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浑身脱力:“听说阿娘不知情,他立刻应允了。”
“既如此,明日天一亮,就去接他。见完之后,他想去哪里,就送他去哪里。”
瞿元嘉想了一路,听完安王的安排,木然道:“其实不亲自向阿娘辞行,也有可行的托词。”
安王颇有些奇怪地看着瞿元嘉:“担心他事到临头出纰漏?”
“殿下不担心?”
“他既然肯来,就无需担心。如果迟疑,或是推三阻四,不见也罢。”安王顿了顿,“明日他来时,瞒住宝音和妙音,免得再生枝节。”
瞿元嘉呆坐片刻才回神,再开口,唇舌间俱是不知来处的苦味:“殿下顾虑得周全。”
安王嗤笑一声:“什么周全。圣人留下的烂摊子,难道指望旁人能补天不成?能瞒一时是一时罢了。你阿娘的眼睛已经哭得只能见到一点白光,还真想她全盲了?”
商议好明日的安排后,瞿元嘉发觉原来今天还有很长。他已经许久没有觉得光阴难捱,这一日却无论怎么排遣,太阳都像是始终挂在头顶,尤其是心中的一股郁结之气,在亲眼见到叶舟后,简直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用去整个下午跑马也不见稍有消散。
好容易消磨掉白日,夜里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压制。说是春梦,没有半点欢愉,说是噩梦,又一再重演,一夜折腾下来,再醒来只觉得烦躁不堪,比整夜未睡还教人疲惫。
五更坊门一开,瞿元嘉便动身前往华严寺。走到一半临时拐去程府,想为他挑一身可以遮掩丧服的衣裳。
他已久不登门,忍冬闻讯而来时,难掩期盼之意,却不敢出言相问。眼看她泫然欲泣,瞿元嘉依然难忍戒备之心,简单地说:“五郎的那身道袍在哪里?找出来,我有用处。”
取了道袍,瞿元嘉再不耽搁,直奔华严寺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去厢房,只是请僧人通传,自己在山门处等候,不多时一道单薄的身影走出庙门,走到近前一看,瞿元嘉几乎呆了——叶舟正穿着一身素色道袍,藏住了他的丧服。
瞿元嘉恨不得立刻将车中那身袍子藏起来,扔了,撕了吃下去要是能使得,他也愿意去做。可是他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叶舟穿着一袭新得褶皱未消的道袍从佛寺里走出来。
看清是瞿元嘉亲自前来,叶舟也不诧异,上车前简单地问:“王妃知道程五今日要去么?”
瞿元嘉一个激灵:“……我没说。”
“我会告诉王妃,自觉身体康复,在帝京耽搁已久,应该去连州履职。去连州前想回一趟南方,去给母亲扫墓。”
半晌,瞿元嘉轻声说:“她以为你记起往事了。”
叶舟轻轻点头:“也好。只是她要是问程五之前几年人在哪里,我该如何回答?”
瞿元嘉心口一沉,又忡怔起来。叶舟沉思片刻:“……算了,她若是问,我还是告诉她没记起吧。言多必失。这样容易些。”
合计完叶舟利落地登车,瞿元嘉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别的动静,轻轻一挥手,跟在马车后面,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他不时出神,心不在焉到了极点,直到一阵忽如其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袭来,才猛然回神——
车夫挑了一条人少的道路,竟来到了南池旁,而那阵香气则来自不知哪户高门的庭院内,是帝京罕有的桂花。
安王府也曾种过桂花,自是安王为了博来自南方的娄氏一笑。可惜橘生淮北为枳,种了几年,都没熬到来年开春,娄氏便做主,不再千里迢迢移栽桂树。但帝京从不缺少珍禽异兽与奇花异草,每到秋季,总有一缕幽香,出现在本不属于故土的微风里。
瞿元嘉徒劳地追寻起这香气的来源,可她委实太飘渺,湖心风一吹,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听说程勉来探望自己,娄氏亲自出堂相迎。叶舟的言行举止都是瞿元嘉再熟悉不过的,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澜。
叶舟搀扶娄氏登堂时瞿元嘉慢了一拍,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坐定后,娄氏不免先问程勉的病体,叶舟认真答:“本来已经康复了,前几日不慎惹了风寒,歇息了几天,这才许久没有来探望王妃。”
娄氏宽慰而不失体贴地说:“我听你声音是有些中气不足。入秋了,你要小心调养。不要贪凉。”
叶舟正色说:“这次我除了来探望王妃,也是来向王妃辞行。”
娄氏果然面露吃惊之色:“辞行?”
“我既然身体已经恢复了,就不该再以养病为由留在帝京享福……”
“五郎是记起旧事了?”娄氏忽然打断他。
叶舟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摇头:“尚没有。”
娄氏皱眉:“既然没有想起,那就是没好。还要养。”
“王妃。”叶舟始终是心平气和的,说的话却并不以娄氏的劝阻而动摇,“动身去连州以前,我要先回一趟……杨州。去给我阿娘扫墓。我多年没有回去了。”
娄氏顿时有了泪意,指了指下首另一侧的瞿元嘉:“我知道你多年没有回去。我也多年没有回去了。早前元嘉去南方赈灾,我就叮嘱他,一定要去给崔夫人和阿初上香。”
“王妃对母亲的情意,我都记得。这次回去,也会将王妃的心意带到。”
娄氏再坐不住,跌跌撞撞走到叶舟身旁,抓住他的手,劝道:“五郎,不是乳娘不讲理,不懂得男儿要博取功名的道理。但是你当年为什么去连州,乳娘也是知道的……你现在身体好了,要去看你阿娘,你就去,看了再回来……不要再去连州了。”
叶舟轻轻叹了口气:“王妃,我还是连州司马,没有卸任。”
“你都不记得事情,去了连州又能怎么样?你这样大的功劳,又吃了这么多苦,什么官职配不上?要是你不愿意去求陛下,乳娘替你去求,这么多官职,为什么非要去连州不可?你……你去连州,陛下准许的么?”
叶舟浑身一颤,半晌无言。娄氏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紧紧地攥住了叶舟的手。瞿元嘉见状,正要替他周旋过去,叶舟又恢复了常态:“自然是准许的。回乡也是陛下准许。”
娄氏极诧异地盯着叶舟,声音颤抖起来:“陛下……陛下准了?”
叶舟沉着地回答:“准许了。”
听到答案后,娄氏面色惨白,几乎跌坐在地。瞿元嘉不忍,离座扶住母亲,宽慰道:“母亲,朝廷任用官员自有章法,五郎必须要先去连州述职,待朝廷另下诏令,才能回京。”
有了这番解释,娄氏的神情才稍有缓和,她忽然又问:“五郎,你既然一定要先去连州,那……你从杨州回来,先在京城再住一段时日,养足了精神,再动身也不迟。”
瞿元嘉愣住了,不料叶舟很快就有了回答:“从杨州去连州,不需要再回帝京了。可以取道宜州,从宜州北上,这是去连州的捷径。”
娄氏一时间露出茫然的神色,难以置信地问:“杨州到宜州,也是很远的。谁与你同行呢?”
“我既然能独自到帝京,就能独自去连州。”叶舟又笑了笑,“越是远路,越是轻装才快。”
叶舟极耐心地为娄氏解释行程,滴水不漏,对即将到来的旅程胸有成竹,仿佛这一程路已经走了若干次。一旁的瞿元嘉反而手脚冰凉,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想的只是,他是如何知道从宜州去连州的路的?
心潮翻涌之际,堂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工夫,萧宝音的声音已经跟着她的人一起卷到了堂前:“五郎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啊呀……阿娘,你怎么哭了?”
娄氏忙拭去眼角的泪,皱眉呵斥女儿的无礼:“……五郎要去杨州拜祭崔夫人。”
“啊……”萧宝音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我还没去过杨州呢。五郎,还有谁和你一同回去?我也去,和你做个伴好不好?”
随后进堂的萧妙音也听见了母亲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想去。大哥也回过杨州了。”
应对娄氏时尚称得上冷静自如的叶舟看见宝音和妙音后,神情蓦地有瞬间的僵硬。但他恢复得也很快,语气甚至更轻快些:“这次恐怕不成。我之后还要去连州。”
萧宝音更有兴致了:“连州?连州更好!五郎,我马已经骑得很好了。五郎,你想起来了?”
叶舟脸色惨白,勉强在笑,却怎么都接不上话。娄氏这时已经沉下脸:“没有一点体面。就算你们不是金枝玉叶,也是未出阁的女郎,没有问过爷娘,就要远行,传出去,不怕人笑死?”
宝音大不服气,辩解道:“哥哥上次去杨州是公务,我们也知道,不能跟着,但五郎此行是去拜祭崔夫人,难道也不能跟着么?五郎在我心中,就如兄长一般的呀。”
终于,叶舟平静了下来,笑容亦平和了许多:“我阿娘葬在南方,也不能只去看她一次。而且这一次也不仅是私事,随后还有公务,待我从连州回来,再回乡时,一定邀请郡主去做客。”
“这……”
娄氏不胜其扰地打断女儿的话:“你们都不要吵了。五郎今天是来辞行的。他大病初愈,不要让他再为你们这天马行空的胡闹劲头劳神了。”
眼看娄氏真的有了怒意,萧宝音随还是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不再开口,只悄悄以眼神示意瞿元嘉。瞿元嘉的心思全不在妹妹身上,只想尽快在事情出纰漏之前了结此事,就说:“母亲,五郎动身前,还有其他要辞行的朋友……”
“午饭也不吃了?”
叶舟笑答:“已经约了旁人。今日来,就是向王妃辞行的。”
娄氏不免又伤感起来。她示意瞿元嘉扶她起身,走到叶舟身旁,掸了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凝眉道:“我知道你事多,难为你临行前想到来看我……五郎,这几年来乳娘没有好好照顾你,不是因为乳娘的心意变了,是我这眼睛……”
叶舟郑重地对娄氏一拜:“王妃对我的殷殷照料,我都记得。王妃多珍重身体。待我从连州回来,再来拜见王妃。”
辞行完,娄氏反而不哭了,叶舟起身后飞快地摸了一下眉角,然后看向瞿元嘉,等待他正式结束这一场拜会。事到尽头,瞿元嘉并没有解脱的松快感,强行维持着神态和语气的平静,交待妹妹:“你们陪着阿娘。我送完五郎就回来。”
说话间,娄氏重重地抓了一下瞿元嘉搀扶她的手。瞿元嘉若无其事地召唤侍女来代替自己,而后终于在今日首次正视叶舟的双目:“我送你出府。”
叶舟离去时的镇静并不逊于登堂时,只是脚步更快,几乎说得上轻捷了。瞿元嘉没有提醒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目送他向来时的府门走去。
走着走着,叶舟又放缓了脚步,直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廊下,索性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着始终维持着数步距离的瞿元嘉。
瞿元嘉也停住脚步,随后又上前了一步,深深一揖,想了半天想不到该说什么,索性突兀地沉默了起来。
叶舟似乎是笑了一下:“当年我上京来投奔嫁到此地的长姐,想洗清我阿娘和妹妹的罪名。但他们搬了家,我涉世未深,被歹人所骗,不仅没找到她的新家,还被抢去财物,失去了记忆。如果不是蒙你收留、相认,那个冬天我必然是冻死了。救命之恩,我别无能偿还之法,只能以此报答万一。”
瞿元嘉低下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子:“我……错认在先……”
“无需内疚。”叶舟轻而坚决地阻止他说下去,“出去的路我都记得,就此别过吧。”
第66章 千金何足重
《论僧田疏》遍传帝京的一个多月后,天子再次驾临御史中丞章嘉贞府邸,探望至今仍在卧床养病的伤者。不日,御中传敕,禁止居住帝京的王公以下将永业田捐于寺庙、道观,王公官员如要布施土地,需报与官府,违禁者土地充公,布施者按律处罚。同时颁布的另一道诏令则是复查寺观的度牒,禁止私自剃度,私度者令其还俗,僧尼道士女冠死后,生前所授永业田一律收回。
在本朝立朝之初,太祖及太宗均严格规定了各州县乃至帝京寺观的数量,但近三朝来,以天子至宗室豪门,均以礼佛为风尚,数十年来,不仅许多当年早已废弃的寺院得到重建,更有勋贵们布施宅院新立伽蓝,先帝时,世家中还短暂地出现过择家中一名子女出家的风潮。随着此风由勋贵传向平常百姓,引来御史的上奏,这股风潮才有所收敛。平佑之乱时,齐王残虐,偏坚信谶纬,一些寺观借此庇护了不少官人和百姓。而许多因平佑之乱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在叛乱平息后将大量的家产捐给寺庙,为家人超度。
京中人人皆知,今上的生母赵太后在进宫后曾舍宅为家,天子本人亦做过佛弟子。果然,颁诏不久,天子亲临崇安寺,献上亲手抄写的《金刚经》,又以思念亡母为名,换回了赵太后在诞子后为还愿而供奉的手抄佛经。
只是赵太后当年供奉的经卷,系金漆和血写就,盛经的匣子也是由七宝所制。天子赐予崇安寺的,虽然用的是御纸和御墨,配檀木经匣,却没有使用任何金银珠宝,更没有给寺庙额外的布施。在收到御抄经文的次日,全寺比丘连续七日为赵太后诵读法华经,随后,封诏令遣返了私自受戒后长期居留的僧众,将部分僧房并入病坊,以待入冬后收留贫苦病羸的百姓。
至此,京中各大寺观纷纷效仿崇安寺,却也不乏信众虽然不再布施房舍田产,但更为慷慨地供奉金银珠玉。不管奉诏的一方是否能心口如一,又是否有阳奉阴违之处,两道旨意一时间成为朝野的目光焦点所在,同月颁出的重查裴氏谋逆案滥刑的诏令,反倒是在年末诸多的旨意中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