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叶永波三字,沈令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叶骁长姐楚国王姬膝下一子一女,幼子现下做着起居郎,应该就是面前这个了。
叶骁哼了一声,沈令侧头看他,叶骁一身公服,没带远游冠,长发却是散的,沈令又望了一眼钉在廊柱上的那物,显是他把发簪掷出去了。
叶永波有眼力见儿,顺着沈令眼神一看,立刻颠颠儿跑过去伸爪拔了发簪,狗腿地恭敬奉上,得了叶骁淡淡一句“滚吧”,又行了个礼,才一溜烟跑走了。
叶骁掂着手中银簪,嗤笑一声,转头朝外慢慢走去,“那是我外甥,干啥啥不行,傻小子一个,人不坏,就是脑子不好,容易被挑唆,不知道谁在他跟前下蛆,说了你的坏话,被推成出头傻鸟,来找你麻烦。”
“叶大人少年气性,嫉恶如仇,合该如此。他提到枉死将士,就这一说,下官挨他一拳也无所谓,只不过……”他顿了顿,“这儿毕竟是吏部,两个命官互殴,被路过御史逮着,未免不大好。”
叶骁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俩人出了门,叶骁难得乘轿,看沈令一直盯着他头发,叶骁拍拍身边的位置,笑着看他,懒洋洋地道,沈侯不给孤结发么?
他这玩笑话以前也说过,沈令一笑过之,现在这句话一出,他心脏猛的一震,像是被人捏在手里,先是一疼,然后又觉出点儿无望的甜来。
沈令上了轿子,轿帘放下,轻轻一动,便稳稳前行。
沈令一边给他梳着头发,一边随口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到吏部来了?”
“五娘不放心你啊,怕你被人欺负,正好我要回家,她就让我来看看,结果果然被人欺负了。”叶骁无聊,玩着沈令腰上香囊的穗子,他轻轻一笑,给他把发髻梳好。
“下次啊,你要是再遇到我外甥找你麻烦,他骂你你骂他,他敢动手你就揍他,不打死打残就成,你把他揍一顿,就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了。”
“……我一个八品典签殴打六品郎官,怕是嫌御史台活儿少了。”
“嘁,怕什么,有本事来参我啊,我还怕他们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我的人,我不许别人伤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正给他簪发的手轻轻一顿,沈令低声道,“殿下,好了。”
叶骁让他坐下,一掌推开侧边的气窗,清风朗朗,光若流金,衬得他一双凤眸水润流灿,他说,沈侯,这不是北齐,这是塑月,这里没人是你主子,我也不是。你现在是朝廷命官,要是觉得我待你不好,大可以挂冠而去。
沈令看他,并没说话,心里却想,叶骁,你怎么会待我不好呢?你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
看他没说话,叶骁想了想,“但是我觉得呢,你不会这么做的,我嘛,认为你还是蛮喜欢我的。”
他当然喜欢他,只不过叶骁说的喜欢,与他的喜欢不同罢了。沈令神色如常,笑道:“殿下待下宽厚,人望所归也是理所当然。”
叶骁一脸“你可别睁眼说瞎话了”的表情瞅了他一眼,往后靠了靠,“我也歇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殿下怎么累成这样?”
“别提了,这几天挨了蓬莱君好几顿打,疼死我了……”
听他说疼,沈令心里一慌,忙起身查看,“疼得厉害吗?我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看他着急的样子有点儿好笑,叶骁按着他坐下,嘶了一声,“没事儿,都是皮外伤,蓬莱君打小揍我,手里有分寸得很。”
“怎么能这样……”沈令眉头紧皱,小声埋怨了一句,心中对素未谋面的蓬莱君颇有怨言。
他知道蓬莱君是谁,此人乃先帝男宠,现在正领着大理寺卿的职务,是叶骁的顶头上司。
对他抱怨一笑而过,叶骁养了会儿神,忽然问:“手上的伤好些了么?”
“已经快愈合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左手也能写字?”
沈令点头,叶骁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他就一副累极了的样子再度阖上了眼。沈令又好笑,又爱怜,什么都没说,只取了旁边的披风,给他盖在腿上。
刚回王府,王姬府里的长史就拎着灰头土脸的叶永波来道歉,撑着精神收了赔礼的东西,好容易把人送走,叶骁一头扎进寝殿外的水榭亭子里睡觉,等睡到下午,被叫起来吃了饭,倒头又睡,看样子真是困得狠了,到一更天时分,他才悠悠地重又醒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沈令正在水榭外的观鱼花厅看书。
叶骁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浮着雪,孤独的竹子。
叶骁一直觉得,沈令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孤决,就像现在,漫天霞光也不能为他镀上哪怕一点暖意。
塑月天长,更天也只是夕阳半垂,天边一痕蛋壳似的青正慢慢浸上来,听到他这边声音,沈令抬头,看向叶骁的时候,忽然这竹子上的雪就化了,沈令一笑,道,殿下醒啦?
叶骁长发披了满肩,看沈令过来,便自动自发地转过身,沈令也自动自发的从从袖中取了牙梳给他挽发。
叶骁看上去还没醒透,眉眼微垂,显出一种少见的乖巧,沈令拿发带给他把头发系上,“冰鉴里有钟清风饭,殿下要不要吃了再睡?”
叶骁乖乖地点了点头,沈令端来水精盏,叶骁吃完,才一副彻底醒透了的样子,“五娘呢?”
“五娘有事在和黛大人商量。”
叶骁哦了一声,说那就劳烦沈侯帮我换个药吧。
沈令眼神一暗,点了点头,叶骁背对沈令,脱了亵衣。
叶骁有一副让男人都钦羡的绝好身材,修长矫健,像是豹子一般,然而现在这具身体脊背上满背青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沈令眼神一暗,他几乎有些不敢碰他,犹豫了几下,才皱着眉,拿丝巾沾了酒,轻柔抹开,“……蓬莱君怎么下得了这样狠手!”
第七回 天人雪(中)
“君上手里有数,你看露在外头的地儿一道印子都没有。绝不会耽误我明天干活的。”叶骁怕疼,身子直躲,沈令柔声说殿下忍忍,用了点儿力气按在他肩头,他逃脱不得,愁眉苦脸,“而且你看嘛……嘶,疼……颜色吓人归吓人,可一处都没破啊。”
“……”沈令不语,只是愈加小心,有些地方伤得轻些,他用指尖一点一点揉开瘀血,有些地方伤得重,一层皮都快透明了,他只敢轻轻拿丝巾拂过。
沈令沉默,叶骁却直起身体,左右转了转脖子,然后一脸神奇地转头看他,“这个发髻不用簪子也这么牢啊,睡着了随便滚也不怕嘛!”
沈令给他抹完药才说,以前没有人给殿下这样绑过么?
“没有,除了你跟披头散发有仇,其他人都不怎么在乎我私底下扎不扎头发的。”叶骁满不在乎地笑,捞过一边的亵衣穿上,“君上还曾经说我,长发未束,殊为可人咧~”
沈令想,原来蓬莱君也见过他长发披散,那么好看的样子。
忽然水风习习,吹动水漾纱微微摇曳,烛影映动,亭内真如笼罩于水中一般清凉,叶骁惬意地趴下要睡,沈令皱眉,轻声道:“水榭有风,瘀伤最忌风邪,白天也就罢了,晚上殿下还是回寝殿睡吧。”
叶骁孩子气地摇头,“太热了,我在屋里睡不着。”
“那就多放几个冰鉴。”
“我会伤风,也不知怎么的,我明明不怕冷,但是只要屋子里一放冰鉴我准伤风。”
沈令叹了口气,起身要挪屏风给他挡挡风,叶骁说,你别动,你手上有伤呢,叫人来搬就好。
沈令听了这话,看着叶骁,慢慢笑了一下。
沈令本就生得好,虽然不是叶骁那种华贵的美貌,却是眉眼清绝,隐有梅色。他平常唇角略有些弧度就算笑过。而现在,却是叶骁这些日子以来看过,沈令最温暖的笑容。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弯了起来,嘴唇微微张开,能隐约看到雪白的齿列,就像是融融暖日之下,徐徐绽放,洁白的花。
他真好看,叶骁想。
沈令只笑说了句那我叫人来多搬几扇屏风,便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仆役抬了屏风过来,把风口挡住。
仆役退下,五娘袅袅婷婷从响廊上过来,叶骁看是她,拖长了语调,唤了一声,“五娘……”
五娘跪坐在他榻边,盈盈笑道:“殿下唤我?”
叶骁委屈地道:“你今儿忙什么去了?我回来你都不来看我。”
“忙着把您的带回来的水粉胭脂送出去啊,放心,给王姬府里的、给宫里的、给白府的……都弄好啦,不会出错的~”
“……哼……”叶骁恼恼地哼了一声,“对了,白问你一句,沈侯他们那边,你安排好了吧?”
五娘颔首,从袖底拿出了柄小巧团扇,轻轻给他扇风。俩人谁都没说话,叶骁看着她,她看着叶骁。
最后五娘掩唇一笑,她说,好啦好啦,我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沈侯的。
那是沈令到府第二天发生的事。
当时她去沈令房里查看是否有东西需要添置,她唤沈令沈侯,沈令道,别这样称呼,那是北齐的称谓,他现在就是王府的八品典签。
五娘却摇头笑语,“殿下常说,沈侯当世英雄,我等自是要尊重的。”
沈令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她,似是有所猜度,看他不语,五娘心知他在想什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沈侯想的没错,我就是您想的那个人。”
她悠悠然地一挑眉,风情万种:“我就是那个殿下带进府的□□。”
语罢,五娘转头,吩咐人再送一对摆瓶过来,不然案上太素,就似刚才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之前沈令就隐隐约约猜到她的身份,若是以前,他最多对五娘不置可否,可是如今,他对叶骁大为改观,认为关于他的所有传言都基本不可信,对这个传说中被叶骁以杀妻的代价抬回府中的女人,自然也不能以流言来看待,沈令斟酌了一下,低声说道:“五娘不用妄自菲薄,沈某对人从无成见……”他顿了顿,“沈某一介宦官,五娘是否也会因此看不起在下呢?”
听了这话,五娘怔了怔,转身看他,面上慢慢漾出一个浅笑,她郑重地向沈令行了一礼,“……沈侯教训得对。妾身受教了。”
“……沈侯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五娘掩唇一笑,道,“妾身当时就想,殿下说的果然没错,沈侯,真天人也。”
叶骁半支起身体,伸手轻轻掠了掠她鬓边长发,然后笑了一下。
琉璃灯里烛影碎乱,映出他眼角眉梢点点流火似的金,忽然就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他柔声道:“那是自然,孤的沈侯,本就是当世英雄。”
说完这句,他想起刚才沈令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他那日从鲁王府赶去永巷,看到的沈令。
他浑身血污,被吊在刑台上,背却是笔直的。
然后他有不怨不愤,清冽的眼睛。
跟第一次,他看到沈令的时候一样,那么好看。
他是料峭梅花上将残的雪。
叶骁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模样柔软无害,甚至于忽然有了几分稚气,他柔声唤五娘的名字,“嫣和,你过来,让我抱抱。”
五娘膝行几步,到他榻前,叶骁倾身,正正好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嫣和啊,你知道么,刚才沈侯对我笑了,真真正正的笑了,你不知道,他这么笑起来有多好看,当时我差一点……”就忍不住,想把他杀了。
小心翼翼地杀掉,不能损害他那张面孔一点儿——血要放干净,才能显出他白梅一般的眉目。伤口要小,然后封进水银棺里,栩栩如生,他可以把他藏在王府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话未说尽,叶骁在五娘肩头懒洋洋地侧头,轻轻抚上她颈子,指尖微微用力,一节一节,轻柔按着她的颈骨,然后,一点一点儿用力收紧。
第七回 天人雪(下)
五娘毫不在意,反而抬手把他拥入怀中。
他顿了顿,声音居然有点儿委屈,“……嫣和,你居然不怕。”
“……妾身若害怕,早些年就吓死了。”女人的声音无奈地从他头顶飘落,五娘把他又抱紧了些,像是在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叶骁在她肩上慢慢闭了眼,“嫣和,跟颜颜说一声,我明天去‘牢’里。”
五娘僵了一下,恭顺应了声是,他嗤笑,“自己身上不怕,怎么到别人身上就怕了?”
“……两者自是不同。”
“哦,对了,让颜颜去和蓬莱君再说一句,在‘牢’里帮我准备的‘点心’,我都要男的,年纪身量都和沈侯差不多最好。”
应了声是,细白指头给他理了理头发,没用敬称,五娘柔声道,“今晚要我陪你睡么?”
叶骁闭着眼,摇了摇头,“水榭风凉,我无妨,太容易凉着你。我睡着了,你就走罢。”他依然闭着眼,轻轻滑下去,最后在五娘膝前枕着她一段衣袖,蜷成一团。
他说,“嫣和,你给我唱首歌,哄我睡。”
“好啊,你要听什么?”
“给我唱《葬经》吧。”
五娘顿了顿,随即轻启朱唇,唱道:“……上天苍苍、地下茫茫、生人居阳、死人归阴……”
柔软的歌声里,叶骁沉沉睡去,看着那张醒着的时候泛着血气,睡着的时候却只剩孩子气的面孔,五娘叹口气,为他盖上薄被,无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