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花香四溢,吸入之后沁人心脾,心神为之一震,赫钟隐撑起两膝,沿圆台转过几圈,只是无论他怎么如何寻觅,都没有诛心草的影子。
怎么会?
难道诛心草不在这里?
不会的。
一定就在这里。
赫钟隐心下焦躁,半跪在地仔细拨动,这圆台不大,花香沁透鼻间,不知为何他头脑昏茫,眼底阵红阵白,无言疲惫涌上胸口,他踉跄扑倒在地,昏昏然合上眼睛,坠入迷雾之中。
这场梦分外真实,令他如堕云间,他怀里抱着景明,手中拉着修竹,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在林中打闹不休,他抓住这个抱不住那个,景明在怀里忽大忽小,一会是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一会是个上树捉鸟的坏孩子,他捉捉不住摸摸不到,急的满头大汗,飞身猛扑过去,孩儿骤然拉长身形,化为高挑少年。
“景明······”
赫钟隐探长手臂,触到兰景明肩膀,兰景明瑟缩一下,向后转过半身,面上血泪斑驳,覆满横七竖八的刀痕,赫钟隐悚然一惊,向前踏出半步,少年身形抽长,化为一支细柳,静静立在风中。
“爹爹为何不肯要我?”
长大后的景明转过身来,面对面望着赫钟隐的眼睛:“爹爹为何要抛下我?”
赫钟隐无力回答,身体绵软下来,化为一滩冰水,融在泥土之间。
景明不依不饶,寸寸向前逼进,眼耳鼻喉流出血泪,滑过眼角眉梢,浸透身上衣衫,他抬起手臂,掌心化为利爪,捏住赫钟隐双肩,发力向内扣紧,他好似捏住仇人,抓裂赫钟隐骨头,扣紧薄薄皮肉,剜出血肉模糊的大洞——
“爹爹······为何让我受尽折磨?”
赫钟隐骤然坐起,胸口上下起伏,冷汗浸透衣衫,寒风飒然卷来,吹得碎发四散舞动。他捂住额头,猛然抖动几下,仰头向天边望去,一轮圆月挂在半空,点点星子隐在云间,恍惚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万花丛中透出一抹翠意,原本长势茂盛的草叶们尽皆化为鲜花,拱卫正中央一株碧草,那草叶娇弱绵软,聘聘婷婷,似一块娇嫩欲滴的蕊芯,拢在重瓣之中。
赫钟隐撑起身体,向那株碧草挪去,这草叶只有一根茎骨,并无簪盒上的嫩叶,赫钟隐围着它绕过几圈,悄悄蹲在旁边,探指触摸过去,那草叶瑟缩一下,向内缩拢更紧,仿佛抵触外界侵扰,不愿向外张开。
怀中的短匕硌到胸口,赫钟隐摸索出来,手起刀落划破腕脉,血线淅淅沥沥滚落,砸在草茎之上。
草茎微微颤抖,并无张开的意思。
赫钟隐思忖半晌,忆起姊姊说过的一切,他吸口长气,调转短匕对准胸口,扯开胸前衣襟,向内猛扎进去,窒息般的痛楚席卷上来,连喘息都破碎开来,他忍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在脑中勾勒孩儿的模样,景明苍白憔悴的面容映入心口,赫钟隐紧闭双眼,忍住一波急痛,微微掀开眼皮,等待眼前迷雾散去。
那草茎探出一片嫩叶,叶片如同米粒,几乎触碰不到,赫钟隐拔|出短匕,血雾如雨落下,罩住大半草茎,诛心草抖动身躯,贪婪吞噬精血,泥土被灌得蓬松开来,绽出盈润光泽。
赫钟隐松开短匕,向内拢住胸口,伤口飞速闭合起来,恢复成原本模样,他取出竹筒,将边角削得锋利如刀,冲自己转动过来。
竹筒在皮肉滑动几下,寻到最合适的位置,在上面标出记号。
他俯下|身来,以诛心草作为阵眼,画出一副巫医族祖传的困血圆阵,这阵法会令血流源源不断往阵眼涌去,只有施术之人断绝呼吸,才会令阵法停止。
赫钟隐剥|开衣襟,后仰躺在地上,深深吸口长气,一只手臂弯折过来,横着挡住眼睛,另一只手调转短匕刺向胸口,刀尖穿透骨头,几乎扎烂血肉。
未等呼吸喘匀,他咬紧牙关屏住声息,抽出短刃压入竹筒,欲要合拢的皮肉被硬物挡住,血流蜂拥沿竹筒灌下,顺阵法路径向诛心草涌去,草茎源源不断被血液浸泡,它肆无忌惮大口吞食,像是被什么打开灵识,唤出蓬勃生机。
天边飘来细雪,落在脸上化为凉渍,蒸成腥甜水珠。
赫钟隐长到现在,从未经历过如此痛楚,他逼迫自己反抗身体,身体极力要掌握主权,两股力量互相对抗,不肯被对方压制,连呼吸都被挤压成缕,吐息间似有芦苇扎进喉管,压得他恶心欲呕,舌底干燥发麻。
他不自觉舔舐嘴唇,唇角干裂发白,渴水的冲动洗涤四肢百骸,他想要饮水,可不敢挪动半步,只得舔舐残雪解渴,那诛心草探出薄叶,草茎在月色之下颤抖,血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如同清晨露珠,凝在叶片上头。
赫钟隐偏过脑袋,眼前满是失血过后的昏黑,上次亲身体会到这种痛楚,还是逃跑中被长箭射穿脏腑,这回比起上回有过之而不及,这是凌迟般的剧痛,丝丝缕缕拉扯脏腑,令他无暇喘息。
金发自发尾向上褪色,自金色化为银白,那诛心草颤抖更厉,又探出一根叶片,赫钟隐浑浑噩噩,身体精神支撑不住,陷入昏茫之中,风中隐隐传来杀伐之声,雪堆被震得簌簌作响,竹筒在胸口左右晃动,他竭力握紧拳头,想仰起脖颈探看,可未等支撑起来,浓重黑暗如夜幕袭来,将他包裹进去,坠入虚脱之中。
第87章
“查到先生的行踪了?”陈靖抢来布条,攥拳捏在掌心,“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是在琼苍山上发现的,”鸿野道,“只是我们发现的时候只有脚印,想必人已经爬上去了。将军之前不准他们轻举妄动,他们也不敢惊扰,只敢沿着脚印偷偷跟着,只是这琼苍山上着实陡峭,荒凉渺无人烟,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桓,先生攀爬极快,似乎要寻找什么,我们的人不多时便跟丢了,连脚印都寻不到了。”
“明白了,”陈靖点头,“你传信过去,令人继续探查,找到人也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能伤及先生半分,听懂了吗?”
“属下听令,”鸿野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鸿野传信之后,两人去换了千里良驹,拍马往琼苍山下奔去,这一路风雨兼程未曾歇息,到了瑞王府附近人困马乏,几乎挪动不得,之前陈靖因娶亲一事当众驳了瑞王府脸面,令瑞王勃然大怒,就此与将军府势不两立,不知向朝廷参了多少本诉状,暗地里给他们下了多少绊子,陈靖不愿在瑞王府中歇脚,只得去宁王府换了马匹,直奔琼苍山脚下。
这琼苍山高耸入云,陡峭山崖斜削下来,几乎将天幕斩为两段,陈靖默然仰头,阳光飒然涌进眼中,淋漓如同骤雨,他挡住眼睛,带着身后三五随从,动身往琼苍山上爬去。
天上落雪纷飞,先生留下的痕迹辨不清晰,陈靖身上甲胄未褪,坠在身上沉甸甸的,几乎扯动不开,他寻个山洞弯身进去,将甲胄丢在里面,这洞里草叶有被碾压的重痕,看着不止一人,像是有支小队曾在这里歇息,陈靖拧起眉峰,沿洞口踏过一圈,许多脚印还未抹平,雪地被踩的满是污泥,他蹲下抹过泥水,在鼻间轻轻嗅闻,只觉这腥气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闻过。
“都给我打起精神,”陈靖道,“此地除了我们另有旁人,都给我拿出刀刃,不准掉以轻心。”
“属下听令!”
几位随从齐齐得令,抽|出刀枪背在身后,陈靖领着人向上攀爬,前方兵士再没有传来消息,他不知先生在哪,也不知先生是否还在这里,他只能凭着本能拽住藤蔓,不断向上冲锋,这般不眠不休爬过两日,前方拐角传来悉索声响,他示意随从后退,未等他们潜藏起来,拐角尽头出现熟悉身影,兰杜尔手握长勾,挥起长绳勾动石块,峭壁上石块抖动,落下簌簌飞雪,冲他们迎头砸来。
“后退!”
陈靖怒吼出声,几人后退数步,堪堪立在崖边,回头一望脚下万丈深渊,碎石自身侧飒然坠落,倏忽不见踪影,陈靖拔剑出鞘,直直指向对面。
他心念电转,知晓这兰杜尔用了声东击西之法,叫旁人在沙场上与副将作战,自己倒是悄无声息摸来,意欲在此取他性命。
兰杜尔冷哼出声,攥紧手中长枪,在沙场之上他们被打的节节败退,憋了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这陈靖大胜在即竟不翼而飞,丝毫未将他们看在眼里,兰杜尔胸中愤懑不已,只想拿那副将祭旗,谁知打了没有多久,他与兰信鸿都被父汗唤入帐中,父汗说探子来报,在琼苍山下发现故人踪迹,令他们将故人绑来,不得与半点纰漏。
兰杜尔不愿与兰信鸿同来,只觉得此等小事如同探囊取物,哪还需要带个累赘,正好兰信鸿主动请缨,说北夷不能无人抗敌,愿意留下与敌人作战,兰杜尔顺水推舟说愿独自前来,请父汗将重任交托于他。
他本想寻到人就带人回去,可在山中搜寻几日,想找的人没有找到,倒是发现了陈靖踪影,他在沙场上被陈靖打的威严全无,戾气无处发泄,乍一见到陈靖,更是理智全无,只想在此取他性命。
此处乃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窄道可供前行,两人遥遥相对,彼此见到对方眼中杀气,攥紧掌心长枪利刃,蓄势待发弓起脊背。
兰杜尔带来的随从不愿与陈靖正面相抗,颤巍巍想要后退,兰杜尔怒喝出声,挥舞长枪逼人向前,两名随从手脚发颤,在窄道上挪动几步,兰杜尔猛拍峭壁,长枪扎入雪堆,那两人咬紧牙关怒吼出声,扑上来与陈靖缠斗,兰杜尔借势冲上前来,与陈靖战作一团,两方势力混战起来,窄道之上风声赫赫,碎石沿身侧滚落,簌簌残雪四散飘飞,兰杜尔挥出长枪,被陈靖剑锋格挡,向后猛推出去。
脚下残石咯吱作响,被挤得四散乱飞,兰杜尔倒退数步,一名随从躲闪不及,被惯力倒退出去,惨叫声越过夜空猛冲而来,几欲震破耳骨。
陈靖按住耳骨,攥紧手中长剑,后背紧贴山脊,狠狠吸口长气。
薄云飘在山间,耳边风声疾呼,惨叫盘旋耳边,兰杜尔未曾回头,举枪猛扑过来,陈靖后撤半步,斜身躲开半寸,两人在狭窄弯路上翻转挪腾,彼此互不相让,陈靖躲闪不及,被长枪扎进肩膀,血肉被搅得模糊成团,他强忍痛楚咬紧牙关,抓住兰杜尔手腕,发力向下掰动,兰杜尔痛呼出声,脚底踉跄几下,一只脚滑落下去,碎石被碾得四处乱飞,眼前血雾弥散开来。
两人长长呼吸,在原处静默片刻,兰杜尔怒吼出声,拎起长枪猛推向前,陈靖后退数步,脚底卡住悬崖边缘,脊背向外转动,硬生生令长枪在肩上转动,拧得血肉横飞,沾染大半衣襟,兰杜尔收力不够卡不住脚,随长枪力道向外转去,脚下踩空向后倒去,他抓住长枪边缘,鸿野自背后抓紧陈靖,那长枪硬生生被兰杜尔扯拉出去,挤出血脉崩断的碎鸣。
凄厉惨叫沿悬崖向下坠落,倏忽消失不见,陈靖捂住肩膀,额角青筋颤动,半个身子被鲜血覆满,那血洞张着血盆大口,冲他低声嘶鸣。
兰杜尔的随从不敢恋战,纷纷丢弃刀枪逃跑,陈靖没有叫人再追,他眼前天旋地转,一时觉不出疼,只愣愣往头顶上看。
晨曦初绽,山顶光芒四射,如宝石坠落云间,那华彩宛如仙境,好似神仙下凡,披五彩霞衣降临人间。
几个人动弹不得,纷纷立在原处,待到光芒散开,陈靖手脚并用缠紧肩膀,硬是咬牙勒住藤蔓:“爬到那里!”
随从们山呼得令,蓄起全身力气,跟着将军往山顶上爬,陈靖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踏上山顶时他瞪大双眼,胸口为之震颤。
山上鲜花翠叶像是被抽干生气,目之所及一片荒芜,枯萎不似人间,一个发丝银白的人俯在台上,瞧着无甚声息,像是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唤不回婆娑人间。
“先生!”
陈靖猛扑过去,将赫钟隐翻转过来,赫钟隐面色苍白,发丝睫毛银白一片,似被冰雪凝结而成,不含半分生机。
“回府里去!叫郎中过来!”
陈靖将人抱起,手脚并用缠在背上,肩膀血肉被扯拉起来,痛楚直袭眉间。
“将军!”
鸿野扬声惊呼,陈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枚莹碧澄澈的圆丸自赫钟隐指间落下,咕噜噜滚到崖边。
第88章
鸿野眼疾手快,飞身猛扑过去,将圆丸拢在掌心,吹散上面的土灰。
他跪在崖边,碎石自膝侧滚落,簌簌落向深渊,寒风卷动衣襟,流云般飞舞而起,后颈骤然绷紧,被人向后拽动,发力扯回台上。
陈靖松开掌心,微微松了口气,将赫钟隐向上背紧,抬脚向前走去。
“将军,此圆丸不似凡间之物,”鸿野单膝跪地,掌心向内合拢,高高托起灵丸,“其中必有蹊跷。”
这圆丸似枚活物,握在掌中如血脉涌动,丝缕牵扯筋皮,它吸饱日月精华,温润通透如玉,丸子上呈现草叶纹路,底下隐有血气,如波纹涌动开来。
陈靖止住脚步,接过这圆丸握在指间,对着日头摩挲两下。
草叶纹路浸染更深,里面血丝摇曳,朱红在琥珀中游荡洇淡,缥缈不在人间。
诛心草······
陈靖眉心一跳,无端想到什么,手中玉丸滚烫起来,将皮肉炙出焦糊。
“将军,您肩上伤势未愈,属下来背先生罢。”
鸿野靠上前来,想将赫钟隐接到背上,陈靖垂下眼睛,一只苍白泛青的手攥住衣衫,指头向内勾紧,捏住几分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