身体底子康健,面上仍有血色。
兰景明换了一身外袍,颈上血也止住了,见瓦努拉没事便要出去,瓦努拉连忙叫他:“景明!”
“你好好歇息,”兰景明道,“晚些把娃娃抱来给你。”
瓦努拉费力在枕下摸索,抓出一只铃铛:“给你!”
兰景明不为所动。
“给你,”瓦努拉不依不饶,“这是你的幸运铃铛!”
兰景明叹了口气,抬手揉揉额头,走回瓦努拉身边坐下:“这是给你的嫁妆,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瓦努拉眼圈红了,咬牙切齿半天,突然败下阵来:“景明······你好久没笑过了。”
兰景明怔住。
“可能罢,”片刻过后,兰景明揉揉侧颊,抻开半片脸皮,“不然我试试看?”
他试着挪动唇角,抖出浅浅笑意,只是这笑容僵硬,如同被冰雪凝住的河水。
“景明,真希望你快活些,”瓦努拉低声啜泣,“好希望你能像个孩子······开心大笑一回。”
为何······
那没有意义。
兰景明捏紧拳头,牙齿压住舌头。
快活或不快活,又有什么关系。
若能死在阿靖刀下,于他而言便足够快活。
瓦努拉气力不支,兰景明不想扰她休息,待了一会便起身出去,上马在帐外逡巡,凉风簌簌涌过,碎发四处乱飞,噼啪甩在脸上。
兰景明甩动马鞭,在林中奔腾起来,身体飘在半空,胸中灌满潮气。
没有·····快活过吗?
不,他快活过。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与阿靖刀剑相向,鼻间嗅到血腥的时候······他是快活的。
“噫——”
兰景明勒紧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他站在悬崖上面,脚下寒风飒然涌来,目之所及有一轮圆月,如玉盘嵌于天地之间。
兰景明抬起手臂,虚虚握住圆盘,月华如水涌来,在掌心聚成一滩。
他握住掌心,将月光碾碎成渣。
后半夜兰道真带精兵到了,拍马凑到兰景明面前挤眉弄眼:“听说你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尿布都用上了?”
几年过去,兰道真长得人高马大,性子倒没变多少,脖颈上那只刻上的小龟融进肤底,余下半只龟壳,看着倒有些好笑。
“我倒还好,”兰景明淡道,“若你过去,怕是剑没拔出来,便被吓得嚎啕大哭了。”
旁边人噤若寒蝉,兰道真气成河豚:“我倒要会会那个小子,看他有几分本事!兄弟们跟我走!”
马奶酒都没喝一口,兰道真便带着精兵浩浩荡荡走了,雅阁真犹豫上前,小心翼翼道:“格勒,我们不跟过去么?”
“晚些再去,”兰景明道,“不杀杀兰道真的性子,他早晚会成为累赘。”
兰景明的精兵们在原地驻扎一夜,吃饱喝足才跟着兰景明出发,直奔战场中去,他们从背后纡回包抄,从背后薄弱之处突袭,将陈靖打了个措手不及,陈靖没想到这鬼面修罗只是诈然逃跑,之后还会回来,他胸中燃起火焰,一柄宝剑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落下风,直到大梁援兵赶来,兰景明才收马回刀,冲出重围往林中去了。
陈靖呸出口中残血,没有叫人再追,一夜里打了几场恶仗,他身体疲惫不堪,胸中热血沸腾,只觉棋逢对手,着实令他亢奋。
兰道真早早退出,虽说没吓得屁滚尿流,身上也是四处挂彩,险些被削掉半个耳朵,他自小力能扛鼎,在帐中打败诸多高手从无败绩,只是这回不知怎的,与那梁国将军面对面杠上,他的力气如泥龙入海,倏忽不见踪影,那梁国将军仿佛不知道累,无论挥动多少次剑,气力都与最初相同,如果不是他跑的早······怕是小命要交待在那。
一念及此,他拍马上前,恶狠狠对兰景明道:“你故意的?”
兰景明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愧意:“在下不敢,只是对小格勒仰慕已久,想亲眼见识小格勒的英姿。”
兰景明提拔为格勒后不到一年,兰道真便也提为格勒,只是两人向来互不对付,兰景明依旧称对方为小格勒,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
兰道真听了这阴阳怪气的揶揄,挥拳便想上前,走到近前见兰景明浑身挂彩,这拳头硬是没挥出去,转身气鼓鼓走了。
兰景明咂咂嘴唇,突然想要喝酒。
想要烈酒汹涌而来,淹没五脏六腑,醉晕纷繁思绪。
他身上没有酒袋,只得探出半身,在雅阁真腰间摸索,拎出一只酒袋,拧开浇在脸上。
雅阁真手忙脚乱来抢:“格勒不可,万万不能再喝!身上伤口全都没好······”
兰景明不为所动,一口咬掉酒塞,仰头喝个痛快。
许久没有这般畅快过了。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若是阿靖边和他打边啃猪蹄,他就要丢掉长剑,先把猪蹄抢过来了。
大半只酒袋灌入肺腑,兰景明眼前昏茫,弯腰拧住眉心:“雅阁真,头好痛,蜂蜜······”
手上多了一道蜜盏,兰景明仰头饮下,醉醺醺垂头看人:“还要······嗝!”
老图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手中捏着几枚蜜饯。
兰景明登时酒醒大半,把酒袋藏向背后:“我没没没没喝,只是尝一小口,一小口而已······”
老图真面不改色,自顾自仰头看人。
兰景明挠挠下巴,眼珠转了几转:“老图真······你有话要对我说?”
第61章
月光如幕,流水般泼洒下来,老图真二话没说,将兰景明酒袋抢走,径自走在前面。
兰景明摸不到酒,不甘不愿瞥嘴,小孩似的舔来舔去,将零星酒珠舔进唇里。
在茫然迷惘的夜色里,唯有酒意令他沉醉。
这一夜酣战数场,帐中老弱妇孺与精兵都是人困马乏,各自回驻地歇息,兰景明坐在河边,捡来树枝在地上划动,思忖如何御敌。
这里地形崎岖峡谷众多,常年落雪令山顶满是寒冰,阿靖他们既敢深入北夷腹地,想必是有备而来,背后兵马众多,人海战术都能拖死自己,可兰杜尔兰信鸿那边脱不开身,若是请父汗强行叫他们回来,其余部落也会察觉端倪,蠢蠢欲动伺机分一杯羹,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更是难以支撑。
看来······只能铤而走险截断阿靖粮草,逼他们退回大梁。
若是千钧一发之际,阿靖不肯退让,要杀掉对方才能逼出一条路来,他能下得了手吗?
兰景明握紧拳头,树枝根根断裂,尖角扎进掌心。
能下得了手么。
杀掉阿靖,杀掉虚妄幻象,杀掉······曾活在将军府里的自己。
做过无数次的梦涌入脑袋,梦里他与阿靖狭路相逢,次次同归于尽,血流如瀑浸透草地,染红整片河水。
于自己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
可对阿靖而言,哥哥嫂嫂会失去他们的弟弟,梁国会失去他们的将军,永康城会失去他们的庇佑者。
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兰景明。
此刻你为北夷而战,如此这般妇人之仁,何时能成大事。
树枝在掌心碾成碎渣,兰景明扶膝起身,目光随河水涌动,悠悠荡向远方。
转天兰景明便派探子出去,寻觅陈靖大军的粮草所在,这粮草多得一只粮仓都堆不下了,足足五六个粮仓堆在林中,四周有重兵把守,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兰景明也亲自前去看过,他站在高高探出的悬崖上面,遥遥望向对面,阿靖的将士们沉默森冷井然有序,行走坐卧整齐划一,他在月下站了半夜,只觉阿靖像是觉察到什么,在密林之中仰起头来,目光如炬穿透暗夜,扎入自己眉间。
兰景明悚然一惊,藏到树干后面,指头按住面具,指头颤抖不休,向内狠狠压紧。
阿靖的目光饱含杀气,如冰雪凝成的长箭,划开漫天云雾,将自己击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