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明陷在被褥之中,大半面容埋进枕里,看不清眉眼模样。
赫修竹收好碎瓷残片,临出门时晃动手中布袋,倏而转回半身:“瓷片怎么少了一块?”
房中人一言不发,赫修竹放下布袋,三步并两步走回塌边,弯腰仔细看人:“二两的药包多了一根枯草,我不用称量就能分辨出来,这瓷碗分明少了一片,被你藏在哪了?”
兰景明眼睫轻颤,额头缩进被褥,碎发铺在枕上,簌簌摇晃起来。
“藏着掖着可没有用,”赫修竹恶狠狠威胁对方,作势扬手要打,“我虽不忍动你,爹爹可是铁石心肠,等你屁股变成八瓣核桃,我要在旁边拍手叫好。”
许是这威胁有了效果,那只被团轻轻抖动,自底下探出一只拳头,赫修竹捏住喉咙强作粗鲁,总算逼得人松开掌心,露出染血瓷片。
那瓷片小小一块棱角分明,四周凹凸不平,已被掌心血给攥透了,赫修竹眼疾手快收走凶器,丢进怀里揣着,胸口波涛起伏,蓄起万般怒气想要咆哮······若是有爹爹那样的本事,这巴掌他也要打下去了。
“比三岁稚儿还不听话,”赫修竹粗声粗气挠头,除掉外衫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爹爹不在,今夜我陪你睡。”
“不要,”兰景明掀开被褥,额上碎毛乱摇,眉眼写满嫌弃,“回你自己那里去睡。”
“嫌弃我也没有用,如今的你打不过我。若是我回去了,你再偷偷藏些什么,爹爹回来要扒我油皮,将我送上西天,”榻上被褥不多,赫修竹抢过小半被角,搭在自己腹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傻事我才不做。”
兰景明静静盯着人看,半晌偏过头去,稍稍抿住嘴唇:“这些年来······你们怎么过的?”
“要是事无巨细全讲出来,这一夜你我都不用睡了,”赫修竹翻过半身,懒洋洋道,“不过看你真心诚意哀求,为兄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罢。”
赫修竹占尽嘴上便宜,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从小便比常人话多,常人说一遍便嫌烦了,他可以三番五次颠过来倒过去说,生怕听者理解不了,正因如此那药铺日日从早排队到晚,有时梆子敲过几声,他还在后院唾沫横飞,掰开了揉碎了讲解药方。
眼下弟弟既然问了,赫修竹也毫不隐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连曾做过的替爹爹养小孩的梦都没有忘却,说到兴处他扒|开衣襟,露出胸腹青紫皮肉,说兰景明自城墙之上掉落,将自己砸个正着,险些助自己驾鹤西去,早登极乐去也。
“那你再砸我一回,”兰景明道,“让你砸回来就可以了。”
“砸来砸去算怎么回事,谁和你做糯米饼呢,”赫修竹撇嘴,“你好好活着,一家人以后自在开心,就算还给我了。”
兰景明垂下眼睛,轻轻收拢掌心,冷汗蜇透而来,刺的皮肉生疼。
烛火悠悠燃烧,飞雪簌簌而落,房中一灯如豆,映照苍白面容。
“爹爹对父·······不,”兰景明道,“爹爹对兰赤阿古达······恨之入骨?”
“岂止恨之入骨,简直恨不得啖其血肉,”赫修竹道,“其中细节爹爹未告诉我,只是爹爹当年捡到我时,他自己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夜里睡不安稳,有时整天不吃不喝,抱着枕头絮絮叨叨,一会说要报仇一会说要放下,把我吓的哇哇大哭水米不进,他才清醒一点,后来更是听不得北夷二字,听到就会勃然大怒,掀翻桌子砸碎瓷瓶,把自己关进屋中,几天不肯出来,后来我也不敢提了,再不想让爹爹难过。”
桩桩件件如同长棘,在胸中翻搅不休,兰景明攥紧拳头,腥气满溢上来,堵塞填满喉口。
若是如此······
阿靖说的没错。
于兰赤阿古达而言,他兰景明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路边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汪汪叫唤凑上前来,拼死为仇人卖命。
他被蒙在鼓里受人驱使,做那沙场上的嗜血修罗,背负无数人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换来的都是什么。
浓烈愤懑奔涌而来,腥气磅礴堵在鼻间,兰景明扭身趴在塌边,声嘶力竭干咳起来,泪水呛咽出来,洒落满地血珠。
赫修竹慌忙坐起身来,拼命给人端茶倒水,口中哄劝不停,他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又不知哪说错了,整个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团团打转。
兰景明气力耗尽倒回榻上,抬手挡在眼前,竭力喘息几口,胸口血气弥散开来,丝缕缠在鼻尖。
赫修竹端来糖水,兰景明不知哪来的戾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大半呛出去了,只剩小半留在舌底,溢出清甜滋味。
赫修竹劝人劝的口干舌燥,半个字都不敢说了,蹲在塌边两眼通红,直勾勾盯着人看。
兰景明偏过脑袋,只觉这便宜哥哥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幼犬,狂摇尾巴等待主人安抚,他攥住赫修竹手腕,嗓音低哑吐息:“上来。”
“上·····上哪?”
尾巴高高扬起,在空中摆动几下。
“哥哥不是要陪我睡么,”兰景明道,“上来罢。”
赫修竹哆嗦两下,只觉这哥哥二字分外惊悚,他有心想三十六计溜为上计,握在腕骨上的指头却沉甸甸的,令他动弹不得。
“上来,”兰景明道,“舌头好痛,不想说话。”
“哦,哦,哦,晓得了这就上来,”赫修竹同手同脚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睡、睡罢,天太晚了,你得多多休息。”
兰景明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睛,指头没有松开,仍拢着赫修竹的手腕。
赫修竹这一夜没睡安稳,总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睁开眼睛,都会见到兰景明攥着什么,有时是自己的衣衫,有时是自己的头发,有时是自己的脖颈,有时是自己的指头,这弟弟平日里生人勿进冷淡疏离,暗地里竟是这般黏人,似那毛没长全的幼兽,总要贴着同伴取暖。
这般兄友弟恭过了两日,赫修竹头发要被薅秃了,盼星星盼月亮盼爹爹回来,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唤,第二日夜里院中咯吱作响,赫钟隐裹挟风雪踏入房中,将药篓放在地上,抓来扇子给自己扇风:“糯米饼在哪?你爹饿了!”
“来了!”
赫修竹连滚带爬出门,去灶房做饼去了,赫钟隐换好新衫洗漱干净,捧着药碗回来,立在兰景明塌边:“这两日可还听话?”
兰景明埋在被褥里面,露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点头称是,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爹爹,想说的话哽在舌下,开口只剩气音。
“唤我一声爹爹,”赫钟隐倾身坐下,抚在兰景明额顶,缓缓揉弄几下,“想听孩儿这般唤我。”
兰景明拉紧被褥,耳垂全染透了,酡红自脖颈向上攀爬,在额上晕染开来,整个人像块被烤熟的肉条,冒出滋滋迷香。
“这里什么东西被烧糊了,”赫修竹大摇大摆进来,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挤到两人中间故作惊讶,“怎么头顶都生烟了。”
“糯米饼做好了么,”赫钟隐道,“还敢在这放肆?”
“好好好,这就去做这就去做,”赫修竹脚底抹油溜了,“不敢违抗圣令!”
“还有你,该喝的药都喝了么,”赫钟隐递过药碗,放在兰景明唇边,“都喝下去,一滴都不准剩下。”
兰景明不想喝药,他闻到苦味便心生厌恶,只想把全天下所有的苦棘果全部烧光,若是平日里昏昏沉沉,还能敷衍过去不必张口,可此时他神智清醒,之前的羞惭还未过去,这碗药放在身边,真是如同被蜜糖包裹的鸩酒,令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灌下。
这药似乎与以往喝过的不同,入口清甜似琼浆玉露,透出莹碧光泽,滋润干燥喉口,兰景明难得都喝光了,放下碗后被爹爹塞进被褥,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坠入混沌之中。
落日余晖躲入云层,月色如水淌落人间,沁入沟壑之中。
赫钟隐点燃一柱檀香,青烟袅袅而起,云雾散在林间。
一炷香燃尽之后,赫钟隐站起身来,合上房门拉好帘子,坐回兰景明身边。
檀香浸透卧房,浓黑夜幕如骤雨落下,黏|腻填满胸腔。
赫钟隐探出手来,拂过兰景明眉梢眼角,向上撩开额发,缓缓抚摸几下。
这天下没有哪家爹娘······能眼睁睁看着孩儿受尽苦楚。
可他知道无论怎么逼问,孩儿都不会告诉他诛心草长在哪里。
孩儿性命危在旦夕,再想别的办法······来不及了。
只能赌上一回,赌孩儿打开过山河混元图的卷轴,阴差阳错令地图显形。
喂给孩儿的药草有助眠之效,沉在梦中会忆起许多,只要指引到位,只要看过一眼······孩儿的命便有救了。
赫钟隐长长吸气,勉力镇定心神,先问了几个可有可无的问题,都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弯腰俯身下来,贴在兰景明耳边,温声细语吐息:“诛心草长在哪里?”
第84章
陈靖在前面一路狂奔,鸿野在背后紧紧跟随,两人快马加鞭往皇城奔去,本想在三天之内赶到钦天监中,谁知途中遭遇大旱,流浪灾民们拖家带口围拢过来,各个面黄肌瘦,抱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孩子头颅硕大,手脚瘦小,薄薄皮肉裹着骨头,似一只只被抽干血肉的幼兽,缩在爹娘怀中啜泣。
前些年陈靖常去赈济救灾广散钱粮,灾民中有不少还记得他,纷纷扑上前来,跪地求他去寻钦天监仙官,为庄稼降雨求收。
陈靖安慰不得,只说会尽力代为传达,他知晓仙官那边许是有心无力,以他对仙官的了解,只要还能站起身来,向天祈愿一事都不会推脱。
四散游民无人整合,在苍山荒野之间乱撞,陈靖一时脱不开身,留在原处将他们组织起来,走了一日一夜去林间凿地挖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条长路上满是饥荒灾民,再向前奔过两座城池,迎面暴雨袭来,如飞驰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浇得动弹不得,不得不进破庙避雨,这座庙宇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内外杂草丛生,浓烈酸腐味道自枯草底下传来,外衫贴在身上,黏的人动弹不得,解下来挂在梁上,淅淅沥沥向下淌水,将草叶砸成一团。
阴冷湿气自外面涌来,陈靖坐在门槛上面,刚刚拧干外衫,草叶咯吱响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站在门边,手里拎着破破烂烂的篮子,惊慌失措看着它们。
“口袋里干粮在哪?”陈靖道,“拿来几个。”
鸿野忙解开口袋,递过去几张饼子,那孩子眼巴巴看着,不自觉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停在原处,不敢再挪动了。
“过来,”陈靖道,“这些都是你的。”
那孩子看了又看,喉口滚动几下,在饥饿中无法忍耐,小跑过来夺走干饼,蹲在门边狼吞虎咽,塞得口唇满满登登,脊背缩成小团,整个人抖若筛糠,饼渣散的哪里都是。
“慢慢吃,”陈靖道,“没人和你抢食。”
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吞咽不似之前那般紧张,吃饱后他放松下来,在门边裹住自己睡成一团,鸿野得了陈靖指示,上前给孩子裹上外衫,抱进庙里休息。
屋檐下积水摇荡,滚圆水珠坠落在地,砸出噼啪鸣响,陈靖立在门边,静静站到半夜,雨势比之前小了,被泡过的泥土松散开来,涓涓细流在石缝间蜿蜒而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叶洗去灰尘,泛出青翠碧色,如传承千年的琥珀,透出淡淡华泽。
这抹莹润如天地初开的寒芒,恍惚蜇痛双眼,陈靖直勾勾盯着它看,只觉那草叶虚化开来,如同一张薄纱,融化在尘土之中。
“将军,”鸿野道,“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休息罢。”
陈靖仿若未闻,眼珠空茫茫散着,如飘逸散落的云雾,直到鸿野再说两遍,他才回过神来:“芸芸众生与蝼蚁无异,如何才能胜天?”
鸿野心头一惊,不知如何回话:“回将军的话······属下无能,不敢违背天意,逆天而行。”
“如何是违背天意,如何是逆天而行,天意究竟为何而生,为何而亡,”陈靖道,“为何······总是不遂人愿。”
回答他的只有风雨,落叶被疾风卷起,向远方飒然飘去。
“葬在哪里了。”
鸿野盯着将军的背影,默默垂下脑袋,肩膀耷拉下去,两条胳膊似被重物系住,扯拉成两块薄片,颤巍巍悬在半空。
“回将军的话,葬在······葬在太行上了,”鸿野道,“苍鹰会来接引魂灵,助他早入轮回。”
陈靖默然无言,抬头望向苍穹,厚重乌云背后隐有天光,它如同一柄利刃,割开云朵向下坠落,直落到河水中去,斩断粼粼波光。
一夜无话。
转天鸿野在城中寻觅一番,将孩子送回他爹娘身边,与陈靖来到堤坝之上,这堤坝一年比一年垒得高了,站在上面遥遥望去,河水磅礴如同游龙,向坝上狂涌而来,厚云被风雨包裹,择天蔽日而来,浪花泛出滚涌白沫,炸出轰轰隆响,脚下土地震颤不休,如同被惊雷劈成碎块,散落漫天渣滓。
人影渺小如沙,被风浪卷得漫天乱舞,又被流云吞没进去,倏忽看不见了。
陈靖在江边伫立良久,衣衫被风浪卷动,簌簌雨声狂落下来,蜇痛眼角眉梢,大股水流浸透额发,自颈边成股落下,似连绵不绝的泪水,浸透大半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