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中走走不成问题,只是气力不济,样样操持是做不得了,”周淑宁笑道,“多亏先生照拂,比以往已好了许多,阿靖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必忧心家里。眼下你也大了,在你回来之前,圣上已下旨给你另立府宅,你看看家里有什么使惯的丫头小子,一并便带过去罢。”
另立府宅······
他要有自己的府宅了。
曾经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东西,眼下近在迟尺触手可得,却已物是人非,徒留满身狼藉。
想要的人得不到了,想娶的人不知所踪,想必也娶不来了。
周淑宁察觉陈靖情绪低落,让他先去沐浴更衣,待陈靖再回听湖小筑,院里竟堆起不少拜帖,各个绣着龙凤呈祥,乍一看分外喜庆。
陈靖登时满头大汗,看来他这不举威名还未传回府中,媒婆们还将他当香饽饽呢。
“嫂嫂真是单刀直入,”陈靖揉按额角,一时哭笑不得,“让我想敷衍都敷衍不了。”
“多大了还想敷衍,”周淑宁坐在桌边,捧起一本喜帖,“你在外面东奔西跑,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裂了,寻常人家到了你这岁数也该娶妻生子,阿靖喜欢哪家姑娘,放心告诉嫂嫂,嫂嫂好好为你操持。”
“眼下四海未平,北夷蠢蠢欲动,即便我有心娶妻,也无暇在家筹备,”陈靖道,“且再向后推推,待天下稍安,定不负兄嫂美意。”
“和嫂嫂还这般客气,真是拿自己当外人了,”周淑宁道,“古人云成家立业,家业兴旺才能事业宏达,人不应沉湎于过往,总该向前看的。”
成家立业······
陈靖怎不知嫂嫂是在提点自己,他何尝没有想过,若是从未遇到少年,眼下他可能也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小叔叔!”
外头撞来一只弹球,肉滚滚圆乎乎的,直直撞在腿上,这团子叫起来奶声奶气,撑开两手要抱,乍一看酷似大哥,笑起来却是嫂嫂模样,陈靖爱不释手,一把抱起侄儿:“虎头怎知我是叔叔?”
“叔叔有画像呀,”虎头抱住陈靖脖颈,天生便格外亲近,“爹娘总给我看叔叔画像,说叔叔是大英雄的。”
陈靖登时闹出个大红脸来,险些钻入地底,他这“大英雄”可没少挨过板子,肿得裤子都提不起来,眼下有了更小的娃娃,连他的形象都跟着高大不少。
“虎头下来,”陈瑞怒斥一声,“叔叔千里迢迢回来,让叔叔好好歇歇。”
虎头吐吐舌头,乖乖从陈靖身上滑下,随婢女出去玩了,周淑宁略略用过几口,出去为虎头换衣,留他兄弟二人自斟自饮,说些体己话语。
府里的酒酒意甚浓,酒过三巡下来,陈靖有些醉意,忍不住道:“大哥,那龙脉里究竟有什么宝贝,引得人人趋之若鹜?”
“据说是什么传世之图,里面记载着珍稀宝物,能生死人肉白骨,令人广开灵智,令妖物羽化登仙,”陈瑞搁下酒盏,“龙脉被毁那图也不见了,查了许久没有消息,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陈靖心念电转:“与那诛心草有关?”
陈瑞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没什么,”陈靖递过酒盏,与陈瑞碰了一碰,“大哥喝酒。”
陈靖明白过来,大哥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谨遵圣旨守护龙脉,龙脉被毁大哥也不想追究,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被有心之人借着由头揪住辫子,将事情闹得更大。
两人推杯换盏,彼此醉醺醺的,天南海北聊过许多,陈靖记挂着那鬼面修罗,总想带兵前去看看:“大哥,近来北夷那边如何,可还在到处抢夺?”
“仍在劫掠周边部落,打得有来有回伤亡不断,”陈瑞道,“我知你想带兵前去,只是眼下国库空虚,流民怨声载道,大举征伐着实劳民伤财,且北夷并未进犯国土,让他们先自己缠斗消耗一番,我等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陈靖点头叹道:“大哥所言极是,待得万事俱备,我必好好会会他们。”
兄弟俩久未见面,各个喝得比往常还多,后来陈瑞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陈靖看着大哥鬓角白发,给大哥披上外衫,送回榻上安歇。
他自己的府宅已建造好了,虽没有将军府那般广阔,也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雕梁画栋样样齐全,湖里散养不少黄鸭白鹅,见人前来纷纷游荡过来,抻长脖子嗷嗷要食,陈靖搭在栏边,洒了不少粮食下去,立在那看家畜夺食,彼此争得头破血流。
这府宅建成不久,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连丝人气都摸不出来,陈靖随意在府中乱转,寻了个门进去躺着,酒意上来脑中胀痛,他在怀中摸索,将贴身玉佩取出,缓缓贴在额上。
那暖玉被体温烘着,半晌过去仍然温热,陈靖昏昏沉沉迷糊过去,再醒来时胸中燥热,从府中抽调一支精兵出来,随他直爬到太行山顶,遥遥眺望对面。
隐隐能看到北夷的帐子,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各自散落开来,狂风翻卷涌起,吹得旌旗烈烈舞动,陈靖立在云间,深深抽吸凉气,头发四散卷落,在颈间缠绕成团。
陈靖不言不动,在风中伫立良久,日暮低沉才率军回到府中,各自安排下去。
他在外时曾经数次掌兵,排兵布阵的本领还是有的,只是陈家军这边大哥带得久了,与他感情不深,他回来这两日无暇他顾,从将军府里抽调许多精锐过来,先让他们多多认人,与自己熟络熟络。
两日之期转瞬即过,陈靖将训练精兵一事告知陈瑞,要陈瑞先帮他操练,他本想忙里偷闲去见见先生,只是先生去山间采药,几日没有音讯,他见不到人,只得拍马先回皇城。
路上风尘露宿,隐隐总是睡不安稳,他忆起过往种种,想到仙官说他们族人天生善医,各个都是治病救人的顶尖高手,而他陈靖长到现在,见先生救过因瘟疫而奄奄一息的病患、救过流血不止的嫂嫂、救过路边饥荒濒死的孩童,仿佛人的生死由先生掌控,只要先生真心想救,没有救不回来的人。
甚至连皇城中的御医·····都没有先生的本事。
陈靖翻过半身,眼瞳亮如烛火,之前人在身边太过熟悉,以至于忽略许多,明明先生过去也是四海为家,行踪成迷,没什么熟悉的故友亲人,明明先生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提起来便敷衍过去······
可那仙官说他自己的族人都是金发碧眼,先生明明与常人无异。
不对,连他陈靖都能歪打正着寻出荆棘果来,先生有妙手回春之术,改变自己容貌,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白青又是如何,难道他与先生本就相识,共同筹划了龙脉一事?
不,这样也是不对,若是这样,先生不必为瘟疫一事殚精竭虑,更不会在龙脉被毁后仍留在城里,照旧做原来的事。
或许就像那仙官说的,他们族人分崩离析隐姓埋名,有的活在山里,有的蜗居于林中,有的默默在城里生活,即便面对面擦肩而过,彼此或许仍不相识。
陈靖下意识摩挲胸口,将那玉镯取出,在指间轻轻打转。
过往种种如同碎片,一块接着一块,勉强整合起来,彼此之间还差些什么,总觉得少根绳子,或是缺块黏土,明明触手可得,却总是拼凑不全。
陈靖回到朝中复命,不久后又被派去南方随军操练,好不容易回到朝中,在自己殿中休息不好,又跑去琉璃宫中喝酒,仙官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两人渐生默契,两壶烈酒并两个杯子,一醉便至天明。
这般又忙乱两年,陈靖发觉每次到了琉璃宫里,仙官的身形都比之前更薄,脸色唇色也比之前更白,有时一杯酒灌入口中,不多时便昏昏欲睡,整日整日醒不过来。
那诛心草的事被陈靖记在心里,只是多方打探仍没什么消息,仙官每次做法时都将自己包裹严实,大半张脸都不露|在外头,连模样都瞧不清楚,若要寻与仙官相似的金发碧眼之人······更是没什么头绪。
两年过去陈靖又长开许多,眉羽褪去青涩,肩膀长宽不少,比陈瑞高出半头,行走坐卧虎虎生风,当年不举威名渐渐淡了,世家小姐们见了他都心思活络,纷纷托父兄寻媒婆上门,陈靖左支右挪推拒不得,只得以思亲为由,上奏请回永康城服侍兄嫂。
这些年来国库充盈许多,北夷收复周边不少部落,频频来梁国边界试探,已到了不得不防的地步,圣上亲赐陈靖虎符,提拔陈靖为骠骑大将军,命他领兵踏平北夷,广振大梁声威。
陈靖衣锦还乡,邻里街坊皆在檐下挂好红绸灯笼,燃放烟花爆竹,祈愿将军大胜而归。
陈靖见过兄嫂,径直去学堂寻觅先生,这学堂立在城中拱桥旁边,四周郁郁葱葱,俱是栽种起来的琼花碧草,它们在风中抖动叶片,簌簌迎接来人。
陈靖换了一身便服,坐在院中亭里等着,屋中童音阵阵,清脆跃入耳畔,远处集市熙熙攘攘,蒸笼里的包子冒出热气,冰糖葫芦在空中打转,浓烈甜香飘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他并不嗜甜,对糖葫芦糖人都无甚感觉,倒是白青酷爱甜食,遇到这些便挪不动步。
白青还活着么。
若是还活着······这些年有没有吃够糖人。
怀里的玉镯咯到胸骨,陈靖调转坐姿,令它换个方向。
学堂大门打开,孩童们蹦蹦跳跳,如雨燕飞翔出来,赫钟隐跟在后面,一边叫着慢些慢些,一边将门拉至最大,以免碰到孩子。
陈靖上前帮忙,赫钟隐见到来人,一时怔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阿靖······ 长得这般高了。”
学堂木门又矮又窄,陈靖弯腰俯身,从侧面硬挤进去:“之前总是匆匆来回,未曾好好与先生叙旧,先生倒一直未变,还是如此丰神俊秀。”
“这还是当年那个阿靖么,”赫钟隐狡黠眨眼,“当年见了我说的什么,阿靖还记得吗?”
陈靖被硬生生摆了一道,不自在摸摸鼻子:“过去着实年少轻狂,令先生见笑了。”
赫钟隐浅笑摆手,引陈靖走向后方小院,给人斟上新茶:“尝尝这新采来的嫩叶,不会令你失望。”
陈靖举起茶杯,在唇间轻拂几下,鼻尖浅浅抽|动:“先生听闻过诛心草么?”
第58章
天光晦暗难明,风霜簌簌涌来,寒意滚卷而过,在身上结出冷壳。
赫钟隐身体一顿,指头拂过茶碗,面上神情淡漠:“什么草?”
“诛、心、草,”陈靖笑盈盈眯着眼睛,指头翻转半圈,搁在茶沿上头,“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至宝,先生博学广识,对此可有耳闻?”
“着实未曾听闻,”赫钟隐摇头,“阿靖打听这个······可要用它做些什么?”
“当年嫂嫂生产之后,先生去了龙脉那里,”陈靖盯着赫钟隐的眼睛,一字一顿吐息,“可有看到什么?”
这不是过去的眼神了。
不是过去毛绒绒幼犬的眼神。
眼前的人似一匹捕猎的黑狼,紧盯猎物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当年那里黑烟滚滚,岩浆遍地,什么都看不清楚,”赫钟隐缓缓坐下,酌饮一口热茶,“之后烈焰燃起,四周草木尽被灼烧,我去城外引水,之后便回府了。”
屋内寂静无声,窗外冷风呼号,师徒两个面对面坐着,嫩叶在水中打转,热气腾腾而起,晕出薄薄白雾。
陈靖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此茶茶色浅碧,入口无味,回味却格外甘甜,柔柔浸透喉口。
“先生,近年来要么天降大雨,要么烈日炎炎,举目之下灾民遍地路有饿殍,可有解救之法?”
赫钟隐眉心微颤,指头掩在长袖之中,悄悄弯曲成团。
“日升月落,云散雨收,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皆乃是天意所为,非人力所能抗衡,”赫钟隐道,“顺应时势方得解脱。”
“那路边有即将饿死的孩童,先生也不管么,”陈靖眉眼弯弯,“先生手里有一块馒头,给他他便活了,不给他便饿死了,先生也不在乎?”
“我今日给得了他,明日他还得自谋出路,”赫钟隐轻叩指尖,“若今日我不给他,他去挖草皮捡树叶摘果子,还能熬上几日,若我今日给他,转天他心存侥幸,等在路边向下一个人讨要,可一整天都没人过来,他只能死得更早。”
陈靖一怔,连连抚掌大笑:“先生说的极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人人命格已定,何需再做挣扎?做那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便够了!”
“阿靖以为如何,”赫钟隐笑道,“若你在那扁舟之上,还能做些什么?”
“若木板漏水,我便跳水逃生游到岸边,”陈靖长身而立,两手背在腰后,“若长杆还在,我便调起长杆渡水而去,若逆流而行,我便寻芦苇编成草绳,伺机飞出套环,将木舟拽到岸边。”
话音未落,陈靖行至赫钟隐身前,俯身直视对方:“先生,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逆天而行,我也要试上一试。”
赫钟隐悚然一惊。
这不是那个偷溜出去疯玩的阿靖了。
这是······大梁的骠骑将军了。
乌云阵阵涌来,遮掩大半天光,陈靖唇角浅勾,眼底不含半分笑意,墨染似的瞳仁黝黑一片,逼得人沉坠进去,融化五脏六腑,骨渣都留不下来。
“我有了自己的府宅,”天光骤晴威压尽散,陈靖直起半身,搭住赫钟隐肩膀,“即日便要披挂出征,先生且来送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