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陈靖撑起手臂,沿城墙向下滑落,众多将士纷纷跟上,杀入战场之中。
鸿野叫人拿来被褥铺上,拆掉锁链将人放在地上,兰景明刚刚落地,便将自己蜷成一团,指头揪住胸口布料,泛黑的手腕攥紧肌肤,几乎要扯下肉来,鸿野五内俱焚,狂吼叫郎中过来,几名郎中争先恐后上前,帮兰景明捋顺筋脉抚平手脚,扯开痉挛指头。
兰景明脖颈僵硬,活动间咯吱作响,血脉筋肉搅缠,胡乱堵住呼吸,诸多往事走马灯般掠过,冻僵的身体暖和回来,四肢百骸被热血充满,暖意直冲指尖。他眼前阵红阵白,恍惚弯下腰来,抓住身前皮毛。
小白何时来了?
行动间铃音轻响,踝骨被碎铃包裹,叮咚脆鸣不休。
他拍拍小白脊背,令小白向前走去,厚雪随脚步融化开来,化作春日碧草,自脚下步步生花。
“多谢菩萨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鄙人永康城农户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是菩萨。”
郎中们三三两两跪着,咚咚猛磕响头:“小老儿无能!小老儿无能!此人已是回天乏术,早,早办后事为好······”
“滚!滚开!都给我滚!”
鸿野飞脚上前,将郎中们全部踢开,他屏住呼吸,缓缓半跪下来,手指向前挪动,触到兰景明颈脉。
那里死水一般,血流凝滞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波动。
兰景明静静躺着,弯曲手背贴上胸口,保持脖颈扭动的僵硬姿势,望向陈靖方向。
鸿野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浑浑噩噩立着,抬手抹过额头,不知如何与将军交待。
荆州城外战作一团,陈靖半身染血,手中长枪挥动,冲兰杜尔面门扫来。
兰杜尔慌忙格挡,只是气力不济,被煞气逼得倒退几步,堪堪稳住阵脚。
他不知面前这黄口小儿是什么来头,劲气汹涌如波涛狂卷,真如那阴曹地府爬出来的修罗,以嗜血杀伐为乐,不知苦痛为何。
陈靖遥遥甩枪,冲兰杜尔猛扑过来,他适才胸口震颤,刺痛直袭面门,这感觉分外蹊跷,令他不想恋战,他枪尖卷出狂花,次次直奔兰杜尔面门,兰杜尔左支右挪,被戳出几个血洞,腥气自伤口狂涌而出,兰杜尔眼前发黑体力不支,再不敢拼死迎战,拍马向后撤退,陈靖并不追击,只让副将收拾残兵,他自己拍马回城,胸中震颤更凶,长鞭甩上马背,甩出刺耳鸣响。
风雪愈落愈大,在肩背聚成厚毯,雪雾迷住双眼,眼角被蜇得痛楚不堪。
林中簌簌震颤,无数鸟儿展翅高飞,惊慌失措扑向天空,狼嚎自密林深处涌出,那声音饱含凄楚,似母狼失去孩儿,流淌泣血哀鸣。
骏马惊惶不安,四蹄踏动不休,陈靖勒紧缰绳,恍恍然立在雪中。
脑中那团搅乱不堪的线团散开两束,他试图抬手揪住,那丝线如游鱼摆尾,自指间倏然游走。
城墙之上一片静默,台阶被积雪覆满,陈靖一步一步上前,手中长枪重若千钧,背后宝剑僵硬如石,他走到城楼顶上,鸿野双膝跪地,自中间爬到角落,额头伏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人。
兰景明陷在被褥当中,手腕淤血凝结,偏头看向外面,眼底粼粼波光散了,徒留满地渣滓,拼不回原本模样。
陈靖单膝跪地,解下长枪长剑,将掌心搓得滚热。
伴着林中凄厉狼嚎,他合拢兰景明双眼,将人拥在怀中,脊背弯成长弓,几欲崩塌成灰:“······厚葬了罢。”
第76章
夜更露重,鸿野捧着厚重外袍,在帐外焦头烂额寻觅数圈,循着酒气来到河边,见到坐在礁石上的背影,他犹豫踌躇半晌,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得躲在树后,绞尽脑汁思忖如何劝将军回去休息。
将军把兰景明抱回府中,在卧房里待了一夜,转日才将人交给自己,说后事由自己来办,鸿野本想按大梁习俗将人封棺厚葬,寻一块风水宝地埋了,可转念一想兰景明生在北夷,北夷习俗是人断气之后要留在太行山上,由苍鹰接引才能再入轮回,他摸不透将军有何想法,又不敢擅自去问······毕竟将军状态太差,似一根崩到极致的琴弦,他怕自己话一出口,这根弦就要断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折中行事,将兰景明从上到下收敛干净,浅埋在太行山中,又从庙里请来僧人做足法事,供奉数盏莲灯,才算了却这桩心事。
自法事结束之后,将军便带兵直入北夷腹地,与北夷交手数次,次次都是刀剑相撞血光迸溅,断臂残肢落满沙场,军中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之后愈演愈烈,说是将军被邪魔附体,从此魇了心智,要斩够人头才能回魂,鸿野一面强压流言,一面千方百计劝说将军,还试过悄悄偷走将军的酒坛······可这些都无济于事,自兰景明死后,将军白日里行军打仗,夜里到河边自斟自饮,可灌了再多都没见将军醉过,那双眼睛似深夜里灼灼燃烧的鬼火,要永无止境燃烧,直至燃尽将军生命。
鸿野坐在树后,两臂夹着脑袋,将额发揉得乱作一团,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怨天怨地怨恨自己,不断诘问自己若是之前请郎中来看过后,便把兰景明真正的身体状况同将军说了,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如今如何懊恼也是于事无补,兰景明身死魂灭,说不定已经转世投胎,做哪家的孩儿去了。
夜深人静,林中雀鸟争先恐后飞出,振翅滑向远方。
太行山上万籁俱寂,破败旗帜随烈烈风声摆动,在林间飒飒作响。
山上散落数根被大雪冻住的枯骨,空中苍鹰盘旋啸鸣,有几只张开利爪向地上扑来,黑影靠近时忽闻数声狼嚎,几匹硕大白狼自林中奔腾而来,直直冲向苍鹰,苍鹰们张开翅膀四散张荒逃窜,空中翎羽乱飞,白狼们齐齐呲牙冲苍鹰吼叫,嘶声直冲云霄。
待四下再无活物,几匹白狼四散开来,在各处土堆刨挖,里面最大的那头在一处土堆前面轻嗅,小心翼翼刨掉土渣,用长尾扫掉浮灰,埋头扎在一人身边,探出长舌舔舐,将那人斑驳眉眼舔净,露出苍白泛青的脸颊。
白狼呜呜咽咽,自喉间溢出悲鸣,它拿长尾卷住这人,想将人卷到自己身边,又拿脑袋撞人臂膀,似乎想求人抚摸,那只素白的手臂腕上仍有淤血,被白狼撞得晃来晃去,如同一根摇摇欲坠的枯枝,不知何时便会掉落。
第77章
白狼不依不饶撞动,一下接着一下,撞在兰景明肩上,口中鸣呜不休,围着人团团打转,其余几匹聚拢过来,将兰景明裹在中间,组成用长毛织成的屏风,挡住纷纷扬扬的大雪,遮住飒飒涌来的寒凉。
几匹白狼轮番上前,将兰景明裹到身上,塞|入毛里贴近皮肤,涌动热浪滚滚而去,融化冰冷身体,这般从夜晚等到第二日午时,那根枯枝似的手臂颤抖一下,指头微微收紧,淤血凝滞的手腕向内弯折,拢住白狼皮毛。
领头的白狼仰天长啸,慌忙甩动长尾,将人卷到身边,拿脑袋蹭人颈窝,喉间呼噜不停,兰景明浑浑噩噩躺着,脖颈软如宣纸,手脚似被打散后接回身上,五脏六腑活水一般摇晃,舌底鼻间满是血腥,呛得他口干舌燥,只想捧来大雪,浸湿涩哑喉咙。
“这是·······怎么回事,”兰景明搂住小白脖颈,勉强撑起半身,“我、我不是·······死了么,这便是地府么?小白······这是怎么了?”
白狼再通人性,也不会口吐人言,它默默跪趴在兰景明身边,长尾盖在兰景明身上,脖颈几乎贴到地上,示意兰景明爬到背上。
“头好痛,手好痛,眼睛好痛,胸口好痛,”兰景明趴在白狼身上,“是不是杀戮太多,阴曹地府也不肯收我。好多事情想不起来,小白,我身上好冷,想回洞里歇息。”
另一匹白狼走上前来,叼住兰景明外衫,将他送到小白背上,兰景明手脚松软腰背无力,连皮毛都抓握不住,走一会便滑落下来,再被白狼送回背上,兰景明陷在白毛之中,看向自己手腕,皮肤上面没有斑块,身上穿的也不是寿衣,他不知自己为何醒来会在太行山上,为何竟会死而复生,桩桩件件在脑中纷乱纠缠,他身上疼痛体力耗尽,什么都不愿想了,满心只想大睡一场,睡到地老天荒也不要醒来。
白狼将他带到洞中,要将他送到里面,兰景明不肯进去,他从小白背上滑下,躺在洞口前面,仰望天上明月。
明月亘古不朽,情辉普照四方,兰景明静静躺在那里,轻轻浅浅呼吸,白狼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时不时探出脑袋,埋在兰景明颈窝摩挲,似乎是怕他断气,不断摩挲摇醒对方。
兰景明时昏时醒,不知迷糊多久,白狼给他叼来猎物,他咽不下去,给他叼来野果,他张不开口,勉强吸吮一点汁水,浸润喉口便不动了。
许是人在这里远离杀戮,尘封的回忆渐渐涌起,如水浪包裹而来,兰景明攥住小白皮毛,埋头陷入里面:“小白,我死过一回,为什么还是见不到娘。”
白狼低声鸣呜,长尾扫过兰景明胸口,将他裹入怀中,兰景明瓮瓮吐息,自唇间溢出风声:“幼时他们烧我营帐,说我是没娘养的孩子,我挨个打回去了,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再也不敢说娘的坏话。那些牛羊撕成大块,烧不熟都是腥味,我咽不下去,想去兰杜尔帐里取两只炭块,兰杜尔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狗,只有没娘的野狗才会出来讨食,绿眼睛像饿死鬼那样······”
白狼呲牙咧嘴,前爪在地上抠挖,挖出道道长痕,兰景明抱住小白脖颈,自顾自嘟囔下去:“小白,你不该冒险过来救我,这回醒来应是回光返照,我觉不出饿,若是下次睡去,便醒不过来了罢。”
几匹白狼纷纷跑来,探鼻在兰景明脸颊上摩挲,争先恐后围住他打转,似乎想让他清醒过来,兰景明喘|息片刻,蓄起全身力气,扶住小白颤颤巍巍站起,爬到小白背上:“带我·······去见娘最后一面罢。”
白狼自山野之间奔跑,卷起簌簌风声,飘雪一片接一片落下,在颈间融化开来,兰景明心知他该自生生灭,不该再次叨扰旁人,可落叶尚要归根,经年以来的夙愿如一枚长刺,自胸口向内抠挖,挖出硕大孔洞,他甚至觉得他能再清醒过来······只是为了完成这夙愿罢了。
近来战事愈来愈紧,永康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连敲击梆子的声音都听不到,白狼带着兰景明一路狂奔,自驮运粮草的窄门进去,将兰景明送至城里,兰景明进了小巷便再不允小白靠近,这里毕竟施展不开,若小白被人发现引起骚动,现在的他无法保护小白。
他执意要小白回去,小白呜呜咽咽不肯动作,总是想要夹起尾巴,跟在兰景明身边,兰景明对此寸土不让,他执意攥住小白皮毛,抓住小白耳朵,命令它回到林中,小白拗不过他,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兰景明两腿发软,几乎站不起身,他自街边找来一根掉落的枯枝,紧紧攥在掌心,循着回忆向赫钟隐府宅走去,身体康健时这短短数步飞驰而过,何曾如此艰难,眼下的他像个垂垂老矣之人,要靠枯枝支撑走到门边,沿门缝向内望去。
许是近乡情怯,他人站在这里,迟迟不敢推门进去,里面隐隐有花香溢出,如云雾拢在鼻间,兰景明攥紧枯枝,伴着枝条被簌簌挤压的声响,缓缓将大门推开小缝,侧身挤入进去。
他刚松开手,这大门咔哒一声,自动从外面闸上,兰景明惊慌失措探手摸去,不知这里有什么机关。
他生出逃跑的冲动,可府宅里面灯火摇曳,一道长影在卧房之中走动,脚步踩踏地面,发出咯吱鸣响。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兰景明拖着脚步上前几步,寒风骤然涌起,雪片四处乱飘,他衣衫单薄遮不住风,冻得寒毛根根竖起,脸颊硬如冰凌,耳朵却烧得滚烫,他立在院中,恍惚间回到过往,他曾在这里嗅到花香,见到水井里冰冻的葡萄,望见灶台上碾磨好的糯米团团·····而如今的他破衣褴褛虚弱不堪,似个前来讨食的乞儿,孑孑立在风中。
“回来了怎不进来,特意给你留了门的。糯米团子都吃完了,你去煮些新的。”
兰景明捏紧枯枝,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背陷入雪中,踝骨麻木失去知觉。
赫钟隐拎着打扫用的细长竹竿,抬脚跨出门槛:“多大的人了还要撒娇,非要我出来······你是谁?”
漫天风雪飘散,长发随风舞动,赫钟隐长身玉立,如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刃,插|在石缝之中。
兰景明陷在暗影里面,如同发霉的果子,汁水自身上溢落,淋漓挂满胸口,散出腐烂味道。
他自惭形秽,不敢抬头不敢吐息,掌心枯枝咯咯作响,嘴唇哆嗦颤抖,眼珠晃动不休。
烛火自房内投出长影,赫钟隐的身形被无限拉长,暗影如同鬼魅,在院中洇染开来,白雪被浸得如同墨池,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堑,再往前走便是万丈深渊,怎么努力也迈不过去。
兰景明走不动了,他的声音被啸声夹住,被落雪盖住,几个字含在齿间,吐出时如痧球碾过舌面:“娘······我是·······”
他想说个“赫”字,这字到了唇边,却被牙齿牢牢裹住,怎么也吐不出去,他挣扎半晌,紧紧攥住枯枝:“······我是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