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风调雨顺四海升平,朝中仍是风起云涌,钦天监仍是群狼环伺,四海之内仍不太平,周边部落仍时常进犯,将这重任压在一人肩上,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
仙官总是借酒浇愁,将自己灌的熏熏然然,缥缈不在凡间,他不是个有喜有悲有亲友陪伴的人,他是一粒珍宝一株灵草,他逼迫自己化为贡品,呈放在高台之上。
卸下重担永获平静······于仙官而言,也是渴盼已久的解脱罢。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景明······也该卸下重担,与父兄同享天伦之乐。
林中狼嚎再起,白狼四蹄踏雪,高高弓起脊背,呲出尖锐犬牙,瞪眼向陈靖走来,陈靖丢开长刀,在拳头上缠紧布条,迎面走向巨狼。
········
卧房陷入一片死寂。
檀香如云雾溢出,由外而内浸染而来,泡开五脏六腑,融化四肢百骸。
厚重帘子垂到地面,卧房如同缀满长钉的棺木,透不进半分光亮。
赫钟隐身在其中,压在胸口的被褥向下挤压,它们厚重而又紧实,像一块严丝合缝的石板,将他压成薄片。
他呼吸不畅,喘息清晰可闻,七寸被拿捏的感觉犹如脏腑被人握紧,他心知若诛心草在他手上,未曾遇到阿靖,他会不惜一切去救治孩儿······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阿靖找上来了,这抉择便不仅属于自己。
诸多因果纠结缠绕,化为解不动扯不开的死结,若当年没有失手丢掉孩儿,若孩儿没有乔装改扮潜入将军府中,若龙脉没有被毁,阿靖没有被迫离府入朝与仙官相识,若孩儿没有吃这么久丹凤红凝丸······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拨动,一切便会有所不同。
若阿靖真的一门心思要救仙官,为万千百姓谋福祉,眼下的赫钟隐······又能做些什么?
如今血气亏损四肢无力,还需将养数日,才可能重获康健,若硬是从阿靖手中抢夺灵丸,能有几分胜算?
赫钟隐在怀中摸索,短匕竹筒似乎被丢在崖下,半块硬物都摸不出来。
且不说能否寻到锐器,若真到了刀剑相向那步,他能对抱以厚望的徒儿动手么?
为了心心念念的孩儿······有些事不得不做。
赫钟隐松开手指,眼前阵红阵白,被黑幕层叠覆满,之前不顾一切翻身上马,后来又口舌不休,将一切和盘托出,他气力不济,浑噩陷入梦境,只是半梦半醒,怎么也睡不安稳,这般折腾许久,他撑开眼皮,指腹揉弄眉峰,驱散厚重黑幕,眼前朦朦胧胧,看到熟悉身影。
陈靖坐在塌边,墨发乱如杂草,肩膀布条洇血,脖颈小臂不知被什么啃过,上面满是斑驳划痕,指头上数个牙印血洞,大大小小布满咬痕,淤泥自指头蹭到面颊,整张脸灰黑一片,像从泥水里滚过数圈。
“你······怎么了?”
“与白狼战了一场,”陈靖摇晃手臂,“打的酣畅淋漓,砸坏几十根树苗,撞碎许多浮冰。”
赫钟隐心道这哪是战了一场,分明是被按在那里,劈头盖脸暴揍一场。
言谈间鼻血淋漓涌落,陈靖满不在乎抹去,擦出一手血痕:“先生,我变了么。”
“我不是从前的阿靖了,”陈靖道,“让先生失望了。”
卧房静悄悄的,烛火忽明忽暗,长影困于晦暗,坐在塌边的高大身体塌缩成团,化为汪汪鸣呜的幼犬,在掌心蹭来蹭去,探出短舌舔舐,留下湿润触感。
“景明吃了许多苦罢,”陈靖道,“禾苗长在荒漠之中,吸不到活命的养分,在谎言与欺瞒之中长大,浑浑噩噩受人驱使。”
赫钟隐轻抚胸口,血肉模糊的孔洞早长好了,可疼痛愈演愈厉,疾风自其中狂涌而过,掀起惊涛骇浪,他扣紧胸前衣襟,竭力喘息几口,压下即将出口的哽咽。
陈靖探臂深入怀中,将灵丸小心托出,放在先生掌心。
赫钟隐攥紧拳头,弯臂贴向胸口,那被剜出的血肉长回去了,灵丸化为熨帖暖意,填补破溃胸膛。
“先生还能站起来么,”陈靖道,“我送先生回景明身边。”
即便站不起来,爬也要爬回庙里,赫钟隐气血亏虚站立不稳,坐起身来便天旋地转,眼前阵红阵白,如被血雾覆满,他无力爬上马背,陈靖便与他共乘一骑,两人在林间穿梭而行,疾风卷起长衫,长发四散飘飞,两人不眠不休发力狂奔,一日后总算冲进庙里,停在赫修竹面前。
赫修竹一手拎着药碗,一手攥着炭块,整张脸黑灰泛紫斑驳一片,他直愣愣盯着两人,胡乱抹过面颊,左转右转旋转几圈,颤巍巍探出手来:“爹·····”
“你爹还是活人,还没化作鬼魂,”赫钟隐气若游丝,“景明怎么样了?”
赫修竹哭丧着脸:“这两日水米不进,摇晃他也没反应了。”
陈靖悚然一惊,自马背翻身跃下,将赫钟隐搀进房中。
房内檀香依旧,帘子遮住大半日光,兰景明无声无息躺在榻上,被褥盖在身上,面容沉静淡然。
“去盛一碗水来,”赫钟隐坐在塌边,执起兰景明腕脉,眼睫低垂下来,“总归要试上一试。”
赫修竹慌忙出去找水,陈靖跟在背后,亦步亦趋迈出门槛。
“站住,”赫钟隐道,“你不在这里等着?”
“先生,我无颜面对景明,”陈靖并未回头,肩膀塌缩下来,脊背皲裂成灰,“我在外面守着。”
第91章
赫钟隐暗自叹息,将灵丸自怀中取出,这丸药通体清透,澄碧如玉,溢出清雅檀香,它色泽淡雅,内里血丝摇曳,令人爱不释手。
兰景明无声无息,陷入昏聩之中,脉搏凝滞干涩,许久才跳动一下,赫钟隐不知这灵丸可否还能有用······只是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赫修竹端了水来,一路小跑迈进院中,本想径直冲进卧房,想想还是倒退两步,扭头望向陈靖。
爹爹之前说将军忌惮他们,因而要连夜从永康城来到山间庙里,数日未曾回去,那此次爹爹采药归来,为何是将军送回来的?
陈靖坐在门槛上面,两手向内夹着脑袋,低垂脖颈片言不发,整个人像块行将就木的朽石,不含半丝生机。
赫修竹在原地打转两圈,着实不忍转身离开,只得将水横递过去:“喝水罢,我再去盛碗新的。”
这般说过三回,陈靖如梦初醒,直愣愣接过水碗:“多谢。”
陈靖眼窝深陷,眼底血丝密布,左颊高高肿起,脖颈手臂被尖牙剐掉肉皮,血肉模糊洇透出来,隐隐结出血痂。
赫修竹目瞪口呆,之前离得远没看清楚,离得近看的一清二楚,这将军不知和什么猛兽厮杀一场,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你、你先换身衣服,”赫修竹硬将人从地上拉起,推向自己卧房,“肩膀好好包扎过么?血肉都裂开了,之后我再给你包扎。”
陈靖迷迷糊糊被推进卧房,坐在床榻之上,膝上多了几套素衣,看着都是刚晾好的,泛出淡淡皂香。
“约莫你穿着都不合身,但是没办法了,我这里只有这些,”赫修竹揉揉额发,后退合上房门,“换好了再出来罢。”
房门向内合上,震出几缕浮灰,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唯余淡淡檀香。
陈靖拂过膝上衣衫,久违的宁静蒸腾上来,令他身上燥热平息,逐渐沉坠下来。
赫修竹换了一碗新水,急匆匆踏进卧房,将水碗送到塌边,紧盯兰景明的面容。
赫钟隐将灵丸化在水中,洇出澄碧发亮的一碗,将兰景明拢进怀里,一点点喂了进去。
兰景明人事不知不会吞咽,一碗水足足喂了两个时辰,才算洇进喉中。
赫钟隐一颗心吊在喉口,眼珠直勾勾盯着孩儿,不敢挪动半分,他听姊姊说只要有一口气在,诛心草都能将人救回,可眼下孩儿迟迟不醒,与之前没有半分差别,他胸中忐忑不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兰景明静静沉睡,像是陷入美妙绝伦的梦境,不愿睁开眼睛。
赫修竹心急如焚,踮脚在旁边看着,恨不得伸手猛推几下,将弟弟从梦中摇醒。
赫钟隐失血过多气力不足,靠在那坐立不稳,眼前阵红阵白,歪头往地上栽倒,赫修竹慌忙将人扶住:“爹,您头发怎么白了?”
之前心思都在弟弟身上,赫修竹揉揉眼睛,将人扶到椅上:“用了什么药草,为何要变成白发?”
见爹爹不肯答话,赫修竹绷紧心弦,浓烈不安袭来,丝缕填满胸腔:“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赫钟隐被吵得头痛,扶在桌边以手推额:“先看看你弟弟罢,不知他何时才会清醒。”
赫修竹一个头涨成两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见爹爹不肯休息,只得将两把竹榻拼在一起,让爹爹先躺一会。
赫钟隐躺在榻上,筋疲力尽困倦不已,眼睛半睁半闭,迟迟不肯休息,赫修竹实在看不下去,悄悄拿银针刺过穴位,送赫钟隐陷入沉睡,他将爹爹送回卧房,自己走回兰景明塌边,蹲在旁边左看右看,凑上前去掀开眼皮,轻推兰景明肩膀,想要将人唤醒。
“我的好弟弟啊,你可早些醒罢,”赫修竹耷拉肩膀,垂头丧气哼哼,“开始还能敷衍几句,心情不好与我斗嘴,后来说让我和爹爹好好生活,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再然后与你说什么都不回了······你可能都忘却了,当年与你第一回 相见,你还穿着钗裙,一脚便能将我踹出八百丈远······”
赫修竹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兰景明静静躺着充耳不闻,毫无醒转迹象,他这几日提心吊胆,没有一日能够安枕,眼下爹爹力竭弟弟沉睡,外面还有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陈靖,赫修竹搓揉头发,将脑袋揉成一只鸡窝,顶着乱发在地上打转几圈,忆起陈靖身上伤口,忍不住出去寻人,在院中卧房找过几圈,竟是在灶房寻到了人。
“你在做什么?”
“烤兔子,”陈靖道,“烤几只兔子来吃,给你们填饱肚子。”
这五只兔子烤糊大半,可怜巴巴串在签上,赫修竹登时明白过来,这陈靖哪是烤兔子来了,分明是诸多心事无从纾解,强行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先给你包扎伤口,”赫修竹道,“兔子放在那罢,哪有人能吃得下。”
陈靖像是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被赫修竹按在椅上缠裹伤口,洒上药粉都觉不出痛,赫修竹心中忐忑,不知和谁纾解,只得和陈靖絮叨:“我听爹爹说诛心草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那景明喝下这药,便该清醒才是,不知为何仍昏沉睡着。他几日前与我说此生足矣,能再次见到我们,上天着实待他不薄,若是他觉得恩怨已了,不愿再醒可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陈靖默默听着,眉眼低垂未曾吐息,血腥混着药味飘散,浅浅溢在风中。
赫修竹给人包好伤口,自回了兰景明塌边守着,他前几日生怕弟弟这口气散了,硬是睁着眼睛撑过几日,眼下他身心俱疲再撑不住,靠在枕上与弟弟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哼哼唧唧,后半段愈说愈浅,渐渐听不到了。
林中荒无人烟,庙中鸣鸟啾啾,后半夜院中万籁俱寂,房门被人打开一条细缝,陈靖走进门里,一寸寸向内挪动,借着浅浅一道月色,望向榻上身影。
赫修竹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一条大腿横跨过来,搭在兰景明胸口,另一条压在兰景明颈边,像要将人踹到塌下,陈靖毫不客气将赫修竹拨开,自己坐在塌边,扶起兰景明半身,将人抱在怀中。
胸口缺失的一块被填满了。
原本寒风呼啸,胸口被磅礴凉意浸满,呼吸间隐有冰凌,自喉间穿进肺腑。
眼下这冷意淡了,缺失的脏腑被暖意填满,陈靖燥热起来,周身颤抖不休。
“你恨我么。”
陈靖抬起手臂,自兰景明眉间抚过,穿过两条细疤,摸到唇角红痕,轻轻摩挲几下。
“当年没有救我就好了。”
指头推移过来,揉到兰景明耳垂,翡翠碧石坠在那里,圆溜溜透出暖意。
“拿走山河混元图之后,我去找你就好了。”
衣襟松松垮垮,纤长锁骨透出,陈靖拂过两条细骨,握住兰景明双肩,将人按得更紧。
“北夷帐中,水牢之下,城墙之上,太行山底······能认出你就好了。”
明月散出华芒,自窗棂向内爬来,聚在兰景明颊上,缓缓流淌下来。
一夜无话。
转日赫修竹醒来时腰酸背痛,坠着两个沉甸甸的黑眼圈,抬手揉搓满头乱发。
他做了一夜怪梦,无一不与接孩子有关,爹爹高高站在空中,天女散花似的往下扔出竹篮,那竹篮长短不一大小不同,各个自半空之中飞下,向林间接连射|来,他在地上奔来跑去,翻转挪腾,舞狮似的舞成一团,一个接一个抱住篮子,生怕摔到哪个。
这一夜在接篮子之中度过,赫修竹醒来后气不打一处来,挥舞拳头隔空折腾几下,停在兰景明颊边,左看右看下不去手,只得化拳为掌,捏住兰景明面颊,自两边向外抻开:“何时才肯醒来——咦?”
赫修竹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后退两步,脊背贴在塌边,片刻之后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抓出几根发丝,拎到眼前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