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安排,别说萧曜和程勉感到意外,连颜延都感慨:“我还以为你这里是最难的。”
“本朝律法,初衷固然是官民一视同仁,可一旦触刑,奴婢们且不说了,公卿豪门有的是脱罪之办,庶民们却往往要受重刑。譬如本朝律法中的‘官民不可通婚’,往往就被轻放了。多少官员在任内纳妾收婢,为了免于刑罚,更改女子的籍贯司空见惯。同僚们如果不是互相包庇,就是待到御史前来巡查时以此攻击政敌。相比之下,元娘子因为父兄犯刑,不仅自身株连,婚姻不能做主,连儿女都要低人一等,这何其残酷。我在京中游历时,也听说过门第良贱之别,造成了许多别离,甚至闹出过性命,真是荒唐之极。”
萧曜没想到他想得如此深远,也感慨道:“我朝重门第,我生长其中,确实司空见惯,其实景彦说得不错,若是一味以门第识人,那真是舍本逐末了。”
颜延则袖手说:“依我说,子语最初的打算也不坏。不做官人了,带着元娘子逃了,他还养不活妻儿么?”
程勉凝眉:“以子语的才干,就此埋没了,也是可惜。他们情投意合,又这样般配,却还是落到眼下的境地,还是这门第良贱荒唐。”
裴翊倒是没有深谈下去,看着萧曜笑了笑,慢慢又说:“元娘子不是普通平民女子,更非寻常奴仆,既然殿下有意要成全他们的婚姻,为他二人计,殿下恐怕要避一避嫌。”
“嗯?”
“子语不日就要回正和处理善后事宜,待他动身后,就让元娘子搬出来吧。从此之后,这世间不能再有元娘子了。”
萧曜很快意会了:“……原来如此。”
“及至元娘子出阁,殿下及身旁近侍也要留意举止。虽然天下事很少有滴水不漏的,但大张旗鼓和有意避嫌,后者总是稳妥些。”
“那……就是不能相认了?”萧曜怔住了。
“殿下能相见不相识么?”裴翊反问。
萧曜不语,裴翊无奈地一笑:“殿下身为人上之人,不知道良贱之别无异于天渊也不足为奇。”
程勉忽然问:“景彦,若是泄露了风声,又如何?”
裴翊平淡之极地说:“那还有子语自己的法子。一走了之就是。而我身为地方长官,知法犯法,自然脱不了干系。但我甘愿为子语担下干系。不过如果殿下能够忍情避嫌,这事本就难以走漏。即便有怀疑的,看在殿下的颜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天下事难以两全,总是要有代价,是不是?”萧曜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裴翊倒不刻意宽慰他:“常情正是如此。”
萧曜垂下双目,片刻后又看向裴翊,郑重道:“一切有劳景彦。”
议定对策后,萧曜并不急于告诉元双全部真相,只说要借用裴翊母亲一族女眷的身份,让她搬去了专门典下的院落,恰好就在裴翊家隔壁,直到雇好合适的侍女和仆从、诸事安排妥当,萧曜才当着元双和费诩的面,告知了他们几人对婚事的安排。元双当即大哭,萧曜何尝见她过如此失态,却奇迹一般忍住了悲声,有条不紊地将各项安排交待给了他们。到了此时,其实转寰的余地已然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元双在孩子落地后再出嫁。何况夜长梦多,谁知日后又会有什么变故?
为了能婚事尽快办成又不至于过分引人怀疑,费诩还是先回到了正和,隔三岔五不辞辛劳地再赶到易海,向裴翊提亲。好在西北民风开放,从提亲到出嫁,都没有京城那些繁琐流程,加上冯童暗中操持嫁妆准备新居,硬是在两个月里办完了寻常人家半年未必能做完的事情,赶在夏季结束前,选定了婚期。一旦婚期定下,易海内很快传遍了裴县令在昆州的表妹袁氏娘子要嫁给刺史府参军费诩的喜讯,裴县令虽然至今依然是易海城内最受人仰慕的单身汉,不过妹子出嫁,也还是成为城内一桩重要的喜事。一时间上至州县官员下至普通百姓,都赶在新娘子出阁前来给裴家道喜。可以说全城之内,只有两个人为这桩婚事不高兴——一是以为元娘子要嫁的人是裴翊的阿彤,在听到真相后抱着元双嚎啕了半天,但随着发现他至此多出一个“姑母”,阿彤小郎君终于转悲为喜,另一个,当然是自从记事起几乎一日也没和元双分离的萧曜了。
平心而论,萧曜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不惯和恍惚,元双刚搬出去的几天,萧曜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凡是要找什么东西,开口就是“元双”,也不对别的下人发作,就是只对冯童发无名火。冯童是最知道他和元双之间的情谊的,自不会说什么,后来程勉搬过来住了几天,陪萧曜将这无名火撒完了事。
一直到元双出闺前一天上午,萧曜才拿定主意,不去参加婚宴。告知裴翊这个决定后,萧曜回到住处破天荒闷头睡了个午觉。睡起来时头痛欲裂,没想到就在这天夜里,元双和费诩一同来了。
新妇出闺前的前一夜,有诸多讲究,尤其忌讳见到外家男子。萧曜听到冯童通禀时下意识的反应是不该见,可是冯童一直不走,萧曜与他面面相觑良久,终于叹气,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元双摘下帷帽的瞬间,萧曜呆住了。数月不见,她神色安然,体态略丰满了些,并不怎么显怀,一点也看不出怀有身孕。但这并非他愣神的缘由——元双眉目间散发出的光彩,萧曜从未在任何他熟悉的女性身上见过,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池真,抑或是他的姐妹,乃至于宠冠后宫的裴氏,都没有元双此刻的光彩,一瞬也没有。
然而这光彩又依稀是熟悉的,可萧曜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他无暇多想,起身快步扶住要下拜的元双,微笑着对她柔声说:“新娘子可是不能哭。明天我不能去给你送嫁了,我怕看你看得入了神,落下破绽,给你们、还有景彦留下事端。但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费诩拜了六拜:“谢殿下成全大恩。我与娘子铭记五内,永志难忘。”
元双用力瞪着眼睛,萧曜也是,这情景着实有些滑稽,可无人在意。萧曜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交给费诩,示意他们坐下,也借机平缓情绪,继续笑着说:“五郎会去,他去了,就和我去一样。我让冯童准备了特别粗的棍棒,你要是哪里不如意,就给五郎使眼色……”
元双眉尖一蹙,眼看就要落泪,飞快地扭开了脸;萧曜这时满心的酸楚略平复了些,装作没看见元双的举止,故意问费诩:“你催妆诗写好了没有?”
费诩抓抓头,为难地说:“倒是写了几首,我央求五郎和景彦也写了两首……”
萧曜赶快打断他:“别说了别说了……你搬救兵,怎么能还能当着元双的面说,明天真的要挨打。”
费诩扭头看了一眼元双,很坦然地笑说:“那她不会为这个打我的。”
萧曜再次大笑,笑罢,认真地看着抹去泪水的元双,轻声说:“母亲托付你的,你早已做到了,不能做得再好了。你已经不是宫女元双,至此就都抛却吧。明日我虽然不去送嫁,既然你来了,祝词还是要说的……只是我素来不长于此道,骈文尤其差,吉利话明天你要听上许多,就不赘言了,普天之下,最珍贵的就是能随本心行事,我送不了你全部,但也望你不要嫌弃。”
因担心元双他们逗留太久,回程时惹人注意再生枝节,也是为了不让她情绪过分起伏,萧曜没有久留他们,甚至没有远送,只是吩咐冯童亲自将元双送回住处,然后站在烛火找不到的暗处,默默目送一步三回头的元双在费诩的搀扶下消失在夜色深处。可元双离开很久之后,萧曜发现,自己心头的惆怅之意不仅没有稍去,简直到了难以排解的地步,他看了看更漏,见冯童一直没有回来,知道他与元双肯定也是有话要说,于是给门房交待了一句,动身找程勉去了。
到了程勉家门口,他倒是先对着烛火通明、张灯结彩的裴翊家出了半天神,心不在焉地敲了两下门,才惊觉此时天色已晚,程勉多半是睡了,刚要转到后门去,门竟然开了,而对着萧曜这不速之客,程勉看起来毫不惊讶:“元双是不是去看你了?”
“也来看你了么?”
程勉先侧身让他进门,然后才答:“子语来求催妆诗,我正在替他拟迎亲词。刚拟完。”
“你这都一一代劳,他娶妻还是你娶?”
程勉看他一眼,索性不去理他,而在程勉面前,萧曜也收起了之前硬撑出来的笑容,一进屋,立刻躺在程勉几案旁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地出神。
程勉也没去管萧曜,自行收拾了笔墨,给他倒了盏茶,萧曜也不喝,顺势抓住程勉的手,枕上他的膝盖,低声说:“你明天送亲穿什么?”
程勉动了动,到底没有推开萧曜,语气也颇轻柔,仿佛像是惊扰了什么:“之前元双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我挑了一身。”
萧曜翻了个身,果然看见屋内一角的另一张案上摆着明天程勉要穿戴的衣冠,正是元双之前为他们做的新衣。他忽然想起到刚到连州的第二天,他们在正和街头闲逛,故意赌气,以至于互换身份,那时他决计想不到,有一天元双得以嫁人,而程勉会兼顾两人的心意,为元双送嫁……
萧曜的眼睛终于发酸起来,他不肯教程勉看出端倪,又转到背光的一侧,将脸埋进程勉的衣衫中,低声说:“……我今晚住在你这里,你这里能听见出嫁的声响。就算为他送嫁了。”
程勉沉默了片刻:“送嫁又不能遮住面孔,你一出面,人人都知道了。若你实在想去,去也无妨。陈王与民同乐,未必不是好事。”
“……我一点都不记得姐姐们的婚事了。只记得太子迎娶太子妃是在秋天,那一年秋季少雨,迎亲的火把将道路两旁的树木都烤焦了……听说还引发了火灾,只是婚后不到三年,太子妃就病故了。”萧曜眼前浮现起长兄婚礼当日那绵延数里的燎燎火光,不由勾紧了程勉的腰,“明天你们送嫁时还是要小心火烛,易海比京城干燥多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程勉轻轻推了推他:“依元双的心意,婚事从简。也不可能和太子娶亲那样,一路以沉香燃道……你要是累了,去榻上睡吧。”
萧曜刚醒,并无睡意,只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程勉身上墨香混着皂角香气,萧曜这几年来不仅习惯这个味道,也时常沉迷其中,他的手指不知不觉攀上了程勉的胳膊,程勉一顿,旋即将萧曜从自己膝头拉起来,无声地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入了帐内。
这时再说来访的初衷并不为求欢也没意义,何况他一直是渴求着程勉的。在越来越熟悉却永远也不可能厌倦的耳鬓厮磨间,萧曜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张温暖的网,他置身其间,不愿再有一丝一毫的退路。
感觉到身体里的异状,驯服了整夜的程勉浑身一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萧曜的意图,睁眼用力推了一把身上的人:“你……!”
缠绵半夜后,程勉浑身早被彼此身上的汗搅得湿淋淋的,嗓子反而嘶哑不堪。意识到自己正是造成这巨大反差的根源,萧曜心神一荡,咬牙止住动作,反手捂住程勉的嘴唇,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程勉的阳物,终于低声开口:“容我一次吧?”
程勉瞪大了眼睛,投来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却又让萧曜觉得他有些委屈似的。仗着现在程勉也掀不开自己,萧曜一面亲吻着他汗涔涔的颈子,一面停在他身体深处不动,继续说:“……明天元双出嫁,我去不了,我想你含着我的……等一下我替你收拾。阿眠,好不好……”
他松开捂住程勉半张脸的手,轻轻衔住他的嘴唇,再没有别的动作。在他这不上不下的纠缠中,程勉的胸口起伏得如同春风下的柳枝。蓦地,萧曜扶住程勉的脸颊的手被狠狠地打开了,程勉别开脸,一言不发地遮住眼睛,因为紧张和忍耐而紧绷的身体,却悄无声息地放松了。
萧曜素来言而有信,就是在动手为程勉收拾之前,仗着程勉过于难得的默许乃至纵容,将他里里外外浇了个透。程勉从来在床笫间难得出声,这次事毕,不顾力乏,破口大骂了一句。只是萧曜心愿得遂,骂了也就骂了,又因为清理得太过细致,差点挨了程勉一巴掌。精疲力尽的两个人终于可以相拥而眠时,窗外已经泛白,幸而迎亲自黄昏始,萧曜搂着程勉一直睡到晌午,然后亲手给程勉穿戴好衣冠,才将人放走了。
程勉出门后,萧曜直接换上他的夏衫,在院子里洗干净汗,就一直坐在廊下听动静。冯童中途来找他的行踪,可无论冯童如何恳求,萧曜还是赶走了他,然后自己找出了一坛酒,就着迎亲队伍的嬉笑鼓乐声,默不作声地喝了个干净。
醺醺然中笑语声益发近在耳畔,萧曜甚至能从中听到颜延的大笑和阿彤一声又一声地喊“姑姑”,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是足够醉了,不然他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加入到障车的队伍中,一定能将元双多留一刻。
易海夏日的白昼太长,这样几乎不到头的黄昏,正合适无休无止的欢笑和庆祝。但迎亲的队伍还是走远了,萧曜想,一定是程勉心软,脸皮也薄,就这样放过了费诩。他意兴阑珊地丢下酒盏,任其在脚边摔了个粉碎,又摇摇晃晃地开了另一坛酒,躲进程勉的房间里去了。
这也是萧曜生平首次独自饮酒,无人看顾,进门没走几步,先踢翻了一只漆匣。萧曜的酒顿时去了几分,忙不迭要收拾,又在看清地上的物事后动作一滞,直勾勾地盯着洒得到处都是的信笺,半天伸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