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家庭和睦美满,十分让人艳羡。如刺史不弃,尊夫人在帝京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瞿某可以禀明家母,请她出面周旋。”
“瞿兄美意,某先厚颜愧领。改日定让家内去拜望安王妃。”
这时,费诩的妻儿们也走远了,庭院安静了下来,费诩便遣人去通知程勉瞿元嘉来访的消息,约莫过了一刻钟,程勉到了。
再见到程勉,瞿元嘉呆了片刻,开口就是:“……五郎气色好了许多。”
这本是他的由衷之语,然而神情没有藏住惊讶,程勉不由一笑:“元嘉几时回来的?”
“昨日午后到的。”
二人寒暄之中,费诩离席而去。见程勉没有相送之意,瞿元嘉又等了片刻,才说:“我不知费刺史今日要出门,来得不巧。”
程勉点头:“他是一州之长,再留在帝京就要误事了。本来元月就要走,阿媛和丽质都不舍得,丽质哭得发了一场高烧,就换作子语舍不得,数次改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走了。”
“我动身前,京中的传闻一直是他要接任民部侍郎,王尚书年迈,致仕就在这几年间。可见传闻实不足信。”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此传言告知了程勉。
程勉却不接话。瞿元嘉借机端详了他一番,终于确信他的身体有所起色并非错觉,宽慰之余,又想起另一桩事:“费刺史此行并不携家眷。你……”
“元嘉这次来,是南下之行后,事情如愿有了转机?”在他满心搜寻合适的用词时,程勉开口了。
“谈不得转机。更罔论如愿。”瞿元嘉略一沉思,摇头。
“那你回京,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迁葬了父亲,没有再留在南方的理由了。”
“你去杨州了?前后不过两个月,想来一切顺遂。”
“是。”
程勉疑惑地看着他,终是说:“元嘉,我见你气色不错,比年末告别时似乎还略结实了些。你没有去虹州?还是叶郎君人不在?”
“我先去了虹州,也见到了叶舟。我二人同去的芦城……”
他越说,程勉越是掩不住错愕之意,瞿元嘉猛地一顿,看着程勉懊恼地说:“五郎,覆水难收,皆是我咎由自取。”
…………
小年那日的登门拜访,瞿元嘉不仅带了礼品、神态恳切,更是叶舟亲口承认的“恩人”,叶府的下人只得带他再去见主人。叶舟没料到瞿元嘉居然去而复返,都不正眼看他,扬长而去,应昔日同窗、亦是崔氏的姻亲之邀,过节去了。
叶舟赴的是夜宴,次日早上回来时发现瞿元嘉不仅还在,而且下人将他奉若上宾,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亲手把礼品全扔了出去。
这逐客之意可谓十分露骨,但瞿元嘉的反应更可谓十二分厚颜——叶舟既然没有亲口说出“你滚”,瞿元嘉就默不作声地做起了叶氏的客人。这等与本性背道而驰的行径一旦做了,瞿元嘉才发现原来也没那么艰难,反观叶舟,仿佛被如此反常的瞿元嘉骇住了,竟没有驱赶他,由他住了下来。
叶氏是沅庆的名门,遭难后人丁凋落,最不缺的就是屋舍。也不缺吃,厨子的手艺不坏,瞿元嘉又不挑食,面对每天一模一样的菜色一律照单全收。上次南下时他听杜启正提过,南方的士族的庄园里,常年有一群借住的读书人,一日两餐也由这些高门供给,却不算门客,来去自由,短则一二日,最长的可以从年头住到年尾,高门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粮食和被褥。当时他只当一桩奇谈听,不曾想几个月后,自己也有幸能亲身体验一番了。
这有吃有穿没事做的日子瞿元嘉一辈子也没过过几天,很快觉得消受不来,可是他一直见不到叶舟,也不愿意就此告辞,士族们消遣的琴棋书画也一概不通,有一天在院子里活动腿脚时,见叶府的管家在指挥下人整理庭院里枯死的花木,忍不住自告奋勇,搭了一把手。
在军中时士兵都要务农,瞿元嘉本来对植物颇有些心得,闲得久了委实憋屈,一个人恨不得做三个人的杂事。后来不仅管植物,也去照料自己和叶氏的马匹,终于觉得时间变快了些。
给叶家的马换过马掌的次日,瞿元嘉终于见到了数日间未见踪影的叶舟。对方满脸的冷淡之下,忍无可忍也呼之欲出:“瞿大人无需如此。你要是想做客,住到几时悉听尊便,但是我家中的杂事,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过问了。”
“我无事可做,又见不到你,借此打发时间。没有觉得被慢待。”
“既然已经在打发时间,早就该回京了。你我之间,事和话都尽了,除非……”叶舟自嘲一笑,“你留到现在,总不至于是想与我破镜重圆的吧?”
瞿元嘉神情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叶舟一直面有倦色,冷笑起来,脸色尤其难看:“专程前来,三顾而去,已然感人至深。若是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走,就过犹不及了。”
“我不是专程前来。”看见叶舟的惊愕神情,瞿元嘉也一愣,忙说,“不是我不想专程来。但安王知道了我离京之意后,与我阿娘说,我想南下是为我的父亲迁墓,我……”
他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干脆停了下来。
叶舟神情阴沉地盯着他:“你迁葬的事办妥了?”
“我没去杨州。”
“……”叶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没去杨州?”
瞿元嘉的手心满是汗,嗓子发紧,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牙切齿才能吐出来:“我想来见你。你说得不错,我向你示好时,以为你是五郎,又以为多年心愿得偿,忘乎所以。但我不能为那两年的所行道歉。而自从你恢复记忆以来,我待你大错特错……不是五郎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如何看待五郎,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
叶舟不语,瞿元嘉心中急切,语速倒慢了下来:“我来虹州,也是自以为是。你怎么会想见到我呢?我又凭什么过问你的病体?我是连你的一根指头也不配再碰的。所以这几日你不愿见我,我如何能去见你?只是你既然肯见我,我总是想把这些话和你说了。我没有轻慢你之意,也不是仗着之前的……因缘让你烦心。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见你,要是我能想明白,我也不会这样荒唐愚蠢,惹你气恼……”
“这么大的事,你应当早说。我要是知道你南下是为了给父亲迁葬,一刻也不敢留你。”
隔在二人间的沉默像是有半生那么漫长,瞿元嘉才再次听到了叶舟的声音。他定一定神,继续说:“我夏天时去过芦城,当年父亲急病离世后,草草葬在乱葬岗,又遭遇过大水,尸骨已不知去向……甚至可能早没有下落了。说是视死如生,但怎么可能如生?简直无从下手。其实……其实比起回芦城,我更怕来沅庆。也就是因为怕,才更想来。”
叶舟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他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瞿元嘉还在梦中,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他一想到可能是叶舟病情有了反复,立刻跳起来去应门。可叶舟好端端地站在门边,看着衣衫不整的瞿元嘉,面无表情地问:“你几时能出门?”
直到出了城门、最终来到溱水边的码头后,瞿元嘉才对此行的目的地再无疑议。叶舟的神情始终冷淡,每句话都说得简短干脆:“我父亲有个学生在芦城,在芦城交游及广,令尊迁葬的事,有他在可保无忧。你若不弃,在芦城也可以住在他家。”
瞿元嘉被江风浇透了,都接不上一句话。叶舟说完后,轻巧地跳上船,望着呆立的瞿元嘉,有些不耐烦似的:“这几日都有雨。水路快。”
叶舟的这位故交名叫白济,家中数代经营绸缎生意,是芦城小有名气的富庶之家。叶家在虹州和扬州的好名声又一次得到了验证:他在除夕前一夜的突然到访不仅没有让主人家觉得为难,连瞿元嘉也一并被奉为上宾。在得知瞿元嘉回芦城的来意后,当即应允,愿意全力协助老大人的迁葬事宜。于是,从初三前往瞿氏祠堂表明来意算起,从选择墓址、勘定风水、撰写墓志、书丹凿碑、购买棺木、聘请吹打鼓手等等诸项大小白事必经事宜,一直到正月十三日风光落葬,前后刚好十日。事情办完后,白济还不忘向根本没有缓过神来的瞿元嘉致歉,说年节中人手奇缺,有些细节不得不从简,以期海涵云云。看着对方充满歉意的神情,早已是筋疲力尽的瞿元嘉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好似人的一生,横竖也不过如此了。
忙完了正事,瞿元嘉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夜,听到炮竹声时差点以为是错过了为父亲迁葬的吉时,吓得浑身冷汗地坐起来,听了许久,意识到是在庆祝上元,也才明白白济为何要在十三日办完此事——杨州各地重视上元不逊于除夕,而且在上元前办完,主人家欢度节庆的喜悦也不至于太突兀。
这可谓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最奇妙恍惚的一个上元。即便是操办完了这场葬礼,也算是衣锦还乡,但他既无法为早逝的父亲悲痛,也不为故乡的节日欢愉,天下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可再怎么试图置身事外,主人家没有忘记他,或者说没有忘记他这位跟着叶舟而来的客人,对上元的庆祝堪称克制,说是说下雨取消了灯会,只能在家设宴,可瞿元嘉怎么也不可能将他人的殷殷关照视于无物。
也是在白府的家宴上,瞿元嘉才得以再见到叶舟。在沅庆时,他们同在一城、乃至于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天各一方,到了芦城,十余天不打照面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无处不在的乡音让瞿元嘉更加疑惑,不知身在何方,陡然间,明亮的灯光、热情的劝酒、精美的佳肴统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勉强维持着常态,又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胡乱找了一个借口,逃离了歌酒正酣的筵席。
正月刚过半,芦城的春意已然很鲜明,下过雨的庭院充满了花木的香气,连无法赏月的遗憾都淡去不少。瞿元嘉好容易逃席,就想多逃一刻是一刻,循着花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他们都被劝了酒,发现对方后,举止不免都慢了一拍,神情也就有了裂痕。看着默然不语的瞿元嘉,叶舟也默默地让出一角,让瞿元嘉也有个地方坐。
瞿元嘉没有走近,定在了廊下。夜色如同一层薄纱,让一切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他等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忽然,他听见了叶舟的声音。
“我明日动身回沅庆。”叶舟语调中的柔和与疲惫并非来自夜晚的美化,“你正事已毕,我也不邀你去家中做客了。”
瞿元嘉心里一沉,应答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听自己所想,熟极而流地说了出来:“……此次多谢你鼎力相助。没有你与白郎君,我此行一定是处处碰壁,什么也办不成。”
“我是越俎代庖了。只望你不要见怪。白仲安也托我向你转达,时间仓促,又在新年,令尊的迁葬事宜难免有权益之处……”
“他当面和我说过了。我感恩戴德尚来不及,何来怪罪。”瞿元嘉突兀地截下叶舟的话。叶舟也不以为忤,侧过身看了他一眼。
“能为令尊迁葬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因为除此之外,我再无可报答之处了。”叶舟避开了这一揖,思虑片刻,又道,“你能管天下税赋钱粮,只是远离故乡久矣,丧葬之事又事关至亲,所以一时觉得无从着手。”
“我记事以来,就没有父亲的记忆。其实无论办得风光或是简朴,他都不知道——我不信人死后有灵之说,而有心以此说项的,也总能找到说辞。只是这是人子的本分,生而在世,这桩事总是避不开。能这么快办完,我内心隐约觉得解脱。但是累你专程跑一趟,我很过意不去。”
黑夜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这倒给他们无意中行了方便。叶舟说:“离开帝京前,我又去见了一次姐夫。他告诉我你登门拜访之事。瞿元嘉,你是一个非常周到的人,有时近于瞻前顾后了……并非你不知道果敢为何物,而是你是有许多羁绊。这世间,还有许多你要顾虑、关照之人。这真是令人羡慕。”
蓦然间,一阵自己也不得分辨熟悉或陌生的心如刀割笼罩住了瞿元嘉。他想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无言以对,眼看着叶舟离开的背影步履踉跄,想要扶他一把,迟疑之间,到底是慢了一拍。
…………
听瞿元嘉飞快地说完在芦城安葬父亲的前后事宜,程勉也陷入了沉思。
他的神情让瞿元嘉尴尬,以至于不免自问:为何情不自禁地着急来见五郎?尚未找到答案,程勉说话了:“元嘉拿定主意了?”
“……什么?”瞿元嘉一惊。
在瞿元嘉面前,程勉也不掩饰自己的迷惑:“你心中有愧,是觉得没有一心待他。但是你我之间不仅没有情爱之事,也没有许过誓言,这层因由,你和他说明白没有?”
“我……”瞿元嘉登时结巴了一下,“他、他都知道。正是知道,我无论做什么,落在他眼中,恐怕都是退而求其次。”
“那你呢?你看叶郎君,是否有此心?”
瞿元嘉怎么也不敢想,自己会有被程勉有此一问的一天,顷刻间顿觉得无地自容,也不敢看程勉了,良久后,期期艾艾地一摇头:“……我不知道。”
至此,程勉才露出一线了然:“我再多问一句——你知道叶郎君对你的心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