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程勉一侧的呼吸蓦地轻了起来,萧曜却无所觉察,继续说:“不仅不新奇,反而觉得怵。如履薄冰……又不可断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找到程勉一只手,不顾他不自然的僵硬,拉到自己的胸前,不顾眼前的黑暗,继续说:“而且,不知几时起,这里仿佛多出一个看不见的活物,日日夜夜咬着我,但说来也怪,有的时候见到你,登时好了,有的时候却是反的,见到你,它就疯了……”
  萧曜定了定身,抓住程勉,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闭上眼睛说:“你看,它是活的。”
  程勉像是被烫到了,硬要收回手,可萧曜不仅不让,反而伸出双臂牢牢搂住了他,缠绵地循着呼吸声的痕迹吻住了程勉。黑暗中抗拒和迎合的界限一概模糊着,唇舌交缠间,萧曜真正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然而奇异的是,那栖息在自己胸口无声叫嚣的活物,竟被这个沉默的亲吻再一次地驯服了,连萧曜自己,仿佛也被看不见的翅羽裹住,恐惧与茫然被暂时抛诸脑后,他缓缓地落入了一个与苦寒无干的轻软梦乡。
  再醒来时,还是因为寒冷。萧曜下意识地靠向程勉所在的一侧汲取温暖,却扑了个空,失重感迅速驱散了睡意——另一半床榻不知何时空了,被褥也是冷冰冰一片,显然程勉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在公务上,程勉堪称人如其名,但自从有了肌肤之亲,萧曜发现,除了最初的几次,程勉绝对都是醒得更晚的那个,若是前一夜放纵了些,跳过朝食、埋头睡到晌午也是常事。萧曜逐渐习惯了醒来时身旁有一个酣然沉睡的程勉,也知道他不仅醒着的时候常有戒备,入睡时还时常蜷起身体握住拳头。萧曜从不叫醒他——当然也不容易叫醒——而是握住程勉的手腕,亲吻程勉紧紧抿住的嘴唇,再趁他无意识地避让时,松开他的指头,牵手再睡上一时半刻。
  如今程勉早早起身,萧曜担心有什么变故,很快也起身了。一推开房门,寒意便如刀锋般直直扑面而来,萧曜全无防备,脚下不由踉跄,又将门重重合上了。
  正要再去开门,门外传来冯童的声音:“郎君醒了?”
  萧曜应了一声,冯童立刻拉开极窄的一线门缝,闪进了室内。屋子顿时更显得逼仄,冯童也不自觉地弓着身:“……殿下休息得可好?五郎卯时便出门去了。”
  “还好。他去了哪里,告诉你了么?”
  “我自作主张多问了一句,五郎只说要四下走走。”
  “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困坐在室内。”
  再见到程勉是在城墙下。颜延和费诩都在,一律穿戴得密不透风,惟有眼睛露在外头。萧曜见三人的睫毛仿佛都被冻白了,不由诧异地问:“这个天气,还要上城墙么?”
  “已经下来了。”颜延接话,“程五想看看地形,不巧昨夜又下了场雪,看不分明,很快就下来了。眼睛好些没有?”
  “醒来就没事了。”
  颜延快步领着他们回到室内避寒,进门后,萧曜的视线立刻模糊了,只听颜延又在问:“昨晚冷不冷?冷的话不要逞强,够你用的炭还是匀得出来的。要是真把你冻坏了,就罪过大了。”
  “比易海是冷多了。不过还忍得了。不必为我多费炭火。”
  他的视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注意力很快被一角的沙盘吸引。见状,颜延拨亮了灯烛,道:“若不是战时,盟夏关一律一日两餐。朝食的时候还没到,既然天公不作美,先看看沙盘吧。”
  站到沙盘前,萧曜尚未看清全局,只听程勉说:“这沙盘上怎么还有桑河?”
  “桑河断流多少年了,沙盘不加改动,是为了辨识地名,便于标记。”颜延颇为嘉许地看了一眼程勉,又对还在辨认地形的萧曜解释,“以盟夏关为界,往北都是荒野。桑河未干涸时,每年春夏两季,北茹都要来这里放牧,直到秋季草木枯黄、牲畜长成才会离开。如果遇到旱季,牧草不足以蓄养牲畜,就会起战事。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桑河水流逐渐枯竭的几十年,也是战事最为频繁的年岁,待河水彻底干涸,草场随之变成荒漠,无人愿意再为贫瘠的土地流血,战事也慢慢平息了。”
  在沙盘上,盟夏关就像一枚醒目的楔子,嵌在如同大张的双臂一般的荡云山中。以荡云山为界,易水自山阳而出,一路南下注入易海,桑河则在山阴折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再一路汤汤奔涌向西边的昆州。一旦盟夏关失守,即可长驱直入,直抵易海城下。
  盟夏关以南还标记着星罗棋布的村庄,但萧曜回想沿路所见,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家,想来也是随着桑河和易水的变化,不得不废弃了家园。看着眼前的地形,萧曜不由问:“沧海桑田至此,改成烽燧不行么?”
  “大的战事是没有了,但掠边之举,还是不少——要是前一年的雨雪多些,来年草长得高,北茹人喂饱了牛马,就不会想着南下,要是牛马吃不饱,人也吃不饱,就要想方设法到关内来。”颜延笑了笑,“再说,守关已经是以逸待劳。恨不得年年岁岁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守下去,他们不来,我们不去,最好不过。”
  “今年呢?雨雪算不算多?”萧曜又问。
  “还别说。去年冬天大旱,夏天也大旱,今年倒真是这几年来雨雪最足的一个冬天了。小郎君可能不知道,只有冬天的雪才对庄稼和草场有好处,春天下雪,雪水渗不进地里,对禾苗反而不好。”
  “为什么不开互市?”程勉也开口了。
  颜延答:“两国交兵多年,没有什么互市,只有通敌。”
  程勉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颜延:“以前在国都我就在想,都说胡汉两别,可是在连州,胡人之间也未必语言相通。你能听懂北茹语么?他们有没有官话?”
  颜延还是笑:“五郎想学?”
  程勉干脆地点头:“只要是昆连常用的,确实都想学一学。”
  “学来做什么?胡语也千差万别,我阿娘说的,就和阿彤生父说的胡语就差得远了。在连州,无论你的眼睛、头发什么颜色,只要生长在这里,都千方百计学汉话。你这样金枝玉叶的小郎君,官话说得珠玉一般动听,多少人求之不得,何必花精力学戎狄蛮夷之语呢?等将来回到京城,很快全忘了。要是想打发时间,有的是更好的法子。”
  “学了才知道是不是花费精力。”程勉认真作答,“之前就动过心思,在正和时略学了一点皮毛,到易海后子语和阿彤也都教了我一些,才知道其中庞杂繁复,不可一概而论。连州的冬天实长,但我想学,并不是为打发时间。所以如果校尉愿意引荐教习我的夫子,我在此先谢过了。”
  “那子语告诉过你没有,自胡刺史以来,连州辖内凡是精通胡语的官员,不仅不受重用,一有纷争,还容易受到牵连?”
  费诩流露出轻微的尴尬之色。程勉诧异地摇摇头,又问:“这是什么道理?”
  “和没有互市一个道理。”颜延冲他挤眼,语气轻快地说,“不过你要是想学,有的是办法。最容易的法子嘛,不要去拜什么师,就在易海找一个中意的女郎,日夜相处,用不了几个月,自然就会了。除非你还想学文字……真的想学啊?”
  “有许多人拿这桩事与你开玩笑么?”程勉反问。
  颜延又看了看他,还是摇头:“不要学得好。”
  萧曜下意识地望向程勉,忍不住对颜延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定能学会。我虽然不知道为何胡刺史厌恶官吏通晓胡语,只要我是连州刺史一日,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偏颇。”
  颜延收起了笑容:“我知道五郎聪明进取,更难得是没有偏见。只是在这件事上,越是学到精通,越多烦恼。情人间玩闹两句就罢了,学到文字书写,正是连州最大的忌讳。就好比有一条河,以前不在此岸,就在彼岸,总归是在岸上,可到了两岸都不要你的一天,你能永远在河里不成?”
  这比喻着实新奇,程勉听完一时没说话,萧曜也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问:“如果我也学呢?”
  颜延明显一顿,终于又露出笑容:“那就学吧。有一根独木桥,也好。”
  萧曜想了想,又说:“……女郎就不要了。反正我不要。”
  “你还说呢。我是再不敢给你找女郎了,薛十七娘哭了一晚上知道么!那天你跑什么!”
  萧曜装没听见,也不去看程勉,自顾自地继续说:“对了,我还想学一学生火。”
  这句话彻底逗乐了颜延,在他的大笑声中,萧曜满心荡漾着不可解的暖意,似有似无地转过目光,朝着目瞪口呆的程勉理所当然地展颜而笑。


第45章 春去夏犹清
  在盟夏关小住的短短数天里,萧曜忙成了一只陀螺,却也所获颇丰:除了生火,还学会了备鞍、穿卸铠甲和辨识烽火,唯一没有来得及做的,是与颜延深谈一场。不过,尽管顾不得谈私事,但在几日的相处后,萧曜另生了一桩打算,于是一回到易海,顾不得安置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找到裴翊,与他商量将连州的治所迁回易海是否可行。
  听完了他的来意,裴翊问:“是谁向三郎谏言了此事么?”
  “与旁人无涉。”萧曜看了看一同前来的程勉,“是我自己想到的。两地我都住过,单论宜居,正和或许更胜一筹,可是朝廷设昆连二州,镇边本就是第一要务,若只是因为艰苦,就要退居他处,岂不是本末倒置?而且……我看了沙盘,似乎是明白了,有柳川连接,即便是遇到战事,无论是鹏城还是易海,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是不是?”
  “……我少年时也曾好奇问过何侯,昆州地域广大,为什么不将治所设在水草丰美的地方,非要据守鹏城。”裴翊很轻地一颔首,“何侯不以我年幼无知,告诉我昆连曾是一体,拆分成两州不过是前朝的近事。先有易海,然后有连州,而易海选址的初衷,是为了联接盟夏关和鹏城——盟夏关后的第一道屏障是易海,又和鹏城以烽燧相连。在桑河未干涸时,盟夏关是昆连最北一段的前线,西段的前线在鹏城以西的长关。以荡云山作天险,北茹无力同时在长关和盟夏关用兵……三郎说得不错,正是有了柳川这一条捷径,昆连的兵士可以互为支援,免去了成为孤城之虞。但是当年设城建关的人,从未想过桑河会有枯竭的一日,也想不到朝廷会拆分昆连。
  “桑河枯竭,不仅化草场为荒漠,也使得盟夏关和长关互为犄角之势荡然无存,昆连在朝廷眼中的地位,更是不可相提并论。试问三郎,你若满怀报国之意,不远万里来到边疆,是愿意在昆州守边拒敌、建功立业,还是守在连州,碌碌无为地渡过一生?同样是满身伤痛,始作俑者并不是关外的敌人,只是年复一年的雨雪风霜。放眼西北,只有昆州的官员,来自天下四方,任满后也能离开西北,回到中枢的也不在少数。连州已无足轻重,还将州府设在易海,确实过于艰苦,朝廷允许治所后撤,也是为了安抚州府的官员,聊作告慰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将连州并回昆州?或是将易海划归昆州,这不是更顺理成章吗?”萧曜听完裴翊的解释,解惑之余,又有了新的不解之处。
  裴翊一笑,感叹地说:“三郎来连州已近一年,觉得治理州府难么?”
  萧曜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算不上治理了州府,不敢妄言难易。但是……真不知道陛下治理天下,该忙成什么样子。”
  “连州下设三县,易海与正和相去不过百余里,两地间的政务往来已经疏远,连州和京城,即便是快马,也要走上小半月。越是远离权力中枢,越是需要能臣,像昆连这样的边境州府,还需领兵作战,镇守边关,更不是常人可以担任的职务。以史观之,立下不世军功的能臣,无不被后人铭记感怀,但他们的结局不外乎几种,一是回到中枢另有重用,一是兔死狐烹,还是一种,是试图改朝换代,成王败寇毕于一役。军功寄托了万千人的生死,一旦以此立威,再大的财富和权势也难剥夺,更难免引起猜忌。当年分拆昆连,本意是防备昆州拥兵太过割据一方,试图设两州互相牵制,所以易海不会划归连州。至于为何不将昆连合并……依我的猜测,也许是要是不另设一州,许以官爵俸禄,更无人愿意在连州为官了——毕竟自前朝以来,官员们均视南江以南的诸州为化外之地,用以安置遭贬的京中官员,可见州府之间,本就有高下之别。”
  “景彦也说论为官的前程,昆州更胜一筹,你本就是鹏城人,为什么不回昆州?”
  程勉的发问毫无征兆,裴翊还是以一贯的温和语气缓缓作答:“因为我本就是个胆怯的庸人,在易海为官已属侥幸,鹏城人才济济,我去了也没有出头之日。”
  这次在盟夏关,他们终于从颜延那里得知了裴翊以而立之年就任县令的缘起,于是在裴翊说完后,萧曜不由又去看程勉。后者察觉到萧曜的视线,看着裴翊摇摇头:“不是侥幸。颜延告诉我们了,几年前易海遭到大疫,前任县令携家眷逃走了,是你一力主导救灾,又孤身前往鹏城求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胆怯法。”
  裴翊闻言,反而露出颇有一点苦恼的神色,一挠发髻,轻声说:“这……我长在易海,这里有许多亲眷,我又在县衙任职,只能忍着胆怯去做。至于不去昆州,确实还有一层原因:连州没有战事,正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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