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陛下……”
  萧曜还是笑,脚步虽然轻,却也越走越快,元双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斟酌着说:“……陛下,五郎是在等陛下的……”
  这句话既不让萧曜安心,亦不让他忐忑,只是凭着直觉走到了宅院的最深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腊梅,也许是久无人照料,梅树已经枯死了大半,可幸存的枝条上繁花累累,散发出惊人的香气,饶是萧曜此时满心只想去见程勉,也不由得为此顽强的生命力驻足一刻。
  赏罢腊梅,萧曜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脚步随之从容了——只要程勉住在这里一日,这里也就是他萧曜的私宅,他怎么可能等得到程勉约他去做客的信笺?
  他心里得意,推门的动作又是极轻的,几乎是从门缝里闪进了室内。屋子里的热气晃得他眼前都模糊了,片刻后才在看清室内的陈设,很快便在窗下的床前找到了程勉,熏笼烧得极暖,睡着的人鼻尖都在沁汗,藏在在貂裘的深处,睡得甚是安稳。
  这几年来萧曜早已练出了单看程勉的睡颜就知道他情绪如何的本领,无边的欢喜漫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一摸程勉的脸颊,猛地想起自己一早上都在赶路,手指冷得不像话,连连呵了几口气,还是觉得手冷得像冰,迫不及待地将手搁在熏笼上,又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抽凉气、甩手的动静到底吵醒了程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近在咫尺的萧曜,顿了顿,缓缓说:“……你怎么了?”
  萧曜靠到床前,低声说:“你一开始就看中了永寿坊,是不是?”
  程勉被搅了觉,答话总是显得迟一拍,不答反问:“你打翻了什么?”
  一旦意识到永寿坊原来离大内这样近,萧曜笼罩在巨大的喜悦中,整个人都在发光,话说得颠三倒四,偏偏无所察觉:“……我的手太冷了……熏笼又太烫了。”
  程勉很奇怪似的看了萧曜一眼,仿佛不明白眼前人的喜悦和光彩从何而来,又在片刻后抓住萧曜的手,捂进锦裘深处后,含糊抱怨起来:“是冷死了。”
  明明被按在胸口的只是一双手,萧曜就是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跳声,一点点从慢到快,由低转高,终于到了震耳欲聋、充盈满室的地步,但是,他体内那经久不息的颤栗,也在同一时刻消弭得无影无踪。
  在搬家当日,左邻右舍无不门户紧合,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闭的大门后窥探,好奇地打量和猜测在大冬天搬进这座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吉宅的府邸的主人。
  如今在永寿坊内常住的多是留守的仆役,镇日无聊,很快就有了风闻,多半是有新贵在此处养外室,证据便是宅院中常有儿童的嬉戏声,宵禁之后也有人来访,又常常在天色未明之际离去,可见来者身份非凡,连金吾卫也不敢奈何。但无论做何猜测,始终无人有幸见到宅邸的新主人,大宅之冷落孤寒,犹胜易主以前。
  随着一年逐渐走到尽头,传闻中的宅邸主人终于水落石出:金州刺史在冬至前抵京,下榻处就在永寿坊这座新易主的宅邸。
  至此关于宅院主人的猜度总算是告一段落,但新的风传又如种子般在京城播撒开来。费刺史乃天子亲信,忽然在京中置产,加上僧田状一案余波未消,难免引发好事者对朝局的窥测;另一方面,也不乏对于这不知深浅忌讳的置业选址暗中嘲笑的……但是,无论物议如何隐秘而喧嚣,永寿坊的这座宅院里,在元双的操持下,却如同置身于深山中,全然不知尘世岁月一般。
  费诩此番进京,名义上是岁末朝贡,奉旨参加冬至和正日的两次大朝和宴会,但公务实属应卯,其余时辰,都用在与久未见面的妻儿团聚上。两个女儿一年多没见到父亲,小女儿连父亲的模样都不大记得了,而他与元双的儿子是在翠屏宫出生的,出生已经一岁有余,父子至今才得以相见,他们夫妻固然是全无抱怨,甚至庆幸元双专程前来照顾程勉之举奏效了,但是终能重聚,到底是另一番小别胜新婚的甜蜜了。
  费诩一门心思都在家人身上,几乎不见外客,旁人就算是有意结交,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人,剩下的几次则干脆闭门谢客。萧曜虽然往来得频繁,但见到元双的次数却更少了,这才明白了程勉为何要挑一个双跨院。
  意识到这点时,正好是冬至的夜里。白日里萧曜去南郊主持冬至的大祭,而后回到太极殿大宴群臣,散筵时夜已经深了,但是他能直接从西侧的望仙门出宫,反而比只能按制走南门离开大内的费诩更快到达永寿坊。
  萧曜早已盘算好,待来年开春,就要将齐王与曹王府改建成离宫,然后可以效仿前朝的君王,在大内与离宫间修夹道与飞仙桥,直抵永寿坊后,再去找程勉,就更方便了。
  他席上喝了酒,话就多,加上前几日在斋戒,一直住在宫内,所以一见到程勉,没说几句话,就把这打算和盘托出。程勉听完,答得也很干脆:“我在这里住不久的。”
  萧曜倒不意外,看着他慢慢说:“一年总能用上一天吧?这齐王府赏给谁都不合适,修成离宫,池真可以住,要是元双回到京中,也方便她们往来。”
  程勉推一杯热茶给他:“子语与你一道回来的么?”
  说到这个萧曜简直得意,一口气喝掉茶,凑到程勉身旁,笑着说:“我走了捷径。不过费子语脚程快,很快也到了。阿眠,你知道么,永寿坊内多得是荒败的宅邸,可是双跨的只有这一处。”
  程勉面不改色地摇头,又反问:“是么?”
  “正是。”萧曜继续笑,“我还记得他们在长阳的那处宅院……”
  程勉果然面露警惕,继而流露出许久未见过的犹豫。萧曜明知两人想到了一处,故意不说穿,顺势躺倒在他的膝头,神往地说:“嗯,所以你挑得对,挑一个大宅子送给他们夫妇。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
  “今日是冬至,元双做了鞋袜送给你。她说久不做了,不知还合不合你的意。”
  “今日是冬至。”萧曜捉过程勉的手,把玩着他的手指,轻声重复了一次,“你有没有什么要送我的?”
  过了片刻,程勉才接话:“这话没有道理,当是天子赏赐百官。”
  萧曜沉沉一笑:“程五当我是天子么?”
  “陛下想要什么?”程勉这次倒是很快回话了。
  萧曜翻了个身,搂住程勉的腰,轻声问:“阿眠呢?阿眠想要什么颁赏?”
  说完他顿了顿,故作轻快地说:“你已经说过要走了,我也答应过了,不许说两次啊。说两次就正负相抵,不算数了。”
  “想要你松开手。”
  “我喝醉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萧曜反而加大了一些力气,“而且我松开了,只能躺在地上了。”
  程勉摸了摸萧曜略有汗意的鬓角:“我陪你躺着。地上不冷。”
  萧曜便真的松开手,扯过毡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元双总是将屋子烧得很暖和,恨不得化严冬为盛夏,萧曜甚至觉得离熏笼太近了,烤得口干舌苦,不自觉地向程勉所在的一侧靠了靠,恰好听见程勉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
  萧曜闭上眼,轻轻一笑:“那就陪我躺一躺。”
  程勉在萧曜臂弯躺下后,两个人起先都不说话。这时萧曜的心也静下来了,便闻到自己一身都是酒气,颇有点歉意地说:“我没喝几杯,但阿舍敬酒时没站稳,一盏酒全洒我身上了。衣裳是换了,气味却一时散不掉……”
  阿舍是信王萧晓的乳名,程勉在翠屏宫住了两年,除了太医和冯童专门安排的哑奴,别说寻常宫人不知道他在此处养病,即便是定期前来消夏避暑的池真,也不知道真的程勉就在翠屏宫中。程勉也从未见过池真母子,但是听见萧曜提到幼弟,忽然问:“元双同你提了没有?”
  “什么?”
  “她想求你给他们的孩子赐名。”
  萧曜睁开眼,望向程勉:“她不是这么说的吧?”
  “……”
  萧曜亲昵地蹭了蹭程勉的脸颊,忍笑道:“他们明明是说,要我们挑一个。”
  “我不取。”程勉蓦地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萧曜直截了当地说:“取就取。又不难。他小名不是叫阿初么?大名就叫费元。元者,初也,正好。”
  沉默了好一阵,程勉才开口:“你金口玉言,没什么不好。不过到时候你要对费子语和元双说清楚,这名字是你起的。”
  “你嫌不好,那你来。”萧曜直笑,翻身搂住程勉,附耳说,“我知道你会取名字。”
  “我不会。”
  “会的。”萧曜振振有辞,“而且这是元双的小孩子。我们守着她生下来的。”
  南池落水后,萧曜大病一场,程勉本就生死悬于一线,求死不得,更没了生志,走投无路之下,萧曜只能遣人去金州,不远千里地接来元双,求她亲自照料程勉。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她才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但还是带着一双女儿在初春翻过玄池岭,赶来了翠屏宫。
  他们从未正面谈及过元双为何而来,但都深知正是元双的到来,逼得程勉最后一丝求死之意也无处容身。阿初生在夏天,萧曜始终记得,就是在自己告诉程勉阿初降生的消息后,程勉自上元节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母子平安否?”
  不多时呱呱坠地的小婴孩被送到了程勉的病榻前。婴孩发出无人能理解的声响,无论是程勉还是萧曜,一时间都露出了惊讶不已的神情。惟有冯童在笑,连声说,真像元双。
  程勉与萧曜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又在下一刻避开了目光,在萧曜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仿佛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婴孩端详之际,他听见程勉满是疑惑的自言自语:“……这怎么看出来像的?”
  那声音呕哑虚弱不堪,可是在萧曜耳中,已然胜过天籁。
  但随着阿初一日日长大,益发印证冯童所言不虚,从五官到神态,正是另一个小元双。
  萧曜一直没有等来程勉的应答,他不禁更用力地搂住程勉,将脸埋在他的脊背上——萧曜太清楚元双对程勉意味着什么,程勉自己也知道,但他还是将元双接来了,程勉到底默许了。
  如果没有阿初,他们会有眼下的这个夜晚么?萧曜自问,可在他找到答案之前,沉默已久的程勉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你可能不信,在遇见元双之前,我是不信人有相貌相似之说的。”
  萧曜心中一动,极轻地问:“元双像你认识的什么人不成?”
  “五官一点也不像。神态像极了。”程勉叹了口气,“也巧,我妹妹也叫阿初。”
  萧曜喜怒不形于色已成习惯,可这一刻,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他陡然间得到了之前那个疑问的回答,却又不忍心告诉程勉,天底下的母亲看至亲的骨肉时,也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庆幸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竟是懊恼。程勉的每一次示弱,他都牢牢地抓在了手心。
  不知不觉间,萧曜的声音更轻了:“那这个阿初的名字更该你取了。”
  程勉摇头:“就这个。这个好……你不要和元双说阿初的事。”
  “我谁也不说。”
  程勉翻过身,飞快地看了一眼萧曜,又更快地别开了视线:“其实也不只是元双。还有一次……”
  他很突兀地停住了。萧曜也不催他,耐心十足地等待着。静默让人的思绪更加自由,也酝酿着勇气,等着等着,萧曜感觉到程勉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索性从善如流地闭起眼睛,等他开口说话。
  陷入黑暗不久,程勉果然说话了:“当年我从金州回帝京,护送我的兵士里,有一个人有点像你。我知道这是子语的安排,他怕我撑不到回京,故意如此。所以那人虽然随侍在侧,却始终不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这计谋就无用了。”
  “一点是多少?”萧曜一怔,竟笑了,“原来你也会认错人。”
  程勉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下去:“就是一点。现在想想,不怎么像。是我病糊涂了。”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拆穿?”
  “子语苦心安排,我何必拆穿他。”
  即便是在黑暗中,萧曜还是很轻易地吻上程勉的嘴唇,然后才笑说:“说谎。”
  没想到的是,这次程勉很快承认了,近于怅然地说:“我以为迟了。”
  萧曜的眼睫急速地颤抖起来,偏偏语调还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说笑的意味:“你啊,真的是心肠硬。”
  程勉也笑:“命也硬。”
  萧曜抓住程勉遮住自己眼睛的手,亲了亲他的手心:“那改天我们去问问子语,看还不能找到那个人。我重赏他。”
  “不必了。”
  “为什么?”萧曜问。
  程勉起先不肯说,萧曜又问了一次,程勉又沉默良久,缓缓答:“你从来没有认错我,我却把你认错了。”
  萧曜却不在意:“你当时病得厉害。而且,不管是不是,只要你想,是也无妨。你肯告诉我,也愿意为了看我一眼撑下来,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程勉愣了愣神,摇头道:“不是就不是。幸好不是。”
  萧曜只是笑:“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简直糊涂了。”
  程勉不肯再说下去,萧曜也不问了,只是靠在程勉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声,笃定而满足地说:“是啊,幸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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