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一幅人像,可是怎么这人的衣饰纹路让他有几分莫名相熟,他尽力站在榻上踮脚,想照清楚那画上人的脸,夜明珠的珠光中渐渐显现出那画中人的样貌。
褚楚终于看清楚了,他惊得退了几步,直接摔了下去。
"红衣鬼面……"
这是他前世的自己!
摔到地上的疼痛都没有此刻来得更加震撼,他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线,为什么,为什么顾斋会将他的画像挂在暗室之中,就算以前战场上他多次戏耍于他,何以至于如今还对他有如此深仇大恨?
难道……
他不敢置信,顾斋竟难道……
就在此时,暗室的门却再度打开,有人闯了进来,昏暗之中眼力极好,一把将褚楚拉扯起来。
褚楚知道来人是谁了,只因他嗅到了他身上的酴醾香,其中还掺杂着七白花的味道,他不敢出声,若他出声就是变相承认自己。
"不说话,是准备当哑巴吗?"那人声音厉然。
见褚楚还是不说话,顾斋气急,松手一放,褚楚再度重摔在地上。
饶是摔得疼极了,他也一声不吭。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没办法了。"
霎那间有烛火被点燃,暗室被火光照亮,再也无法躲藏。
顾斋纵然再气愤,还是担心褚楚摔得重了,不免有些心疼起来,看他紧咬着的嘴唇,大约该是疼的。
他刚进书房的时候,本不予相信蓟权思说的是真话,心中更祈盼褚楚从未来过,却在看到那些细微之处的"凌乱"时,如大雨滂沱浇灌全身,他转头去望壁上悬挂的三支兵器,很好,空空如也。
三步并作两步,顾斋开了暗室的门冲进去一个没忍住就揪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衣领。
褚楚的心思还停留在悬挂着的那副巨型陶姜画像上,心中的震撼仍然无法止住,他只觉得脑子里都在"嗡嗡嗡"作响。
灯火通明之中,褚楚艰难的转头再次去望那画。
顾斋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恼怒了,吼道:"不要看!不许看!"
他只觉得这辈子不能见光的那点儿心事都暴露在人前了,就像被别人扒去了身上的衣物游街示众一般,而且示的这个人还是褚楚。
他竭力阻止着褚楚看画,将他连拖带拽出了暗室回到书房里。
此时,蓟权思虽然慢了顾斋一步也得以进到书房中,她先是端详了一下顾斋的表情,猜测他应该在气头上,心中又生出来一些煽风点火的心思。
她走到顾斋身侧用极小的声音道:"将军,妾没有说假话,夫人的确是犯了您忌讳,进了这书房。"
顾斋虽然气淤在心口,也不是个没有分寸之人,当即斥了蓟权思出房门,又道:"此事,我必会处理,你不必多说。"
话说褚楚却趁顾斋与蓟权思攀谈之际再度跑去了那间暗室。
顾斋反应过来追了进去,见他仍在那画前发痴,心说也好,看到看见了,便和他说个清楚。
褚楚站在那画前,凝望着手执弓箭的英气男儿,确为前世的自己呐!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画像,难以想象有人会将它画出来,还画得如此传神,更想不到顾斋会把自己的画像挂在着隐密的暗室里,时时相对。
见褚楚终于不再死盯着那画,顾斋才开口:"看够了吗?"
"长……这画上之人,我认得,是瓮舒将军,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没有好说的,你问我有没有好说的,你天未亮就进我书房入我暗室,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吧,你为何而来?"
断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兵符而来,褚楚很是为难。
顾斋瞧着他那艰难的模样,道:"蓟权思亲眼见到你入了我书房,没法子替你遮掩,小惩大戒,从即日起,你就禁足在你的院子里,你私入我书房之事,我也不同你计较,若非我……绝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你知道的。"
褚楚有些意外,他就这么放过自己?连为何而来也只是粗略的问一句?
"你回答不了自己为何而来,我亦无法回你关于这画,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互不追询。"顾斋道。
如此到也好,至少替褚楚省去了麻烦,只是这书房和暗室的情形顾斋一瞧便知,岂非不怀疑,而那画如此鲜活的摆在他面前,他亦能没有疑惑?
"顾斋,你是不是倾慕瓮舒将军?"褚楚单刀直入的问。
这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他宁愿相信顾斋是将他当作死敌,不能释怀便画了这样一幅画生生世世不放过他,也不愿去信他……
心中最隐密的心事被捅破,难受、羞愧都抵不上此刻暴涨的怒气,他便是存了一张陶姜的画像又如何,被瞧见了又如何,他可以装傻充愣,可偏偏褚楚将这难以说出口的心事一股脑儿摊开到他面前质问他。
"你对他竟存了那种心思,你怎么能对他有那种心思!"褚楚难得破口骂道。
顾斋道:"猜得不错,我便是倾慕了他又如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1],没这个道理。"
褚楚知他是暗指他曾说过的自己倾慕瓮舒之语,道:"你们乃死敌。"
"死敌又如何,天底下敢糊弄本将军的没几人,他算一个。"
褚楚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也印证了他心里那个不敢置信的答案,神色有异。
顾斋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静翕,我……"
褚楚没有理会顾斋,转身向外走去,顾斋欲快步跟上。
"我都说了,你还没说你为何来我书房……"
"回院禁足,你别跟来。"
【我便是倾慕了他又如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没这个道理。】
【死敌又如何,天底下敢糊弄本将军的没几人,他算一个。】
这两句话在褚楚的脑海里不断回荡,他回忆着陶姜与顾斋那五年沙场点滴,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每每到要刺伤他之时,他就扭转了枪头……
难怪他总想要挑下他的鬼面,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难怪……
陶瓮舒啊陶瓮舒,你同这个人相对五年,怎么就迟钝到一点儿未发觉呢?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
☆、第75章
浑噩噩后,褚楚终于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强装镇定的让旺喜拿来牌子去醉仙居打包一些吃食回来,还叮嘱他拿着叶令去一趟夏记。
当天夜里有人潜入将军府邸,悄悄的摸进了他的小院中,这便是他和夏翳一早就商量过的,不论最终兵符是否得手,都约定好一同离开上京。
褚楚只收拾了个很小的包袱,里面除了一根狐首簪和那狐狸命锁,什么也没有带走,他留了一封信与那和离书一同放在书案上,希望顾斋在他走后不要为难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昼芸和旺喜,也希望顾斋能看在他们之间这份情谊上留下"绛绛",别把它丢到军营里去充当伙食。
那人摘下面巾来,是夏翳亲自而来,他一把搂起褚楚,几个轻功飞掠了出将军府,没多久便直接上了那天字包间。
"鸣笙哥哥,这么多年不见,你武功竟然这么好了。"褚楚不由的夸赞了一句。
"是啊,四处行走,不学一点防身,怎么行。"
两人换了一身行装,扮作远行的茶商,天刚刚亮之时就带上干粮、货物等,驾着马车如同夏记往常的货商一般赶着马车出城。
褚楚坐在那马车上回头向那"上京城"三个大字而望,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回此处了。
"怎么了,你舍不得了?"
"小姜儿是舍不得这上京城的繁华,还是舍不得这上京城中的人?"夏翳打趣儿的道,心里面却愤恨,他不瞎,自然看得到褚楚眼眶里的湿润雾气。
"只是舍不得醉仙居里那些个好吃的……"褚楚忙解释着。
"好说,到时候我带你去海国,海国有丰富的海产,你没吃过的,新鲜的鱼、虾、贝类,你一定喜欢。"夏翳安慰道。
马车的行进速度并不算慢,车轮滚滚,褚楚靠在装着满满茶叶的包裹上,在日光中闭上了眼睛。
明明他已经远离了,明明他可以不再以褚楚的身份而活了,为什么心里还似未曾解脱,难道不应当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吗?[1]
婆娑的树叶阴影洒在正阖眸的白衣少年身上,美极了!
夏翳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如果说曾经在上京城的褚楚还一举一动有所保留,刻意伪装,此刻的褚楚便肆意潇洒,一种与他这小少年不相符合的气质浮现在他身上,竟也没有那么违和。
他的小姜儿就是小姜儿,不管外在是何种模样,都是这么独特。
他终于又把他寻了回来。
在迷朦的睡梦之中,褚楚似乎有所感觉,耳朵动了动,然后惊醒过来,夏翳有些诧异他只是睡了一小会儿。
"怎么了?"
褚楚朝四周望了望,"我们离开上京多远了,我睡了多久?"
夏翳道:"你没有睡太久,也就过了一个城吧。"
褚楚心中一紧,"不好,顾斋该是带兵追过来了,不会有错的,虽然换过了身子,但这听声的技巧没丢,我和他敌对了五年,他带的人脚力、蹄声我都认得。"
褚楚扯过那马车的缰绳,扬鞭拍马,"快走!"
"你们谁都走不了!"
顾斋飞跃上他们的马车,直接要过来掳掠褚楚,却见褚楚那一袭白衣装扮不似往日,不由一愣,正是这一愣给了夏翳可趁之机,他拦在褚楚的身前,将顾斋直接推下了马车。
顾斋好歹是一国战神,即使一招不慎被夏翳推下了车,他也将那推他之人一并用力给拉了下来,两人都重摔在地,褚楚心中一惊,欲将马车停下。
只听得那夏翳扑在地上艰难喊道:"走!你先走!"
顾斋可没有无功而返的心,他已经从地上爬起,直接号令他的所有暗卫去把人给他追回来。
夏翳武功底子居然也不差,与顾斋缠斗起来也不算落下风。
顾斋与夏翳交起手来,眼眸深了深,他道:"一个茶商,竟也能有这样的武功,难怪你有胆子拐走我的夫人。"
那边夏翳抬腿往顾斋身上踢来,招式凌厉,这一腿倘若挨上了,大约是要伤筋动骨的,顾斋怎会不知这人起了杀心。
"我没想着杀了你,你却先想着杀我。"顾斋避开了那一腿,直接反手朝夏翳脖颈儿抓去,起先不过是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探进他的将军府拐带他的人,如今他却是没心思再与这人周旋了,这么久都不见暗卫将人抓回来,他有些心急,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他单手捏住夏翳的脖颈儿道:"啧啧啧……俗话说两情相悦者甘心同生共死,可你们这'大难临头各自飞'[2]是何意啊,大约我家静翕还是不甚心悦你吧。"
"哦,不对,你这是舍命为红颜要奉献自己,我如何不能成全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愤怒使得顾斋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忽然有暗箭朝他射来,顾斋闪身躲避,放开了手上的人,那些蒙面人没有多逗留,将人救走后便消失不见了。
"该死的,还有其他同伙。"
顾斋翻身上马,立即向北追去,若还有其他同伙,那么褚楚被带走的可能性也极高,那个茶商被不被救走他无所谓,但褚楚绝对不能丢!
想起看到的那封和离书来,他有预感今日若追不回褚楚,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好一阵策马驰骋,终于看到了那被自家暗卫团团围住的白衣少年,出人意料,那些蒙面人似乎没有管褚楚死活,只意在救那茶商性命,褚楚被他的暗卫抓住的时候是毫发无损的。
少年今日将头发高高的束起,倒有了些少年英姿勃发的模样,少了往日里那病病殃殃的虚弱感……奇怪,若不是还是那张脸那个身板,他不会认为面前这少年会是褚楚。
"押回去。"他不带感情的说。
不知为何顾斋总觉得今日之褚楚与以往的褚楚有些不同了,是因为铁了心想要与人私奔,如今被逮住了就不顾一切了吗?
此番是在上京城外较远的地方,所以闹出的动静并不大,且顾斋出动的皆是自己的心腹暗卫随他捉人,外头人并不知晓,甚至在顾斋将褚楚押回将军府的时候,都刻意避开了府中的下人。
褚楚直接被暗卫锁进了柴房之中,顾斋再没有理会过他。
夜幕低垂时,褚楚的肚子终于发出了一声"咕咕"的叫声,早知会是如此,便在行囊里带上一点吃食了,他将那狐狸发簪和命锁取出来,重新簪了回去,挂回了脖子上。
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不用褚楚去看,闻着那花香味,他便知道是顾斋。
破罐子破摔,既然此事已经被抓包了,想必那和离书也被看见了,终是他棋差一招,他没有怨怼。
"静翕……你若是因为书房那事气了我,没这个必要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同你解释。"顾斋道。
见褚楚不说话,顾斋只觉得刚刚见到褚楚与夏翳同在一处都没有这么火气大。
"和离书是什么意思?你真要同我和离?"顾斋又质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要与你那……情郎,对,与你那情郎私奔?"
褚楚沉默,心里却盘算着要断了与顾斋的关系,想了想便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是,我想和情郎……咳咳,我已经和他互许了终身,此生再没有如此看对眼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