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自去牵了马来,扬鞭往山林中去,不多时鸿野拍马在背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飞腾而起,直往悬崖顶端奔去,前去捉人的小队两手空空回来,纷纷跪地请将军降罪,说那个叫兰道真的俘虏狡兔三窟,将他们甩开后便寻不见了。
崖上白雪皑皑,石块上还有手指抠挖过的痕迹,几滴残血落在雪间,依稀涂抹开来。
脚下仍是万丈深渊,犹如猛兽张开巨口,等待失足之人坠落,要将猎物吞噬殆尽。
远处旌旗飘扬,乌云滚滚而来,硝烟卷裹巨浪,自谷底蒸腾而来。
“鸿野。”
陈靖立在崖边,寒风簌簌涌来,甲胄被冰雪浸透,渗出森然冷意。
“末将在,”鸿野抱拳听令,“将军有何吩咐?”
“传我命令,将消息散发出去,务必传入北夷帐中,”陈靖道,“明日午时陵州城外,若兰赤阿古达不肯出来,便拿鬼面修罗人头祭旗,犒赏我三军将士。”
“是,”鸿野单膝跪地,“谨遵将军命令,末将这就去办。”
······
帐外风声赫赫,帐中血气凝然,兽骨在炭盆之中燃烧,牛头羊头被烧毁大半,浓烟滚滚溢出,罩住帐中两人。
“他们梁人在用攻心之术,故意引父汗出来,父汗万万不能上当,遂了他们心意!”
兰杜尔伏跪在地,跪在兰赤阿古达脚边,低头扬声怒喝:“明日便由我领兵出击,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兰赤阿古达俯下|身来,大掌如同高山,压在兰杜尔发顶:“吾儿颇识大体,本汗倍感欣慰,只是兰景明曾是你的随帐,若那黄口小儿拿兰景明逼你,你该当如何?”
兰杜尔被父汗大手盖住,只觉两膝酸痛,如压在尖石之上:“父汗放心,小儿虽然愚钝鲁莽,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北夷麾下部落众多,若无父汗坐镇,便会群龙无首,被梁人各个击破,明日一战至关重要,儿臣愿做鹰犬,为父汗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吾儿骁勇,本汗果然没看错你,”兰赤阿古达笑道,“若有朝一日,本汗魂归长空,你便是这草原之主,统领各族部落。”
兰杜尔春风得意,兰信鸿满目愁容,只因义弟兰道真在帐中撒泼,掀翻果盘打翻马奶酒,将布巾甩得到处都是,若破坏东西也就罢了,他还在地上滚来滚去,撞得炭盆哐当作响,扬声嘶吼不休:“哥哥,我这回有命回来,都靠兰景明救我!若我恩将仇报将他丢在那里,今后如何立足!哥哥,哥哥,我必须得救他回来!你帮帮我,我得救他回来!”
兰信鸿长叹一声,忍无可忍飞出一脚,将兰道真踢到帐角:“你再嚎上几声,不止你小命不保,我也得给你陪葬。”
兰道真捂着红肿腰背,眼珠红透两圈,他爬上前来,抱住兰信鸿小腿:“哥哥,哥哥,我听说明日大军便要拔帐,到陵州城下驻扎,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牛羊嘶鸣不休。兰景明可是立了不少战功,这些人人都看在眼里,不是我一人说的!若我们不去救他,怎不令人寒心?”
“义弟说得有理,”兰信鸿弯下腰来,轻拍义弟肩膀,“为兄一定想办法帮你。”
“真的?”
兰道真跪立起身,眼中灼灼发亮,下一刻后颈剧痛眼前发黑,他手臂左右挥舞,掉落间挥翻一盘奶球,滚圆奶球咕噜噜滚动,直停在兰信鸿脚边。
兰信鸿眼睫低垂,静静盯着奶球,半晌后他抬起脚尖,向下碾动几圈,奶球粉身碎骨融化开来,在草丛里斑驳成汁。
帐外空无一人,唯有风声涌过,良久之后帐帘被人掀开,窈窕身影轻手轻脚进来,站在兰信鸿身后,为他按揉耳骨。
兰信鸿抓过美人手腕,放在唇间啄吻,淡淡馨香飘来,抚平躁动思绪。
“义弟还是这般鲁莽,”美人柔声道,“明日自有他人领兵,格勒莫要轻举妄动。”
兰信鸿拉过美人双臂,环在自己颈间:“这小儿空有一身气力,从小便是个榆木脑袋!兰景明若在陵州城外血溅三尺,也算死得其所。只是······”
“只是什么?”
“这小儿有句话说得不错,”兰信鸿幽幽叹息,嗓音含在喉中,如同一缕青烟,自帐中飘散开来,“兰景明为草原赴汤蹈火,立下汗马功劳,今日他被掳走,便是用他祭刀,明日若我被掳走,便是用我祭刀。只要、只要父汗······”
“只要可汗还在,格勒便是刀尖下的羔羊,”美人贴在兰信鸿耳边,轻轻浅浅吐息,如蛇吐长信,滴落剧毒汁水,“让你死你便要死,让你活你才能活。”
第75章
鸿野自去依令做事,陈靖进营中巡视三军、推演沙盘,与副将商议一番,留副将在此整兵,他自己回到府中,走近卧房正见家臣婢女们抬来木桶,端来香花皂角等物,他们见陈靖走近,慌忙放下东西,毕恭毕敬行礼:“我等奉将军之令在此等候,待里面那位醒了,便伺候他沐浴洁身。”
那木桶里的水尚还温热,里头放着生姜白芷等物,溢出浓白雾气,陈靖探出手去,在水里搅动几下:“都下去罢。”
“是。”
家臣婢女们俯首听令,三五成群离开,不多时四周空无一人,陈靖两臂发力,将水桶抬进房中。
他口干舌燥,肺腑之中虚得厉害,若是被人打上一拳,都会塌缩下来,身上的烟叶早嚼尽了,他摸索半天,自木匣中寻到一束檀香,挨个点燃插|在炉中。
兰景明昏睡未醒,脸颊冰凉刺骨,嘴唇干裂发白,陈靖将人衣衫除尽,手脚搓揉发热,抱起半身揽住两腿,放入浴桶之中。
陈靖搅动水浪,水流如旋涡盘旋,自臂间漂浮起来,他拧干毛巾,撩开兰景明额发,替人擦去冷汗,兰景明眉心微皱,并未从梦中醒来,碧石在耳垂底部摇晃,荡出浅淡光影。
陈靖执起热巾,自兰景明唇边擦过,苍白嘴唇被热气熏蒸,泛出薄薄水红。
他不自觉攥住拳头,布巾被拧至干透,淋漓溢尽水汽。
自生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他便与家族的宿命绑在一起,无法率性而活。
自披挂上阵、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上山捉鸟下河捞鱼的稚童,他要为大梁而战,为百姓谋求福祉,众多将士少年离家,在战场未曾立功便尸骨无存,余下之人悲愤交加,积攒的怨恨无处发泄,唯有立起一支靶子,才能释放出来。
陈靖欣赏兰景明的实力,敬佩兰景明的忠诚,若两人生在同一阵营,必定会惺惺相惜成为挚友,共同抵御外敌。
可惜造化弄人,若因一己之私动了恻隐之心,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与他性命相托的将士们······他们的信任与牺牲,便全都被辜负了。
陈靖掌心一动,向内收紧手臂,兰景明喘|息不畅,掀开眼皮呛咳出声,下意识扬起手臂,攥住陈靖掌心。
水声摇曳涌动,热浪翻涌而来,兰景明拢住指头,似握住一块寒冰。
阿靖身上向来都是热的,即便在冰天雪地之中,都没有这般冷过。
窗外寒风拂过,落叶簌簌作响,水中波纹旋转,倒映出的面容支离破碎,搅得看不清了。
房内无人吐息,唯有手臂上下,布巾擦过皮肤,逼出阵阵战栗。
“我之前说过的······仍旧作数,”陈靖捞起兰景明小臂,布巾自上而下,从肩膀滑向腰间,在腹部停顿片刻,重又滑到耳边,“只要你愿与兰赤阿古达为敌,我便扶你上马,送你做那北夷可汗,统率周边部落。”
颈边魔音穿耳,热气如水浪拂来,震得人心头战栗,胸口簌簌发痒。
兰景明任由陈靖撩开湿发,拨动耳垂,抬起手腕大腿,涂抹每寸皮肤,两人面颊相贴,呼吸交缠,倒影在水中融化,舌头嘴唇彼此碾磨,牙齿互相撕咬,像两匹走投无路的幼狼,要将对方撕咬殆尽,块块吞噬入腹。
水浪摇曳起伏,两人气喘吁吁分开,血线自被咬破的唇角流下,兰景明卷起舌尖,尝到甜腥味道。
陈靖并未起身,向前挪动半寸,兰景明借势后仰,额头仰靠下来,搭上陈靖肩膀。
兰景明眼睫轻眨,静静凝视对方。
这是他第一回 认认真真看着阿靖,阿靖果真长大太多,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不是那个憨憨傻傻的少年郎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过去了便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陈靖探出指头,箍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上摩挲,触碰浅红瘢痕上的嫩肉。
兰景明瑟缩颤抖,眼尾溢出薄红,陈靖盯着这双眼睛,几乎溺毙其中。
兰景明褪去杀气,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鬼面修罗,倒像个不染尘俗的孩童,透出天真残忍的决然。
“给我留些尊严罢”,兰景明攥住陈靖手背,紧紧握在手中,“让我死得其所。”
房中无人吐息,桶里的水渐渐冷了,纠缠至死的热浪褪去,徒留满池寒霜。
“好,成全你了。”
陈靖抽回手臂,转身走向门边,高大身体佝偻下来,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埋入废墟之中。
一夜无话。
转日卯时刚过,兰景明用过好酒好菜,被人捆上锁链,关入囚车之中。
不知是不是得了陈靖的命令,囚车外面用厚重布帘包裹,里面还放着几只炭盆,燃起熊熊烈火,外面风霜扑面,囚车里温暖如春,兰景明侧身躺着,两腿蜷缩成团,不知在车里摇晃多久,周边脚步声停了,帘子被人掀起一块,寒风飒然涌来,吹熄几盆炭火。
陵州城外山石嶙峋,北夷将士分布在密林之中,硝烟滚滚而来,马蹄踏落残雪,掀起惊涛骇浪。
陈靖甲胄缠身,坐在城墙之上,身形不动如钟,似风雪凝成的蜡像,冰冷不似凡人。
“吊起来,”陈靖道,“吊在城头上。”
巳时刚过,兰景明被人五花大绑,挂在城墙外面。
脚下是随风涌动的杂草,不远处是蓄势待发的北夷将士,兰景明脖颈低垂,手腕通红泛紫,整个人被吊在半空,摇摇欲坠摆动。
雪落无声,沾湿眉梢眼角,发尾被厚雪覆盖,颈间一片寒凉。
细雪融成银霜,依稀融在眉间,眼睫被冰凌冻住,沉甸甸坠落下来。
旷野之下鸦雀无声,连战马嘶鸣都听不真切,兰景明腕骨发沉,渐渐连双臂都失去觉知,不知何时会被扯断。
父汗会来救他么?
他不希望父汗冒着危险过来救他,他可以说服自己为北夷赴汤蹈火,可若父汗对他毫不在意·······
兰景明咬紧牙关,不愿再想下去。
阿靖说他是路边饥肠辘辘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父汗马首是瞻。
······这些,是真的么?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绝不是真的。
陈靖站上城墙,雄浑声音穿透云霄,自林间散溢出来:“兰赤阿古达听清楚了!你自诩一方枭雄,实则与鼠辈何异!儿郎们为你冲锋陷阵,你只敢躲在帐里,与缩头乌龟为伍!鬼面修罗为你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命在旦夕,你对此视若无睹,怎不令三军寒心?!”
骏马低声嘶鸣,林中隐有异动,兰杜尔人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握拳目眦尽裂喘息:“这黄口小儿欺人太甚,折我士气动摇军心,岂容他放肆至此!请父汗准我进攻!”
“眼下未到午时,吾儿还需稍安勿躁,勿中了黄口小儿圈套,”兰赤阿古达青筋暴起,脖颈涨至赤红,“若真想取兰景明人头,一刀下去便是,何需这般虚张声势?”
陈靖气势十足嬉笑怒骂,旁征博引挑衅不休,林中窃窃私语之声愈来愈大,帐中诸人前日一夜未睡,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现如今衣衫单薄在雪中站着,早等脚背生疼,凉意直往骨缝里钻,再听到这些循循善诱的言语,怎不会心神摇动。
兰景明不言不动,腕骨青紫泛黑,脖颈低垂下来,一柄长剑自下颚横来,剑背向上挑起,令兰景明脖颈高抬,血线自颈下涌出,沾湿苍白锁骨。
只要这一剑落下,他便会身首异处,坠落下去尸骨无存,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了。
午时将近,绳索向下坠落,堪堪停在半空,他好似一朵浮萍,随风雪翻滚舞动。
咚。
咚咚。
咚咚。
风云突变,空中风声大作,兰景明胸口震颤,喉间发紧,砰砰作响的东西弹跃起来,活鱼般撕扯皮肤。他喘息不得,竭力睁大眼睛,几枚乌金箭骨迎面射|来,箭头撕裂长空,啸鸣狂涌而来,肃杀逼至面前,陈靖怒喝出声,执长绳滑落半身,长剑挥舞几下,将箭骨纷纷甩落。
这乌金箭骨箭尖发沉,箭头淬有剧毒,有几枚直奔绳结而来,另几枚组成杀阵,冲兰景明面门而来。
这根本不是救人,是为了取兰景明性命。
林中鼓声大作,铁骑自林中蜂拥而出,直冲城下而来,铺天盖地的乌金箭骨凌空飞来,如同钢筋铁骨的巨网,织成漫天而来的荆棘,兰景明听不到了,他胸前鸣响愈来愈大,耳畔被啸鸣覆满,脑中满是空白,过往一幕幕如烟尘掠过,曾经誓言要救自己的父汗扭曲起来,面目狰狞成皲裂树皮,痉挛揉成一团。
城墙上面惊呼不断,陈靖沿绳索滑至半空,回身甩掉几枚羽箭,将兰景明揽至胸前,带着人向上飞奔。
背后箭鸣不断,有几枚躲避不得,擦着背脊耳骨滑过,陈靖闷哼一声,将兰景明抱得更紧,三步并两步爬上城墙,将怀中人递到鸿野手上,嘶声沙哑怒吼:“叫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