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战场上了。
他们是敌人了。
兰景明扣紧面具,铁质骨骼压住鼻尖碾入侧颊,他喘息不得,冷汗浸透眼皮,痧得眼角抽搐不已。
天将放晴,兰景明拍马回去,与兰道真商议一番,定下声东击西之策,由他将陈靖引入虎跳峡内,兰道真带人去烧毁粮草断其后路,将阿靖打个措手不及。
开战那天万里无云,双方修整数日兵强马壮,在虎跳峡狭路相逢,各自亮出兵器。
旌旗随风摇动,峡谷中水流不断,活水从天而降,击打大片石壁,碎石溅至半空,淋漓拍打脸颊,长弦在半空一触即发,陈靖拔刀出鞘,遥遥指向对面:“来罢。”
兰景明拍马而上,刀剑撞在一块,击出金石鸣响,两人骏马一黑一白,相撞时嘶声长鸣,马蹄踏出落雪,杀意迎面撞来。
陈靖挥刀上前,直取白马马颈,白马向后踢踏,将兰景明向后拖拽,兰景明勒紧缰绳,挥剑横在身前,吃了陈靖一记狠刀,胸骨咯吱作响,鼻间嗅到血腥。
血落梅枝铺洒在地,兰景明小臂受伤,气力消散不少,他后退半步,扯出白布压伤,拍马环绕两圈,斜斜猛扑过去。
陈靖举刀格挡,胸中畅快不已,这鬼面修罗力气算不得大,但是愈挫愈勇,舞起长剑虎虎生风,从无退缩之意,着实令他打得痛快。
兰景明带来的精兵远没有陈靖人多,他不想恋战,只想把人拖住,给兰道真创造时机。
号角阵阵响起,风起云涌而来,兰景明心念电转,知晓这是兰道真给他报信······只是这太快了。
即便再快也要战上一场,怎会轻易就能得手。
兰景明心知不对,拍马便想撤退,陈靖甩动长鞭,半身袭上前来,唇音随风而来,掠到兰景明耳边:“那粮仓都是假的。”
兰景明恍惚一瞬,手臂气力放松,陈靖横刀而上,迎面猛劈下来,这一下挟裹劲力,势必要取人性命,兰景明体力不支,勉强侧翻半身,陈靖收不住力,竟一把抓住兰景明小臂,两人从马上翻下,坠入峡谷湍流之中。
四周骤然爆出惊呼,双方几名副将噗通噗通落下,想要捞出他们,只是水流太快,两人被卷的不见踪影,岸上唯留骏马嘶鸣,慌乱踢踏脚步。
二人先后落入湍急河流,被水草缠做一团,口中灌入泥水,几乎被卷得动弹不得,人在慌乱时会下意识握住什么,那面具贴在脸上,压得口鼻严丝合缝,半分喘息不得,兰景明肺腑发烫,喉底泛酸,胡乱挣扎几下,指间水流涌过,什么都抓握不住。
鼻间骤然一凉,兰景明勉强睁眼,抬手抚过嘴唇,眼前晃过刀尖,面具竟被割掉半个,泥水向口中涌来,一股大力抓住他的双肩,将他向上一提,猛然甩上岸边。
兰景明在岸上打两个滚,咳出满嘴泥沙,唇边那条细疤吸饱水汽,透出妖冶残红。
两旁将士发现他们,纷纷叫喊着疯狂跑来,将他们扯回自家阵营,陈靖捏紧长刀,咳掉口中泥沙,掌心刀刃发滑,眉头狠狠拧在一块。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刚刚那么好的时机,他该划开这鬼面修罗的脖子,或者狠狠给人一脚,让人沉入水底尸骨无存。
那鬼面修罗声东击西,派人烧了自己大半粮仓,多亏他粮仓不止一处,才不至于损失太重,适才他说粮仓假的也是诈人罢了,只为炸出破绽,取这鬼面修罗性命,可是适才这大好时机·····竟生生被他给放过了。
不止放过,还鬼使神差拉了这人一把,把这人拽到岸边,留了人一口气在。
留他还有作用。
陈靖默默拧紧拳头,拼命说服自己。
要留活口钳制那兰赤阿古达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兰景明浑身都湿透了,甲胄披上水草泥沙,鼻间一道血痕,沿锁骨向下流淌。
那血涂抹不尽,被白雪映得如同红梅,遥遥映在水中。
陈靖恍惚一瞬,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再想又飘散如烟,什么都触摸不到。
兰景明站立不稳,憋气过久腿脚发软,几乎要倒在地上,雅阁真慌忙奔来扶他上马,一群人再不恋战,纷纷后撤退回林中。
陈靖立在原地,呸一口吐掉口中泥水,盯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叫人去追,只让众人先去转移粮仓,以免再受波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般交手几次,他知道这鬼面修罗还会动动脑子,那个脖颈上纹王八的小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这般小胜一场,尾巴想必要翘到天上,今后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将人囊获掌中。
兰道真烧了几个粮仓,得意忘形之际被人用燃烧的箭刃射|上马臀,他自己外袍被烧焦了,整张脸如同从煤炭堆里捞出,回到营地进水猛洗半天,才觉得捡回一条命来。
兰景明肺腑难受,脸色煞白,一路呛咳不断,在马背上都要滑到马下,几乎坐立不稳,雅阁真在背后半扶半抱,好不容易将人送进帐中,命人在外看守,他自己去收拾残兵,部署防御阵型。
帐中黑沉沉的,只在角落燃着炭盆,被褥软绵绵堆成几层,躺上去如坠云雾,令人堕入其中,不想睁开眼睛。
喉中血腥不断,兰景明把头埋在枕下,掀起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竭力压住闷咳,不愿因自己受伤而动摇军心。
雅阁真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来他眼见格勒南征北战,皮肉伤痕累累,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一碗碗苦药一顿接一顿灌下,却还是没什么作用,有时一道擦伤便会血流不止,换几次药才能止住,格勒从不在大军面前展露颓色,即便走路不稳高热不止,也要竭力保持平静,进了帐中才允许自己倒下,勉强歇上一会。
若论年岁······他比格勒年长许多,可若这般下去,格勒能否活到他的年岁还未可知。
兰景明不知雅阁真在想什么,也不知外界是什么状况,他如今总是全身发冷,有时睡上一夜,被褥都没有半点热气,无论帐中放着几个炭盆,那热意都如同云雾,风一吹便消散如烟。
他冷的厉害,齿间冒出凉气,牙关咯咯作响,被褥卷成一团,紧紧勒住身体。
好累好累。
太累了。
活着真的好累。
眼睁睁看着自己衰败,目睹自己走向无法挽救的结局,这比被一刀取命还要辛苦。
能放弃吗?
可以放弃吧。
他做了足够多了,除了对不起阿靖之外······没什么对不起的,他问心无愧。
自己了结自己,总比最后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吃喝都要人照看要好。
只有在这种时刻,兰景明才允许自己软弱下来。
帐中无人,被褥里有个属于自己的窄小缝隙,他可以在这里呼吸,让往日强压下去自我了断的念头蜂拥出来,绕着自己疯狂旋转,砰砰撞击额头。
兰景明咬住舌头,齿间溢出血腥。
明明压在被褥下头,却好像还被压在水底,水雾弥漫上来,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淹没眼耳口鼻。
指甲拧住掌心,唤出几分神智。
停下来,停下来,不想了,不准再想下去了。
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要被北夷赴汤蹈火,要将阿靖他们都赶回梁国······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就此放弃。
脑中声响不断,嘈杂如兵刃嗡鸣,折腾的人躺不安稳,手脚酸软无力。
不知这般挣扎多久,外头夜幕低沉,暗夜长影摸进帐中,柔柔触摸耳骨。
兰景明恍惚爬起身来,踉跄来到河边,盯着水中的自己,他拂过脸上伤疤,将脑袋埋入水中,唤回几分清醒。
他看够了无穷无尽的大雪,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杀戮,可不知如何才能解脱,更不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也没那么重要,没有什么······非得由他来做。
靠着父汗给采来的补药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终归是到了尽头。
兰景明抹了把脸,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帐中窝成一团,这下倒是迷糊浑噩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天边本该亮了,可帐帘不知被谁围了几层,罩得帐中黑沉沉的,半点光都透不进来。
脑袋探出被褥,听到长勺与瓦罐相碰的声音,鼻尖嗅到药味,兰景明皱紧眉头,将枕头压在脸上,心中厌烦不已。
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喝得口干舌燥心火旺盛,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苦药如同黄连,沿舌底洇入喉管,在肺腑缠绕旋转,难受的人几天吃不下饭。
不想喝了。
不想再喝药了。
一口也不要喝了。
老图真端着药碗过来,兰景明看都不看,一把甩出去了。
瓷碗噼啪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老图真片言不发,默默看他一会,转身再熬一碗,兰景明劈手摔掉,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年下来,兰景明从来没有这般任性过,他真的忍到极限,不想再忍下去了。
这般摔了五六个碗,老图真看了兰景明半晌,叹了口气不再熬药,收拾瓦罐走出去了。
枕间发丝抖动,兰景明自被褥里探出脑袋,悄悄松了口气。
这般过了数日,他们的兵马又与陈靖那边起了摩擦,双方没有大张旗鼓厮杀,只是暗地里互不相让,且战且退互相试探,兰景明在雅阁真千叮咛万嘱咐的哀求之下,总算勉强歇了几日,只是自落水之后他便不肯喝药,无论谁来请求都一口不碰,即便瓦努拉抱着娃娃过来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法将他说动。
雅阁真心内惴惴,只觉从格勒身上触到冷意,那不是往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自暴自弃的淡漠,破釜沉舟的决然。
雅阁真胸中七上八下,还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日日东拉西扯胡诌一通,试图燃起格勒斗志。
这般大小摩擦不断,众人皆知今后会有一场恶仗,这是根本避不开的,兰景明连日来殚精竭虑部署计划,一日三餐吃的断断续续,夜半三更不肯安寝,人熬的瘦了两圈,嘴唇苍白无甚血色,眼底泛出青紫。
双方兵士互不相让,遥遥在雪山对峙,各成割据之势。
连日里大雪纷飞,如同厚重云幕,将高山掩盖结实,兰景明令老弱妇孺在远方营地搭帐,他自己带人在雪山盘踞,连日勘测地形,冻得手脚发僵脸颊乌青,仍不肯稍做歇息。
他近几年愈来愈怕冷了,只要待在帐中不动,身上便如冰雕似的,半点动弹不得,他宁可在外面走动,也不想困在帐中等死。
这般逡巡数日,空中血腥凝重,战事一触即发,兰景明却好像熬不住了,整日咳嗽不停,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这日晌午出门滑了一跤,不得不进帐换身外袍,刚一掀开帘子,便嗅到一股药味,兰景明耷拉肩膀,头都不肯抬起,捏着鼻子便要出去。
“景明进来,”老图真扭过头来,一张脸皲裂如同树皮,在帐中盘出长影,“听话喝下补药,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我便说与你听。”
兰景明捏住帘子,探出半边的身体凝固住了,脑中一道惊雷劈过,嗡嗡轰鸣不休,头皮如被沸水泼下,脸颊化为滚烫岩浆,血肉弥散开来,淅淅沥沥流入雪地。
一直想知道的事·····是什么?
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即便如何说服自己,也无法释怀的事情。
关于娘的事情。
莫名热意涌上心头,兰景明小心翼翼回来,指头摸上药碗,热意触碰指尖,沿臂弯攀爬上去。
老图真将药碗向前推推,兰景明捏住鼻子,仰头一口灌下,喉结滚动几下,憋住阵阵呕意,硬是噎了下去。
丹田升起燥热,兰景明摔碎药碗,两腿弯曲盘坐下来,盯着老图真的眼睛。
老图真常年都是黑袍灰袍,顶着兜帽来来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楚,这般面对面盯着对方,才发现老图真有双乌沉沉的眼睛,那双眼并不浑浊疲惫,而是暗藏锋芒,不似一双老人的眼睛。
“你爹是巫医族的人,”老图真道,“当年你爹与可汗情投意合,在你出生后两人感情淡了,你爹不喜杀戮,你又生来异相时日无多,你爹便抛下你走了。”
“什么族?”兰景明懵了,“我听不懂。为何我爹与父汗情投意合,那我娘,我娘······”
我娘在哪呢?
兰景明哽住了。
他脑中涌起疯狂的想法,那想法是如此蹊跷,如此可怖,如此不可思议,却如附骨之疽,攀爬而来缠住自己。
“巫医族男女皆可孕子,”老图真道,“你爹姓赫名为钟隐,你一直戴在身上的铃铛,便是他留给你的,连你的名字,也是他取给你的。”
天边惊雷滚滚,岩浆溶解五脏六腑,将神智化为灰烬,兰景明浑浑噩噩坐着,耳边嗡鸣不休,号角声声盘旋,如魔音蜂拥而来,雅阁真闯入帐中,在旁边大声唤他,他什么都听不清楚,迷迷糊糊被架上马背,翻过半座山头,见到威风堂堂的阿靖,才恍惚清醒过来。
只是这清醒于他而言仍不真实,且不说这什么族他从未听闻,男子产子更是荒谬至极,若自己真是由赫钟隐所出,那赫钟隐为何认不出自己?
难道是所过岁月太久,真的将自己给忘光了?
那赫修竹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