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叶骁去了大理寺,一去就没回来。
又过了两天,叶骁捎来口信,说如果沈令手上的伤完全痊愈了,就请他过去大理寺那边一趟。
沈令点头,“自是应当,只不过……要我过去有什么事?”
传话的五娘没答,只是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等沈令到了大理寺,他终于知道为啥五娘会一脸一言难尽了——叶骁房里只见文书不见人,一人多高的文山哪哪儿都是。
沈令一打眼愣是没看着人,直到文件堆后头有人有气无力地唤他,他找了找,从案边几摞一人多高的文件中间侧身挤过去,才看到叶骁。
然后他就又被震了一下。
在他记忆里一直高华风流的叶骁,现在跟条死鱼一样,衣衫不整、出气多入气少地瘫在屏风床上。
这一脸被工作榨干的药渣样……嗯……确实挺一言难尽的。
“……殿下?”
“沈侯……”过了好一会儿,叶骁眼珠子才轮了一轮,慢慢撑起身,干巴巴地道:“沈侯,有个事要借你才略一用。”
沈令微微欠身,“殿下吩咐。”
然后,他面前就落下了两摞半人高的案卷。
叶骁只说了一句话,帮我看完它。
叶骁简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大理寺要把人榨干成药渣的加班行为,他说你知道吗?我仗打着,和谈干着,毒酒都吨吨吨干下去三杯,蓬莱君亲手把我打成个狗样,但他一天不给我延期啊,一天都不延啊!必须要我十月初交所有复核文件,所有啊!一个人都不给我加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沈令正在看第二本案子,说两户人家寻仇斗殴,其中一户把对头一家绑来,当着老头的面,把唯一的幼孙剪鱼一样活活剪碎了。
沈令按了按眉间,把视线从案卷里调开——他想起来看的上一本,讲的是黑店把住店客人药翻放血,跟干草一起铡碎喂猪的案子。
……还是别想了……
需要缓一缓的沈令看向叶骁,叶骁正在嘤嘤嘤,看他望过来,叶骁停止控诉,想了想,特别懂的看回去,说,嗯,我们这边午时二刻吃饭,马上。
不,我不想知道这个……
然后五娘差人送来的中午饭就真端上来了。他面前是豆腐皮笋丁包子加六碟净素小菜,不见一丝肉星儿——看来是体贴他初来大理寺,不愧是五娘,色色想得周到。
不过沈令依然只吃了平常三分之一的量。
叶骁哼笑道说沈侯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就这么纤弱了?看几本案子就吃不下饭了?
沈令说,战场杀敌和这完全两回事好么?
叶骁露出了“啥,都是杀人,有啥不一样?”的表情。
沈令决定换个话题,“这么多案卷,就殿下一个人处理?”
“怎么可能?我下面有属官,但是得等我都看完了,才轮得到他们处理。”他看沈令一脸不解,慢慢笑了一下,忽然道:“……一千五百四十一件。”
沈令怔了怔,塑月秦王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房间里,今年要勾决的案子,一共一千五百四十一件,涉及人犯三千六百六十四人,死者二千九百五十五人,苦主四千三百八十一人。一共涉及正正好一万两千人。”
这个数字一出的时候,沈令心内一震,他重新扫视了一遍房间里堆叠如山的案卷,再看向对面的男人。
叶骁道,而这些,全由我判断。一万两千条人命,我定生死,那就必须我先看看完,再交由下官勘验。
他这么说的时候声色平淡,但是言辞犹如金石掷地,容止摄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骁顿了顿,说他之前已经审完不少了,里头有疑点的案子已经全部打回,不少大理寺属官被他扔出去协助刑部勘验案子了,实在没人手,才叫沈令来帮忙。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是不是沈侯觉得……我这样的人渣,不配是这个样子?”
沈令皱眉,几乎有些严厉地道:“……殿下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他说之前您说过,您不信关于下官的传言,而数月相处,虽然您自己说都是真的,但是下官却还是不信殿下的传言。殿下愿意对我说真相的时候,您自然会说,到时候,您说,下官就信。
“您说信我,那沈令,也想信殿下。”
然后,沈令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
叶骁生得好,他这么一笑,宛如月照春樱,干净天真,偏生又带了一点儿天生旖旎。
他起身端坐,郑重向沈令拱手,“孤,就此以托沈侯了。”
见他行礼,沈令也起身敛袖,躬身肃然道,“谨遵殿下上谕。”
然后叶骁就满意地又瘫了回去。
第八回 剑牡丹(上)
第八回剑牡丹
夏日午后,暑气蒸腾,青砖被晒得跟结了层盐壳一样的雪青色,远处视野热气晒得动摇,四下寂静,蝉鸣都有气无力。
沈令专心致志地看手里的卷宗,忽然从叶骁的方向传来一声,对不起。
沈令惊了。他僵硬地慢慢转脸,看向叶骁——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叶骁这样尊贵的人,对他,一个宦官,说,对不起。
谁都不曾。
半天没反应,叶骁纳闷地抬头,看沈令一脸惊愕,他也惊了,“……不会吧?没人和你说过对不起?”
沈令说嗯,真没有。贵人们不会说,比他低位的人,只会说大人饶命。
“……贵国真是风气肃然。”
叶骁嘲完,肃然看他,“我知道沈侯是真的觉得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也真的觉得你被挑断手筋、被下毒,都是我的错。”说到这里,他失然一笑,“可能沈侯不信,但是当日山南关下,我就认为,如果天下谁配得上国士二字,那就是沈侯。所以我为什么信沈侯?因为沈侯值得我信——我却也没信错。”
沈令看他,吸了口气,低下头,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殿下讨我,是别有所图……”这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不然怎么解释叶骁的行为?
叶骁慨然一笑,“这么想,是沈侯多心了,我敬沈侯当世英雄,不应被宵小之辈欺侮,才向北齐讨要你,我从未想过施恩图报,也从未存过一丝邪念。”
可我却存了。沈令想。
他想,叶骁,我喜欢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
被他喜欢上,或者喜欢上他,有什么好呢?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宦官,去国千里,命如薄絮——他甚至不能予倾慕之人一晌欢愉。
可叶骁不一样,他出身帝王之家,权倾天下俊美无双,何况,他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叶骁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唯一的一个待他不轻蔑、不利用、不恐惧、不乞求、不算计,只当他沈令是个堂堂正正男儿的人。
叶骁那样的人,值得更好,何必要和他一个宦官纠缠?
他又瞥了一眼叶骁,看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案卷,不知怎的,胸中就升起一股酸楚柔软的心满意足。
他只想默默喜欢,守着叶骁,看他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和和美美,就足够了。
这是他喜欢叶骁这件事,唯一想要的回报。
叶骁要沈令干的活儿,就是把他看完的案卷再复核一遍,看内里是不是有错,有问题的挑出来,没问题的,做成节略,再经过下面属官的二核和三核,便能进呈御前。
沈令晚膳前已经看完七本案子,结果端着膳盘过来的叶骁一针见血:“……照这速度,沈侯,你能被案卷埋了。”
沈令看了看叶骁桌上的案卷,再看了看自己这边的案卷,不得不有点儿自尊心受挫的表示,叶骁是对的。
他本想加班,结果被叶骁轰了回去,说头天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沈令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屈辱。他总觉得自己从叶骁的眼睛里看出了“嫌弃”这两个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令暗暗揣了本《显仁律》回王府研究。
琢磨透了律令,接下来的几日,他的效率明显提高,然而他案头文书的消失速度还是远远比不上叶骁面前的,沈令一股执拗就上来了。
这天叶骁要回王府洗漱,两人一路骑马回去,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着说着,沈令说想干脆和叶骁一样,搬去大理寺去住,省时省力还方便些。
叶骁瞥他一眼,俊美面孔上似笑非笑,表示不愧是沈侯啊,想和我一起住大理寺的,你头一个。
“有什么不妥么?”
“……”叶骁沉沉看他,倏忽一笑,“没有,收拾好了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
回到府里,五娘听了沈令的话,表情复杂的为他点了杯茶,微微叹口气,叮嘱他若去大理寺,一定诸事小心,看沈令点头,她欲言又止地揉了揉肩上披帛,最后只轻声道,到了大理寺,晚上千万不要出来。
沈令不解,五娘却没有再说的意思,抬手又为他点了盏雪白浓茶。
沸滚茶香中,女子雪白一张面孔,晦暗不定。
住进大理寺之后,沈令对塑月皇室到底有多宠爱叶骁有了全新的认识。
之前传闻里,说他奸污了兄长显仁帝预订要迎娶的继后,这放在北齐要杀头的罪过,皇帝一句,“我这二十多岁的弟弟还是个孩子”,高高举起都不用,直接轻轻放下。这份宠溺当时听得沈令叹为观止,而现在,身临塑月其境,在如何娇宠弟弟上,塑月皇室又给沈令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叶骁的每一顿晚饭,不是哥哥显仁帝宫里赐下来,就是姐姐王姬府里送的,嗯,带宵夜,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沈令侍从大理寺属官人人有份儿。
沈令估计,显仁帝和王姬直接把幼弟当儿子宠了。
不,也许是女儿也不一定……看着每天早上送冰糖荔枝粥的王姬府的人,沈令想。
他被安排住在办公偏厅的小院里,旁边面南的正房是叶骁的居所。
他入住大理寺当天,叶骁就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三餐必须定时吃。
第二,亥时必须就寝。
“这第三嘛……”叶骁笑了笑,他柔声道: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他正在被什么满口血腥的异兽所凝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沈令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心中本能戒备。
——然而当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叶骁睡得呼呼的。
沈令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八回 剑牡丹(中)
九月十一,为了明年开春塑月迎娶北齐公主诸多事宜,北齐派出的第一批人抵达了丰源京,得了显仁帝恩赐,在京郊营造一处宏大行馆,将来公主就要从这里出嫁,也是诸多北齐贵人观礼的地方。
此次迎娶诸多事宜显仁帝交由蓬莱君主理,太常寺协力,作为蓬莱君直属下官的叶骁,脑袋上的活儿立刻多了一倍。
沈令表示,这活儿为啥落到大理寺头上了?就算塑月和北齐官制不同吧,也没听说皇上成亲,要三法司头头办的啊,咋的,这是结婚还是要审案啊?
他抱怨的时候,叶骁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屏风床上吐魂,过了好半天才能说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蓬莱君是我们另外一个爹,儿子娶媳妇儿你见过绕过爹的么?不能吧,那只能蓬莱君操办啊,那我当弟弟的还能怎么着,被当畜生用呗。”
沈令的笔啪嗒一声掉砚池里了,他震惊地看着叶骁。塑月这么开放的吗???男宠在先帝死后被儿女们当爹?他们北齐的帝王男宠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在新帝手底下活过仨月的。
叶骁说,沈侯你呢,只要给孤剥一碟冰鉴里的葡萄,孤就把这个八卦讲给你听哦。
沈令麻溜剥葡萄去了。
他一边剥,叶骁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自己亲爹的风流韵事。
大致说来就是,先帝元后在生叶骁的时候难产去世,先帝哀恸至极,不仅不立继后,连女色都不肯近了。
最开始大臣都还劝劝,后来一琢磨,先帝膝下两子一女,大的两个再过两三年孩子都能有了,反正也不是要绝嗣,管皇上X生活那么多干嘛呢,爱娶不娶,一想通,大家就都不提这茬儿了。
然后斜刺里就杀出来一个蓬莱君,把先帝叼走了。
按照叶骁的说法,他长姐楚国王姬还差点儿意思,他和显仁帝可真算是被蓬莱君一手养大的。
“先帝最后几年,病得不能理政,全靠皇兄和王姐撑下来,谁也没空管我。我那时候最人憎狗厌的岁数,在宫里横着走,能管我的人没空,有空的人没胆管我,嗨呀我给你说,我那时候坏得出渣,见猫都要踢的那种,然后蓬莱君就把我拎走了。”
沈令把一碟剥好的翠绿葡萄放到他面前,水晶碟上一股寒气蒸腾,叶骁捻了一颗,眯着眼睛吃下去,才慢慢继续。
他时候啊,太小太蠢,不懂事,哪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啊?就特别不知死地跟蓬莱君怼了正面,毫不意外地被蓬莱君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所谓强拳出真理,从此之后,他直接跟着蓬莱君过,所有事情蓬莱君一手包办。总算在爱的铁拳下没怎么跑偏,姑且还算是个人样。
叶骁十岁那年先帝驾崩,去世前留下一道遗诏,要册封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自己的爱人为蓬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