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渐渐小下来了,陈靖与鸿野起身上马,扬鞭向皇城赶去,这般不分昼夜奔腾几日,总算到了皇城根下,陈靖令鸿野自去进食休息,他托熟人以赈灾之名讨了一张官符,自己去了钦天监脚下,趁夜色一层层爬到塔顶,沿窗棂向内望去。
钦天监仍似一座坟墓,空荡荡不含半丝人气,榻上裹着薄薄一层被褥,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自底下探出,那只手惨无人色,肉皮裹着骨头,甲盖黯淡无光,看着······不似活人的手。
陈靖喉间轻滚,两臂撑起滑入其中,站在塌边抬手一扯,掀开那张被褥。
底下的人他几乎不认识了。
他还记得仙官做法事时的模样,长袍广袖随风飘飞,纤长眉眼微微上挑,碧眼如林间湖泊,莹翠不在凡间。
眼下的仙官形容枯槁,好似一捏即碎枯骨,乱蓬蓬金发黯淡下来,胡乱散在脸上,薄薄破烂不堪,随意遮在身上,塌下滚落几只染血的绸绢,看着颇为不详。
陈靖屏住呼吸,撩开仙官脸上额发,惨白面容展露出来,如同一张枯萎树皮,塌缩在木桩之上。
他猛然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砰一声恍惚起来。
眼前的面容旋转成团,一会是身骑白狼的翩翩少年,一会是半身染血的鬼面修罗,一会是冰河里丰神俊秀的身影,一会是城墙上被厚雪覆盖的面容······
眼前天旋地转,风声聚出嗡嗡鸣响,在耳边飒飒滚动,陈靖捂住额头,眼前忽明忽暗,如烈焰席卷而起,将身体焚烧成灰。
“小将军······来了,”仙官偏过脑袋,艰难勾起唇角,“最后······一面了。”
仙官气若游丝,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似乎将周身的气血都耗干了,原本潇洒肆意的目光被灰霾掩盖,沉缀成一滩死水,怎么都搅动不开。
“把酒······拿来,”仙官撑起摇摇欲坠的手臂,指向墙角酒壶,“我要·····喝酒。”
陈靖循着他目光望去,墙角真躺着几只酒壶,酒液溢散开来,丝缕飘入鼻间。
若是常人行将就木还要饮酒,身旁人绝不会答应下来,可陈靖依言走向墙角,拎起酒壶走到仙官塌边,抬手将人扶起,喂人饮下几口。
仙官喉结滚动,似是饮下琼浆玉露,酡红弥漫开来,他嘶声轻笑,笑的脸颊泛红,脖颈摇晃,快活不在凡间。
最后一滴酒液散了,仙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酒盏,自塌边撑起身体,连滚带爬挪向窗棂,仰头倒在地上,望向浩渺夜空。
星子躲在云后,与月色交相辉映,他偏头静静望着,月光流淌进来,挡住大半身体,长影在地上弥漫开来,将他吞噬进去。
陈靖不愿再看,眼珠却如被吸住,盯在仙官身上,那副面容逐渐变了,化为纤长枯槁的身影,那个人曾倒在城墙之上,手臂弯曲搭在胸口,眼瞳光芒四散,眼皮合拢不上,似乎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一个救不了他的人。
陈靖捂住额头,肩背紧紧绷住,额头埋进五指,向内勒紧下去,脸颊被指头抓出青痕,皮肉崩到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指头,走到仙官身边:“诛心草在哪?”
第85章
仙官恍若未闻,枯黄面容被月华包裹,映出一片冷白,他轻轻叩动指头,指尖在地上弹跳起落,口中哼出无名小调,那小调婉转绵长,低哑如拢云雾,悠悠荡漾开来。
他似一位离家远行的游子,魂灵随风而起,飘逝在天地之间,他以美酒做舟,夜色做桨,飘扬远行而去,缥缈不在人间。
良久之后,仙官飒然笑道:“小将军想要······救我?”
“不是救你,”陈靖道,“是救黎民百姓。”
仙官怔住,轻轻浅浅笑了,笑声暗哑无力,如厚痧磨过喉管,泛出嘶哑啸鸣。
“没人救得了我,”仙官道,“那个叛徒······赫钟隐才能救我。”
“谁?”
陈靖耳骨轻颤,嗡嗡鸣叫开来:“谁能救你?”
“诛心草······诛心草,”仙官道,“赫钟隐的心头血······才能聚起灵气,令诛心草重获生机。”
陈靖恍惚立着,脑中疼痛欲裂,他曾饱受先生教诲,对先生仰慕敬重,虽然隐隐猜到先生与这神秘族群有关,可乍一听到他便是那身怀血脉之人······还是令他如遭雷击,脚下站立不稳。
如此想来,先生医术超群武艺高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年瘟疫在城中弥散,诸多郎中束手无策,先生却能配出药方·······若先生是这巫医族的人,一切便都能说的通了。
“生死人,肉白骨,”陈靖喃喃,“那身死之人,可还能死而复生?”
“绝无可能,”仙官摇头,“世上没有任何灵药,能令死人复生。”
通天塔中寂静无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陈靖按住额头,额角青筋颤动,他似乎总是抓握不住,过去的未来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总是求而不得,总是事与愿违。
既是如此,至少要救下眼前之人。
“你撑着些,”陈靖道,“我这就去寻先生,求他前来救你。”
仙官体力不支,缓缓摇头不欲再说,陈靖将人放回榻上,沿窗棂翻落下来,快马加鞭赶到鸿野居处,未等他走进院中,鸿野急奔出来,捧出手上细卷,头上布满冷汗:“报告将军······我们派出去的人,寻到赫先生的行踪了。”
三日前。
赫修竹在灶前生火,被浓烟吹得连连呛咳,猛打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被冷风刮得瑟瑟发抖,抱臂来到檐下,遥望外面铺天盖地的飞雪,总觉得这风雪分外邪门,连日月都躲藏起来,似乎在逃避什么。
爹爹进了卧房不久,便将帘子拉好熄灭烛火,好半天没有出来,赫修竹心中不安,在外面转来转去,总想敲门进去看看,又怕爹爹在做什么要紧的事,思前想后还是回去烧火煮粥,时不时探出脑袋探查,卧房门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赫修竹慌忙起身,被大火撩到碎发,他嗷呜前后跳脚,啪啪拍扁火苗,顶着炸毛鸡窝奔出:“爹,弟弟怎么样了?”
“没事,”赫钟隐合拢房门,“糯米饼做好了么?”
“来了来了,”赫修竹跑回灶房,把新鲜出炉的糯米饼端了出来,“爹爹尝尝,都是热腾腾的!”
赫钟隐接过一只,在唇间咬动几下,榨出咯吱脆响,他毫不客气端走儿子手中竹篮,仰入院中躺椅,前后摇晃起来。
赫修竹未曾出言打扰,默默站到躺椅背后,给爹爹揉捏肩膀。
赫钟隐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光,若是将糯米饼换成宣纸,将宣纸盖在脸上,他便能回到过去,回到此生最快活的岁月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潇洒自在,无忧无虑·····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飘雪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流淌下来,引得他扬起脖颈,望向赫修竹双眼。
“爹?”
赫修竹停下动作,一时有些无措,他总觉得爹爹神色不对,似乎在盘算什么,又好似决定了什么,且这目的他势在必行,非旁人所能阻拦。
他心中忐忑,舔舐干裂嘴唇:“爹······怎么不吃了?”
赫钟隐放下篮子,将布巾放到身旁:“你要何时成亲?”
“爹!”赫修竹目瞪口呆,手指僵成鸡爪,“怎么说到这了?我几时说要成亲······不对,我能和谁成亲?”
赫钟隐哦了一声,点点头道:“说的没错,是爹爹太过愚钝,未曾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爹,”赫修竹摇摇脑袋,不自觉捏紧手指,“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好好照看弟弟,爹爹出门采药,”赫钟隐道,“他不爱喝药的话,给他煮些糖水就是。”
言谈间赫钟隐站起身来,挥袖往卧房中去,赫修竹几步跑到前面,横在赫钟隐面前:“爹!你要去哪?我要和你同去!”
“我去采药罢了,”赫钟隐道,“你和我同去,你弟弟谁来照看?”
赫修竹四下看看,这庙宇内外荒无人烟,唯有数声鸟鸣,在空中盘旋回响。
“爹爹,我们既是家人,就该坦诚相待,”赫修竹张开双臂,硬生生扬起翎羽,“你真是去采药吗?”
“是,”赫钟隐拨开赫修竹手臂,“修竹,你弟弟危在旦夕,不要让爹爹······再尝到那种滋味。”
赫修竹心神剧震,两臂垮塌下来,脖颈撑不住脑袋,坠在肩膀之间。
他沉默片刻,向后退开半步,踩裂脚底碎石,背过身不再看人。
赫钟隐抬起手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走进卧房之中,轻轻合上房门。
房内檀香萦绕,浓雾遮蔽双眼,兰景明面容平和,轻轻浅浅吐息,赫钟隐走到塌边,帮人掖好被角,撩开额间湿发,拨到耳骨后面。
这孩子······难得能够好好休息,最好多睡一会。
墙角有一条用来撑梁的竹竿,赫钟隐摸出短匕,蹲下来打量片刻,将它削掉一块,将里面挖至镂空,只留下薄薄外壳,在手中甩动几下,弹出呵呵轻鸣。
他收好短小竹筒,自柜中翻出包裹,从里面取出簪盒,拂去顶上浮灰,摩挲诛心草纹绣叶片。
簪盒下还有一只黑皮扁筒,上面纹绣被涂抹得破破烂烂,看不清原本模样,赫钟隐打开扁筒,自里面摸出短匕,在指上掠过半寸,鲜血如泉水奔涌而出,淹没大半手掌。
这是他曾送给姊姊防身的利刃,足足打造三年之久,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薄如蝉翼削铁如泥,肉体凡胎在它面前如同宣纸,轻易便能割开。
曦光自窗棂涌入,映照在寒锋之上,赫钟隐将它调转过来,刀尖对准心口,左右挪动几下,唇角微微抿紧。
片刻之后,他收刀入鞘,将竹筒与短刃放进怀中,背好药篓踏出门外,在院中走过几圈,在灶房寻到熟悉身影。
赫修竹满头大汗,在柴火前挥动长扇,整张脸模糊一片,眼睫撕扯不开。
赫钟隐站在门边,赫修竹没有扭头说话的意思,只在灶火前敲敲打打,把竹篮都掀翻了。
这几乎是赫钟隐第一次见到儿子发怒。
修竹从小听话,似乎颠沛流离的日子过的久了,惯会体察旁人心思,谅解旁人难处,遇事都是能忍则忍,能退能退,不会平白惹人伤心。
赫钟隐心知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寻常人家的爹娘,给不了孩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这这些年来与修竹相依为命,受孩儿关照,得孩儿荫庇,本该由爹爹来做的事,都由孩儿来代劳了。
“修竹,”赫钟隐道,“你是男子汉了,要学会独当一面。”
赫修竹凝滞片刻,手臂扇动更快,火焰腾空而起,在眼前哔啵作响。
空中满是焦灼气味,黏稠|如同沸水,烫得人挪动不开。
赫钟隐勒住药篓,转身向外走去,背影自门边掠过,倏而看不见了。
良久之后,赫修竹摔掉扇子,两臂夹住耳朵,口中喃喃不停。
“爹爹,您不愿再尝的滋味······便要让我尝么。”
第86章
琼苍山地处淮王府与宁王府交界之处,连绵山脉如同游龙,自平原拔地而起,向远方奔腾而去,这座山峰高耸陡峭,植被荒芜,终年无人踏足,连商队都绕道而行,不愿靠近这里。
赫钟隐走到山底,仰头望向高处,大半山脊被厚雪掩埋,苍鹰在云间环绕盘旋,碎石自空中翻卷滚落,接连砸向身边。
任谁也不会想到,世间至宝诛心草······会长在琼苍山顶。
不知此次上去,是否还能有命下来,他知道要将诛心草作为阵眼,设法阵引心头血过去,可不知此番要引多久,更不知要耗费多少精血,若是不幸殒命在此,诛心草便无法送到孩儿手中。
他需得小心谨慎,探查四周动向,留得一丝力气,将诛心草带回庙里。
赫钟隐暗下决心,抓紧背后药篓,拉住一根光秃秃的藤条,向上攀爬而去。
之前为修竹采药时山峰陡峭,这琼苍山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之前无人踏足,连踏落脚步的地方都寻不出来,目之所及皆是尖利杂草,抓一把划出满掌伤口,脚下碎石摇摇欲坠,踏上一块晃动几下,未曾站稳碎石滚落,赫钟隐扬臂而起,攥住满手泥土,一块隐藏的尖石藏在土堆之下,恰好被他抓住。
脚下万丈深渊,风声赫赫卷动,山间没有活水,连鸟鸣都听闻不到。
赫钟隐支起半身,脚腕扎进土堆,向上撑起额头,搭在峭壁之上。
云雾掠在身旁,缥缈水汽浸透脖颈,凉丝丝沁入胸口,他不自觉打个哆嗦,吊上石壁钻入洞口,脊背贴上斜崖。
在洞口向下望去,他忆起过往种种,当年孩儿在背后紧跟着他,不知几次脚下踩空,险些坠落下去。
若是当时没拉孩儿一把,任孩儿殒命在那······
赫钟隐不忍再想,拽开包裹取出干饼,几口填饱肚子,抹掉额间汗水,继续向上攀爬。
山中满是沟壑,林间陷阱众多,赫钟隐不愿休息,自日升爬到日落,不知在惊险中爬过几日,总算登上山顶。
山下满是荒芜,山顶却鲜花灿烂,翠色摇曳,美妙不似人间,赫钟隐周身破烂,衣衫皱成一团,药篓摔裂半个,手腕脚腕尽是土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半天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