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图真窝在帐中角落,默默摇扇煮药,这一阵风来吹熄柴火,他挪动几下,将后背对上帐帘,半点没有出声。
兰杜尔居高临下,长枪甩动几下,扎在兰景明身边:“小杂种,我命令全帐出击,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鼓掌振威,你不去前方拿人,却在此公然抗令,究竟长了几个脑袋?”
兰景明不为所动,轻轻吹气,将热浪从药碗上拂开,垂头再喝一口。
那口药还未咽入口中,瓷碗应声而碎,眼前白光一闪,枪尖直直挑过颈底,划出一道血线。
兰杜尔探出枪尖,噼啪拨弄碎片:“既然病了,帮你清醒清醒,来几个人,把他吊到树上!”
副格勒催马向前,急声来拦:“格勒,格勒三思而后行,此事若传到可汗耳中······”
“呼木图,你是我的人,还是这小杂种的人,”兰杜尔勒紧缰绳,扬声怒喝,“把他吊起来,拿马鞭过来!”
跟在背后的几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过来捉人,兰景明没有反抗,任由这些人按他肩膀捆他手腕,将他吊在树上。
天寒地冻,他只穿薄薄单衣,赤|裸脊背露在外面,比霜雪还要白皙。
“我再问一次,为何不听军令?”
正中央搬来一把椅子,兰杜尔轻松下马,翘二郎腿坐在椅上,掌心把玩鞭柄,前后旋转几圈:“本格勒审不了老图真,审你绰绰有余,前方战事吃紧,你在后方享受,日子着实舒坦!”
鞭尾挥出风声,重重抽在背上,这一下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砸出噼啪脆响,这马鞭用金丝鞣成,甩在身上撕裂皮肉,震得身体乱颤。
兰景明咬牙忍下,肩背紧紧弓起,皮肉崩成一团。
全身力量集中在两条手腕,他被吊在半空,腕骨青红发紫,淤出层层紫黑,耳边风声大作,下一鞭凌空落下,兰景明在半空打转,从肩胛到背脊绽出血肉,鲜血淋漓落下,沿小腿砸向地面。
雪里融出血涡,血点化为血线,在背后蜿蜒流淌,兰杜尔甩动鞭子,将兰景明当成漏沙麻袋,专挑最薄弱的地方招呼,兰景明咬破唇舌,痛呼压在喉底,生生憋得眼珠通红,额顶冒出青筋。
兰杜尔问了几次就不再问了,这小杂种向来不肯听话,好不容易封上个小格勒,连随军封帐都没能得到,还是在自己帐中讨饭,他并非要问出什么,只是要发泄怒火,他眼睁睁失去了一个顶好的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将那个陈老东西的小哒哩抓住,碎尸万段后献给父汗······
一念及此,兰杜尔怒发冲冠,狠狠甩下一鞭,这一下沿着嘴唇划过,兰景明被抽到吐血,胸前惨红一片。
头发被打散了,脸上冷汗涔涔,一头金发贴在侧颊,兰景明低垂脑袋,大口大口喘|息,碧色猫儿眼半睁半闭,眼珠沉沉坠着,像两颗落在泥里的琉璃石,触不到半分神采。
兰杜尔垂下手腕,着实打的累了,歇一歇正要扬手,帐外马蹄嘚嘚,信使从马上滑下,双手递上军令。
“大汗有令,各帐格勒速去大帐听令!”
第7章
兰杜尔与副格勒呼木图对视一眼,双双敛起神色,兰杜尔甩掉鞭子,勒紧缰绳,狠狠甩上马背:“走!”
两人前后离去,呼木图转头飞出眼色,示意来人把兰景明放开。
随账里几个躲着不敢出来的人连忙上前,手脚并用将人解下,小心抬进帐里。
兰景明口唇破了,发丝贴在颊上,碎衣和皮肉黏在一起,随呼吸轻轻颤抖。
老图真从角落过来,沉默蹲坐在他身边,拧干毛巾帮他擦身,兰景明咬牙忍痛,药粉洒在胸前,沁入血脉之中。
他艰难抬起手臂,缓缓搭在眼上,随账里的女子蹑手蹑脚进来,帮老图真换洗布巾。
水盆的水换过几次,几道伤口才略略止血,兰景明攒够力气,杵地攀爬起来,摇晃走到院中,抬起井边水桶,颤巍巍举到半空,劈头盖脸浇落,将残血冲洗干净。
他一桶接一桶浇水,身上伤口次次洗涮,泡的边缘发白,像一张张小孩的嘴,齐声吟哦什么。
帐中几人挤在一块,各个不忍睁眼,齐齐拍打老图真,指望他做些什么。
老图真默默扇火,像个先天发育的哑巴,没有半点回应。
兰景明赤|裸上身,一步步挪回帐中,垂头摔在地上。
他没有穿鞋,冻得脚底通红,身上的血却不再流了,伤口覆上一层白霜。
“都出去,”老图真熄灭柴火,端来一只药碗,“帘子放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乖乖退出帐外,抬手放下帘子。
老图真吹凉药碗,把药液放在兰景明唇边,兰景明胸口起伏,艰难撑起半身,抿唇卷起一口,苦的咽不下去,抬手抓来一把残雪,囫囵塞进口里。
“为什么非要救人,”老图真开门见山,“平白遭了这一通罪,值得么。”
兰景明没有回应。
他哆嗦手指捧着药碗,掌心颤抖不休,洒掉半盏苦药,凭气力攥住碗沿,一股脑灌进口中,啪一声摔烂瓷碗:“烂命一条,值与不值,有什么关系。”
账内一片静默。
半晌过后,兰景明苦的脸颊皱起,像只被搓圆捏扁的团子:“苦······老图真,糖水。”
“没有,”老图真淡道,“烂糖一堆,吃与不吃,有什么关系。”
兰景明噎住。
他泄气耷拉肩膀,指头在残雪上拨弄,时不时抓起一把,吮吸冰凉味道:“兰杜尔是个没脑子的,故意压下风声,不让父汗知晓。淮水河畔大军压境,乌压压如同黑云。陈将军身死不久,将士气势如虹,将军之子若被兰杜尔抓住,在阵前凌迟处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便将他放了,”老图真抬眼,“将他捉来献给可汗,你定能晋升格勒,与兰杜尔平起平坐。”
兰景明裹紧布巾,身上瑟瑟发冷,他目光游移,盯上自己脚背,那趾头冻得狠了,几乎掰弄不动。
布条缠在脚上,曾有一刻温热。
帐中一片静默。
“陈老将军是条汉子,”兰景明挠动头发,半晌才道,“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老图真道,“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来上一回,我便打上一回,来上两回,我便打上两回,”兰景明笑道,“刀剑无眼,愿赌服输,堂堂正正在战场相见,总好过趁人之危,欺侮单枪匹马的孩童。”
老图真看他半晌,从布袋里取出糖块,囫囵泡碗糖水:“你都说与我听,不怕我告诉可汗?”
“你若要告,我早死多少回了,”兰景明满不在乎,接过糖水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不在乎。”
老图真接过糖碗,慢条斯理吐息:“不在乎什么。”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在世上了无牵挂,”兰景明倒回地上,侧身蜷成一团,“你看我们明争暗斗,和看猴戏差不多吧。”
老图真哑然失笑,花白胡子抖动,皲裂如树皮的面容颤抖起来,聚成翻涌波涛。
兰景明昏昏欲睡,在山里冻了几夜,身上低热才退,又被拎出去打上数鞭,身上皮开肉绽,热浪隐有再起之势,他每天受伤不断,老图真不忍再灌他苦药,拧湿毛巾覆他额上,缓缓帮他擦身,兰景明半梦半醒,神智不清时仿佛睡在白狼背上,随它在林中穿梭,山中寒风不断,野兽吼叫不休,兰景明侧过半身,瑟瑟抱做一团,挣的伤口开裂,眉毛紧紧皱着,老图真拧眉帮他擦身,他恍惚探出手臂,胡乱抓住什么:“娘······娘,为何不肯要我。”
老图真定住动作,缓缓抚他手背,助他镇定心神。
兰景明额头滚烫,身上发冷,左右转动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为何······我是这般模样。”
他探出手臂,摩挲抓住发丝,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下拽掉几缕。
他摸摸索索,指头触上眼皮,发狠向里按去,老图真眼疾手快,握住他两只手背,轻轻拍打几下。
“老图真,”兰景明吐息烫热,脸颊烈如火灼,“我娘······是哪里人,她可还活着······若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为何我叫这样的名字,和他们都不一样,是不是,是不是娘取给我的······”
老图真片言不发,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将他揽在怀中,静静揉他肩背。
兰景明嘟嘟囔囔,胡言乱语,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自己都听不清楚:“我长成这样,她一定不会是北夷人,我也不像父汗,他们都叫我杂种,我,我不是杂种······呜,这药好苦······”
“吃糖便不苦了,”老图真哄小孩似的,掰掉半块糖粒,塞|进兰景明唇中,“不要咽下,含住便不苦了。”
兰景明舌头卷起,听话含住糖块,它在唇间融化,丝缕甜味沁入舌底,冲淡酸涩药味。
他卷得更紧,像一只被剥|去皮毛的动物,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他哆哆嗦嗦,小声迷糊嘟囔:“为何我不留疤痕······”
不止不留疤痕,受了这么多鞭伤,他身上隐隐结痂,连血都不再流了。
老图真摸索抓来长毯,给兰景明裹在身上,起身去炉边煎药,兰景明裹着毯子,浑浑噩噩睡着,脸上潮红一片,昏茫不知今夕何夕,半个时辰过去,帐外马蹄嘚嘚,信使在院中转圈,扬声振臂高呼:“大汗有令,各帐小格勒速去大帐听令!”
足足喊过三次,兰景明才从梦中惊醒,他爬起身时踉跄两下,险些摔在地上,扶膝喘|息几口,堪堪站稳身体,出去接过传令,将信使请出院外。
他回到帐中,路过水桶时脑中昏茫,晃不出几分清明,他拎起水桶,捏几个雪球丢在里头,弯腰半跪在地,在脑袋扎进里面,左右摇晃数下,冻出几分神智。
外面寒风呼啸,兰景明进到账内,找出几块布条,在身上环绕几圈,牢牢勒住伤口。
伤口可以止血结痂,疼痛却不会消失。
他离开圆账,去马概牵来白马,双腿夹紧马腹,向父汗大帐奔去,烈烈风声掠过耳边,身上疼痛更甚,心头却掺杂几分爽快。
他喜欢骑上狼背,骑上马背,在它们背上奔腾,在林间肆意穿梭。
临近大帐不能骑马,他翻身下马,吹响几声口哨,令马儿自去吃草,刚走出两步,后背被飞来的石块撞到,他低头捡起石块,胸口又中一下,逼得他倒退几步,堪堪定住脚步。
他立在原处,抬手遮挡阳光,四处密林影影绰绰,晃过几条暗影。
兰景明看向四周,了然于胸,自背后取出弹弓,在下个石块到来之前,弯腰滚过几圈,背靠树干躲好,高高拉起弹弓,向密林深处射|出。
伴随一声短促惊叫,一道暗影从林间落下,数个石块从四面八方射|来,挡住躲藏去路。
兰景明左支右挪,挡住连番袭击,手中弹弓不断弹|射,射下数条暗影,几个人哎呦哎呦叫着,互相搀扶肩膀,一瘸一拐踉跄,从密林深处走出。
兰古拉,兰阿波,兰道真,兰延格······
各帐的小格勒都在这了。
遵循北夷传统,格勒均为大可汗所出,晋升排位全靠军功,小格勒则从平民之间选拔,要靠每年一次的格斗排位,胜出者只要大可汗赏识,便能鲤鱼跃龙门,从平民获封为小格勒,可认大汗为父汗,有独自居住的圆帐,下一步便能上战场杀敌,立大功者有望获封格勒。兰景明不受格勒待见,摸不到格勒封号,只能年年参加小格勒选拔,次次都能勇夺前三,花名册递到大汗帐中,其余两人都得到封号,他的名字却被划掉,成为丢置不用的弃子。
他锲而不舍,年年参加选拔,年年成为笑柄,以至于最终获封小格勒时,其余小格勒比他小五岁有余,各个拿他不当回事,每当聚在一起,都会联手使绊子闹他,说父汗年年见他名字,被他烦到忍无可忍,才提他上来充数。
兰景明不为所动。
这么多年过来,什么羞辱的话没有听过,几个半大孩子的挑衅,他不会被他们轻易激怒,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封号。
十来个小格勒站在大帐外面,毕恭毕敬弯腰行礼,等待父汗召见,一刻钟后信使出来,掀开半面帘子,扬声喝道:“大汗有令,各账小格勒进帐中议事。”
第8章
进帐时不准携带刀枪,更不准抬头直视可汗,大帐比其余几个副帐更大,进去时嗅到兽骨浓香,正中央架着一口铜锅,里面不知煮着什么,皮肉都煮烂了,汤顶飘出白沫。
其余小格勒口水横流,时不时望向大锅,大帐内满是毛皮兽骨,隔几步挂一只风干虎头,冲他们龇牙咧嘴狞笑,似乎兽头正在山野之间咆哮,风中飘散浓烈腥臭。
龙骨檀香飘散,几个人鱼贯而入,在可汗面前握拳贴在胸口,单膝跪地行礼:“父汗。”
“抬头。”
兰景明微微抬头,仰视父汗面容。
北夷大可汗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赤棕胡须覆盖面容,眼瞳赤红高鼻大嘴,脖颈粗壮声如洪钟,座下一张乌黑熊皮,身旁盘着几个蛇一般的窈窕美人,她们各个赤|裸上身,抱着浓密毛皮,含羞带怯看向不敢抬头的小格勒。
大汗欲望强烈,身旁一刻离不了美人,正因为此北夷格勒众多,小格勒更是数不胜数,有些被派上战场,刚满十四便做了刀下亡魂,连名字都不被父汗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