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池太妃对阿娘说,那个……有一个长公主,送了好多美人给皇帝……”
她声音又脆又甜,语调也是一派天真。程勉听完,神情不变,对着姿容一笑:“天下都是皇帝的。人当然可以当礼物送给他。”
“那……”姿容停顿了好久,一脸认真地说,“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要是别人的亲人、别人也喜欢的人,那可怎么办!那天我问阿娘,她说我胡想,不理我。”
“谁没有亲人呢?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沉默着旁听了好一阵的萧曜开口了。
姿容这回想了更久,才说:“人肯定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是了。”萧曜也笑,“如果他们也喜欢皇帝,不就好了么?”
“可是……可是……”姿容被这一问,有点着急了,蹦出一句,“谁会喜欢皇帝啊!”
萧曜笑意更深,瞥了一眼程勉:“这又是为什么?”
“……皇帝好老的。一万岁!”姿容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议地盯着萧曜,“三郎你几岁?”
萧曜忍笑:“姿容几岁?”
姿容伸出两只手一比:“七——过了年了,八岁了!比一千个我还要老!那可得多老啊!”
萧曜放声大笑,笑罢,指着程勉说:“我和五郎同岁。我们生日也是同一天。”
姿容扭头又去问程勉:“真的么?”
程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姿容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才这么好啊!我还没碰到和我同一天生日的人呢!”
“和生日没太大有关系。”看姿容满脸遗憾,萧曜解释,“你阿爷阿娘也不是同一天生日的吧?”
话音刚落,萧曜就觉得程勉瞪了他一眼。姿容没有觉察这道目光,拍手道:“他们是很好的。”
程勉听到这里,轻轻一抚姿容的背。姿容的视线立刻又转回到程勉身上。只听程勉说:“姿容,他不老实。”
姿容的眼睛又瞪大了。程勉也不看萧曜,继续说:“你问他几岁,他不答你,还问你,就是要把话岔开。这种人的话以后一句都不要信。搭理都不要搭理。”
姿容狐疑地看看萧曜——后者的神态如此和蔼,实在很难不去搭理。她只好实话实说:“可是……我知道了你和他同岁了呀。那五郎你几岁?”
程勉捉过姿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一个数字,姿容痒得咯咯直笑,站起来伏在程勉耳旁说:“你们没有这么老吧?”
程勉一笑:“那要看怎么比。和一万岁的人自然不能比了。”
“五郎见过皇帝没有?一万岁的人该有多老啊!胡子长么?能自己走路么不能?”
程勉略一停顿,正色说:“长。每次出门要十六个人抬。”
姿容惊讶极了,还想再问,萧曜也说:“十六个人也太少了,怎么也要九九八十一吧。”
“那好像也太多了……”姿容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好多人呢。人老了不是会变轻的么?”
这下萧曜和程勉都笑了。萧曜对程勉轻声说:“你不要逗小孩子。她当真了怎么办?”
程勉又看他一眼,萧曜会意,抱过听得专心致志的丽质,说:“你阿娘今天有没有做点心?”
“阿娘一早就在煮豆糜。好香呀!可是她说晚上才能吃。”
“你去问问你阿娘,说三郎想吃,问她给不给?”
丽质老实,立刻从萧曜腿上跳下找母亲。姿容素来关照妹妹,也跟着一起去了。姐妹俩一走,萧曜当即望向程勉,微笑说:“是你先岔开话的。”
“初七我去陆氏旧宅。明悦坊也是长公主新宅所在。长公主回京后献给陛下佳人的美谈,早已在帝京传开了。”程勉回以一笑。
他的语气和神色都不乏说笑意味,萧曜的回答却很坦然:“我是都收下了。”
程勉一怔,片刻后眼睫飞快地闪了几下,没有说话。这样手足无措、不自觉流露出茫然之色的程勉过于稀罕,以至于萧曜实在忍不住,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他身旁,低语:“然后呢?”
“……怎么问我?”
萧曜点头,坐了下来,含笑道:“你看看,以前我吃了多少的醋,你就不能学着吃一回么?”
程勉的神色依稀有点嫌弃:“别人给你送礼,扯上我做什么?”
“送了八名。多少都有点像池真。”萧曜摇了摇头,“我只能暂时把她们都送去服侍池真。”
程勉不搭腔,萧曜只好拉过他的手,往一只手上各写了一个字,又将两只手一齐握在自己手中。见程勉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又说:“要不是都像,我也不愿给池真他们找这些事端。长公主一回京就送这样的礼物,未必全出于己意。如此处置,不算太驳她的面子……哎,你又想笑话我,我告诉你实情你又不好意思,哪有这种道理?”
萧曜又轻轻叹了口气:“不然我分出四个来送给元双也行。与池真的传闻还算是有点道理,阿初是我的儿子的传闻,你这趟出门,听到过没有?”
程勉猛地抬头。萧曜莞尔,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我总觉得这流言他们夫妻也知道,不过是想法子瞒着我们。元双也好,池真也好,一生都在替我受过。”
程勉的神色有些懊恼,又不说话,萧曜也不说了,看着他只笑。被盯得久了,程勉只好说:“你笑什么?”
“我在想……”萧曜慢悠悠地说,“我要是真的有儿子了,像你就好了。”
程勉终于流露出难堪来:“……我就是说错了一句话,不至于如此。”
“旁人猜测我,是因为离天子太远。但你不要取笑我了,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又很笨拙,不知道如何向你说明白。”萧曜坦诚地冲他一笑,“此事归根到底在我。我无能为力,阿眠,有些事对旁人或许很容易,但对我难于登天。”
程勉别开脸,片刻后又转回来,轻声说:“……我不是要取笑你。”
“我知道了。”萧曜感慨,“可惜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不然,我就……”
程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萧曜快活地眨了眨眼睛,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我就都送给你。让她们教你怎么给我梳头发。”
等了半天等来这句,程勉一把推开萧曜,萧曜顺势一倒,而后才揽住他的腰,贴着程勉的背继续笑着说:“当年在去连州的路上,我就想,每天起得这么早,你也没有带仆役,凭什么你的头发就能梳得这么好。不过后来你替我也梳得很好……所以这个你不用学了,人也不送你了罢。”
“我没有给你梳过头发。”程勉低声道。
“没有?”萧曜一怔,不在意地说,“你记得肯定是准的,那一定是在我的梦里了。”
他把程勉搂得紧紧的,很自然地亲近在一处。过了一阵子,程勉终于想起费家姊妹已经离开了太久,问萧曜:“阿媛她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萧曜坐起身,又忍不住刮了一下程勉的鼻梁:“……真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过的。你真能看懂人家的示好么?”
程勉瞪他:“我看不看得懂,和当年的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也没关系。”这句故弄玄虚的话说完,萧曜望着又要皱眉的程勉直笑,“我的程家五郎,你放心喜欢我吧。不会有不好的事情的。”
一整个下午,只有元双来送过一次豆糜,再没人来打搅二人的独处。得知了萧曜和元双的传闻后,程勉再见到元双,难免内疚。元双只当是自己来之前两个人在亲热,没大在意程勉的这点不自在,专程向他解释道:“小孩子昨天晚上就缠着她们阿爷带出去看过灯了。今晚又要出去,我哄她们先睡一会儿,不然晚上磨人。”
程勉点头,又夸豆糜煮得好,萧曜知道这是他不好意思的表现,并不说破,问元双晚上准备去哪里。他一提起晚上的安排,元双立刻说:“我同费郎都觉得,小孩子还是跟着我们吧……”
萧曜笑而不语,程勉则说:“阿彤那个兽面,你们知不知道?”
元双点头:“他说是昨天陪我去大明光寺时别人送的。看着颇精巧,有什么讲究不成?”
程勉没想到元双也不知道,只好认真解释起来:“这几日没有宵禁,所以常有良家女子——当然也有娼家,借此机会寻觅合意的儿郎风流。既然是在大明光寺遇见,多半是宗室高门,阿彤也到思少艾的年纪了,又在这时节来帝京,真如他所说的无心就罢了,要是有心,还是要留个神,不要……”
说着说着,程勉留意到不仅元双瞠目结舌,连萧曜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停住了,反问:“怎么了?”
元双掩嘴一笑:“难怪从大明光寺回来就魂不守舍。要是不放心,我让费郎去问问。”
“他和我说了。面具中还夹了地址。”程勉继续说,“无需专程过问。但今日人杂,万一他改变主意去赴约,留神让他不要落单就是了。”
“啊?这……不会吧。”元双呆了呆,又说,“以前每到这天,年轻的宫女一律不准去观灯,那时我们都以为是各位宫官们要过节,才让我们留在各宫中值夜,后来才听说,曾有宫女趁上元灯节私逃……不过阿彤不仅生得高,相貌又这么漂亮,惹人注目也是当然的……哎呀,是不是他交了什么朋友,也怪我,太忙了,他来帝京几个月,全不知道他的交友……”
“你不要自责。他多半是不会去的。是我多此一问了。当然,有心也无妨,顺其自然吧。”程勉不知想起来什么,很轻地一笑,“少年人好奇,乃至从中得趣,也不是能看得住的。”
一整个新年元双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合计完阿彤的事,又忙着去哄午睡醒来的阿初。送走元双后,萧曜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问程勉:“上元怎么有这么多名堂?”
“普天之下都这么过上元。”
“我可没有。”
“这和在连州时,不是一回事么?”程勉诧异地看着他。
萧曜立刻反驳:“那还是不一样的。”
程勉更莫名了,态度倒是很好:“愿闻其详。”
萧曜摇摇头:“我没有见识。”
“那你找错人过节了。要这等见识,赵十才是良伴。”
“没有趣味。”萧曜继续摇头,神情益发复杂了。
程勉这时回过神来,一顿后,实在忍不住揶揄和怀念兼而有之的语气:“……你不要贼喊捉贼,当年对上元最得趣味、最乐此不疲的人,不就是你吗?”
…………
萧曜即位至今,尚未举办过官办的灯会,但是上元夜的帝京从来是万人空巷,满目俱是煌煌胜景。尽管出门时天色刚刚擦黑,一驰入到朱雀大街上,亮若白昼的巨大城池早已盛装以待,车马也迅速地被卷裹进了汹涌人潮的深处,如一叶扁舟,毫不引人注目地藏身在了波涛之中。
一行人中,阿彤随着冯童及一干侍卫和保姆骑马,丽质也执意要坐在冯童的怀里看灯,只有姿容和萧曜陪着程勉乘车。对于萧曜和程勉来说,今夜本也没有非去不可的目的地,便安之若素地随波逐流着,任由人流将他们带去帝京的任何一处。
丽景门外的柳树刚刚绽放了新芽,萧曜命人折上了一枝放在车中,与程勉分享帝京的第一道春声。柔软的柳枝被程勉缠在手心,萧曜的呼吸不由得也轻缓了起来,正想忆旧,却见瞥见依偎在程勉身旁的姿容满脸的垂头丧气,于是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程勉的腿,然后转向丽质,柔声问:“阿媛累了?”
姿容先是摇头,又紧紧地抓住程勉的衣袖,更近地靠住他。程勉也问:“阿媛有什么心事,我能不能知晓?”
姿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半天,才委委屈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阿爷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们了?”
程勉与萧曜对视一眼,才说:“怎么会呢?你阿爷阿娘是去佛寺看燃灯了。等我们回家,他们也回来了。”
姿容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充满稚气的脸庞上笼罩着和年纪绝不相符的严肃神色,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见他们的悄悄话了。上元过完,阿爷就要回金州了。他一个人回去,不带我们……五郎,阿爷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程勉一时无语,萧曜接过话:“阿媛想金州了?”
“金州没有这里好。可是、可是……”姿容努力地把话说清楚,“我不想阿爷走。我想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程勉摸摸姿容的头发:“你阿爷不会不要你们。他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才先走一步。他会在家里等你们。”
姿容还是垂头丧气,又沮丧又可怜:“那……五郎你也要和我阿爷一起走么?”
程勉摇头:“我不走。我和你们一道,留在这里。”
“三郎也不走?”
萧曜笑笑,保证道:“我也不走。”
可惜两个人的保证并没有让姿容稍加安心。小少女第一次试图去理解离别和远行,荒腔走板之余,又总有奇思:“那……等阿娘带我们走的时候,五郎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怎么只带五郎走,我呢?”萧曜先是看了一眼程勉,才去问姿容。
姿容认真地说:“唔……我阿娘说了,三郎是很忙的,每天有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不可以烦三郎。”
“五郎只有一个,我也想和他天天在一起。他和你们一道走了,我怎么办?”
程勉以衣袖遮掩,拍了一下萧曜。姿容毫无觉察,被问后继续一本正经地作答:“你们没有天天在一起。五郎天天是和我们一起的,所以以后也应该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