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有七日的假,这七日里官民同乐。这也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日的重要假期,按照京中习俗,除了家人团聚,也免不了朋友同僚间互相筹答宴饮,而冬至次日的一场瑞雪,更是为这岁末佳节增添了吉兆。
天子虽然年轻,行事倒以沉稳简朴见长,这不仅节省了御史台的许多笔墨,京中的官员和士族也不敢不马首是瞻,每逢年节均低调应对,一改前朝时的奢靡浮华风潮。先帝时,冬至要连开三日宴席,萧曜即位后各类庆典一律从简,今年更是因为南方水灾,不仅冬至当日的筵席较往年更为简朴,还专门下旨免去各州本年的朝贡,江南、淮阳受灾的州县,则连免三年。
但这个冬季对萧曜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程勉病情有起色后的第一个冬天。程勉最要害的伤处在肺,季节更替时病情最易反复,尤其是每到冬季,自萧曜以降,凡是贴身照顾程勉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好不容易好转的伤势又如去年此时一般急转直下。然而,程勉病归病,怕热的毛病始终不改,入冬了也睡不得厚被子,萧曜只能与他盖一床被子,可是永寿坊又不是高轩敞窗的翠屏宫,地暖和熏笼一烧起来,屋子里就如阳春,于是尽管萧曜有意地避免情事,可耳鬓厮磨久了,之前种种刻意回避皆成了火种,非将两个人一并轰轰烈烈烧起来不可。
浅尝辄止一两次后,程勉先成了那个不耐烦的人,拉着萧曜厮混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到黎明,热得醒过来,吃了一盏茶,第二盏却是在萧曜的身上吃干净的,动情之下两个人都失了分寸,待事毕,程勉浑身的疤被萧曜亲舔得连最轻软的绸衫都穿不得,不得不趴在萧曜身上又睡到中午,直到实在饿得一刻都躺不住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梳洗吃饭。
两个人几乎每天都睡得晚,又在节假中,起得更晚,萧曜生平首次悟得了冬日里睡懒觉的乐趣,何况更大的乐趣远胜于此。在他的记忆里,程勉在情事中是没有弱点的,轻易撩拨不起来,即便动情,做到第二次,就已经很没奉陪的耐性了。可这几日,正巧也换了药方,陡然之间天翻地覆,简直像是处处都是陷阱,偏偏程勉纵容,萧曜也忍不住要将每一处都亲自验一验,几日下来,却是让今昔之别加倍地混淆了。
人在至乐之中,昼夜难分,饥渴不察,明明是血肉之躯,又像是甘心做牵丝木偶,丝线俱系在另一方的手中。这快乐不仅久违,甚至说得上陌生,以至于程勉终于说出那句久违的“可是够了吧”时,两人都是一怔,旋即萧曜大笑,从身后搂住程勉的腰,撩起他早已被打散的头发,细细去吻那沾满了彼此汗意的耳背和颈子,然后才说:“够是不够的。但你说停,我这就服侍你更衣梳头。”
程勉又热,又被亲得痒,想躲没躲开,被箍得也紧,皱眉说:“你梳头不行。不要你。”
“我也不能事事都行。再说你头发太厚,就是难梳。”萧曜懒洋洋放开手,在床榻间一时找不到程勉的簪子,便拔下自己的发簪,为他挽了个髻。
这件事上他有自知之明,发髻挽得太松,不多时就散了,如是再三,总算是梳成了一回。梳好后他自然地亲了亲程勉的鬓边,忍笑问:“现在时辰合适,元双肯定安排好了午饭,你饿么?我是饿了。”
程勉眉头皱得更紧:“不饿。”
“不饿也要吃饭。我刚才看过了,挑一身高领的,谁也看不出来。再说,元双现在未必有心思顾旁人。”
他说完,程勉大概是想起来这几天其实也没见到费诩几面的事,更沉默了。
萧曜不紧不慢地从凌乱的床榻间找出之前被扔到角落里的另一只发簪,挽了个实在也不可恭维的发髻,替突然出神起来的程勉披了件袍子,继续说:“费子语与元双久未相见,现在一心带着元双和儿女们玩乐,见不到才合常情。”
程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问:“子语回程时,元双也回去么?”
萧曜答道:“元双说了,你几时康复,她几时返程。”
程勉想了想:“我已经能自理,这次既然子语来了,正好一起回去。不然按照元双的性格,他们夫妇不知还要两地分居多久。丽质已经认不得阿爷了,再住下去,姿容恐怕也要忘记了……你笑什么?”
萧曜还是笑,起身为程勉找稍后要穿的袍子,半晌后慢悠悠来一句:“是啊,两地分居,苦不堪言。”
程勉一静:“元双会听你的。”
“这件事上不会。”萧曜摇头,“不过两全的法子不是没有。调子语进京便是。”
程勉不接话了。
萧曜这几年来都在帝京和翠屏山两地往返,难免要在翠屏宫中处理公务。程勉病重时且不说,待他恢复了意识、又逐渐能自理之后,只要萧曜在处理政务,程勉从不置一言。起先萧曜只当是巧合,但两人终于同榻而眠后,萧曜按在宫中的习惯在卧室里树起屏风,反是有代办的要事或是政务相关的杂思,会在屏风上记下几笔,可自从有了那扇屏风,不要说朝着屏风所在处多看一眼,程勉甚至不再朝着外侧的方向睡,直到萧曜意识到程勉是有意如此,将屏风撤走,才一切恢复如旧。
面对程勉的沉默,萧曜惟有一笑:“那就只能你离开京城后,元双带着儿女回家。明明你康复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当真,可你一好,就要走了,不仅你要走,元双也得走。”
程勉垂眼,终是说:“……元双不走的法子,你自己也说了。”
“不一样。元双无论在哪里,也不妨碍她和费子语恩爱。和我又没什么干系。我沾光么?”
这话简直无赖了。程勉眼波一闪:“成人之美不好么?不能事事都想沾光。”
萧曜叹气,一撇嘴说:“不是我想沾光。是我只有沾光,才勉强有今日。”
“哦?”程勉拉住萧曜的手,抬眼笑道,“三郎念旧……”
萧曜赶快打断他:“阿眠,你讲讲道理,我好不好?”
程勉被问得愣住了,怔怔看着萧曜,仿佛他问了个天底下最无稽的问题。
眼见程勉满眼迷惑,萧曜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轻声说:“不管我好不好,我只喜欢你,当然你比我更好。”
程勉回过神来,神色复杂之极地说:“……鬼迷心窍也未可知。”
萧曜又笑了,轻快地说:“可你也中意我啊。所以可见还是有可取之处。”
程勉浑身发僵,难以置信之意更重,嘴唇哆嗦半天,丢出一句:“我鬼迷心窍。”
“那就是喜欢我不假了。”萧曜笑出声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与得意,“所以不要再说什么我去喜欢别人了。我要是能喜欢别人,你就不会还想着来见我一面了……”
程勉猛地站起身,严厉乃至急切地打断了萧曜:“难道你没喜欢过旁人么?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从来没有呀。”萧曜再自然不过地点点头,平静地说,“你这么聪明,应当是知道的。不要疑心了。”
程勉脸蓦地白了。萧曜看着他,一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下一刻,一句话脱口而出:“难道你……”
一丛暗火从脚底轰然窜上脸颊。萧曜生来肤白,这时连胸口都绯红一片,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了。就在他因为无意间探知程勉的心意而兀自面红耳赤之际,程勉却截然相反,苍白的脸上浮出怒气,恶狠狠低语:“……你这是什么表情!”
萧曜终于从呆若木鸡中回过神,一时竟不敢去看程勉,程勉说完,见他别开脸,更生气了,也干脆地转开视线,甩开萧曜的手,自行要去外间更衣。
直到此刻,如同被击中要害的萧曜终于缓过神来,一把勾住程勉的衣带,心跳得像是随时都要咬住舌头,只能喊他的名字:“阿眠,程勉……”
程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声音里怒气未消:“你脸红个什么!谁准你这样的……!你多大年纪了!”
眼看他都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萧曜又急切又好笑,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喜欢我,也不算很丢人吧……眼下又没有别人,再说,你也没主动说,是我猜的。你要是不乐意,就当我猜得不对,或是没猜过,那就是了。”
两个人心里都着急,又缠得紧,几句话的工夫,都出了一身急汗,说着说着,又突然都不作声了,明明是再熟悉没有的人,在这个瞬间,竟又陌生了起来。
就在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之际,冯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陛下,五郎,有远客到了。”
远客不仅带来了双鲤鱼,也带来了来自连州的物产——天马渠修成后收获的黍麦,以及连州自铸的五铢。荡云山的银矿品位上佳,紫铜亦佳,连州自铸的五铢钱较通行的钱币肉厚,所以虽然按律只能在昆连和关外使用,但如若带入中原,依然通行无阻。
这次阿彤带来的连州五铢只有一枚铜钱,其余均是金银铸成,“五铢”二字上方有一个极小的“连”字,以示区别。旁人未必留意这个小字,但程勉一看就知道这是萧曜的字迹,这也是他初次得知连州有权铸钱,不免瞥了一眼一旁正颇有兴趣把玩金银五铢的萧曜,后者似乎是没留意程勉的视线,颇有兴致地问阿彤:“这钱都是景彦送与五郎的么?没有我的?”
阿彤年不过十三四,个子比同龄人高出不少,长成后一定是英挺俊俏的昆连男儿,但一开口,还是公鸭嗓:“回陛下,景彦说,都是送给五郎的。金银辟邪,祝他早日康复。”
他说话时是令人怀念而愉悦的连州口音,应答时有超乎年龄的得体。但到底只是个半大少年,真实的心事在细枝末节中流露无遗:眼睛瞪得大大的,每一句话的话尾也难以自控地颤抖着,下意识地要去看程勉,又满怀惊异与不忍地飞快转开琥珀色的眸子。
在场诸人皆佯装不知这少年人的心事,萧曜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之间,和颜悦色问他:“我虽免了各州的朝贡,但景彦念旧,也不能厚此薄彼至此吧?颜延有没有给我写信?”
提到颜延,阿彤浑身一僵,继而满面通红,飞快摇头,接着又不自在地点点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写信,不过……有、有个口信。”
萧曜假意叹气,笑着看向程勉:“真的厚此薄彼。”
阿彤脸更红了,半天不肯说颜延的口信是什么,他脸色阴晴不定十分为难,萧曜怎么会不知道不是好话,又说:“颜延肯骂,看来还是有旧情。你只管说,不算无状。”
阿彤抓了半天头,终于还是屈服在萧曜的神态可亲之下,一跺脚,鼓起勇气靠近,低下头,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胡语,说完又飞快补充:“颜延说,陛下如果要罚他,他愿意领罚。”
萧曜学了几年胡语,虽不如程勉能举一反三,连昆最通用的那两三种勉强还能听得懂,但即便经年不用多有生疏了,骂人的、调情的话总是最难忘记的。听到阿彤软绵绵、吞吞吐吐的口气,再联想到颜延的音容,莞尔之余,又抚着阿彤的背宽慰道:“不要害怕。他骂得应当,不会受罚。”
不同于萧曜,程勉见到阿彤后,顾及后者的心情,很少说话,听到颜延骂人萧曜还笑,不免对萧曜投以别有深意的一瞥。萧曜回之以一笑,无声答道:“稍后我告诉你原委。”
这时,一早就出门游玩的费诩一家人亦闻讯赶回来,元双久不见阿彤,欣喜意外之余,也不免眼热了。
姿容和丽质跟着元双在京中住了近两年,大多数时光都在翠屏宫中度过,说久了京洛音,忽然听到连州话,立刻换回了乡音不说,尤其是姿容素来与阿彤要好,便不管在场的尊长,亲密地与他笑闹起来。
相比女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喜悦,阿彤却分明有些强打精神、乃至心不在焉。在面对元双时,一面强撑着笑脸,一面眼神沮丧难过得仿佛随时能哭出来。他的心思瞒不过元双,格外放缓了语气,商量道:“看你这一身的灰,路上累了吧?先去换身衣服、洗个澡,要不要睡一会儿?难得三郎今日在,亲自给你接风,好大的面子。”
阿彤低着头,仿佛如此,其余人等就不知道他在竭力忍耐哭腔了:“……嗯。不睡了,是该先换衣服的。”
费诩上前搂住阿彤的肩,已经开始抽条的少年人身形挺拔,如同正在努力生长的树木,就是肩膀还显得单薄。费诩的语调平静和煦,帮着阿彤镇定下来:“姑父带你去。早知道你要来,我在金州等一等你了。”
他按着阿彤的脖子,示意他出门前给萧曜行礼。萧曜摇摇头:“无需拘礼,快去歇息吧。叙旧不急在一时。”
费诩带走阿彤后,室内寂静得有些不自然。元双正要说话,程勉先笑着开口:“阿彤认不得我了。”
“裴郎君谨言,不会告诉阿彤五郎的病况。阿彤长高了许多,心思还和当年一般。童言无忌,岁岁平安。”元双很快开口。
姿容跑到程勉身旁,抱住他的腰,接着母亲的话继续说:“一定是阿彤哥哥见过五郎没生病的样子,他难过都要哭了。五郎今日吃药没有,五郎要早点好起来呀。”
萧曜没有后代,爱屋及乌,对元双的孩子诸多偏爱。在京中这些年,她们姊妹俩起居用度均与真正的金枝玉叶无异。三个孩子中,丽质和阿初都像元双,惟有姿容,随着一年年长大,取了父母的长处,乖巧又健康。正是因为有了她们姊妹,翠屏宫才不至于被程勉的病情所带来的愁云惨雾全然笼罩,而在程勉逐渐康复、终于可以离开重重宫阙在翠屏山麓下略作周游时,姿容的能言善道也带来了许多的意想不到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