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历来重武道和商道,有内外派之分,还有一位当是外派门主,他出手的时候远多过叶闻渊,是宗师之境。”
“而你这次要去的是叶家后院,在东边,内外派不分居,两位门主都住在这里,别提还有‘秋、兰、花、水’四位杰出英豪,这里可以给你透个信,‘秋兰’两位还在外历练,只有另两位在叶家。”
“那,还有一位宗师呢?”谢枕汀问。
“内派门主叶沉心不习武,身边却有一位宗师,这人来历不详,名姓不详,没人见过长相,可越神秘的,往往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谢枕汀不禁感叹:“好大的派头。”
“叶沉心器重自己的表弟,说不得叶帛玉的房间就在他左近,你闯进去,不可能不惊扰这一位。”俞明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想劝谢枕汀知难而退。
“符真不也是位宗师?”
俞明仙呼吸一滞,“你在长白竟师从符真?”
“不算,他不认我,我不拜他。”
俞明仙轻嗤一声:“只怕也只有孤鹰亲自来了才能闯进叶家而不惊动任何人。”
“明仙你有所不知,”谢枕汀摇摇头,“我在符真处不学刀法,不学兵刃,学的最多的便是拳掌和轻功两项。”
“他既有‘孤鹰’之名,我也不能坠了他的名声。”
“你……”俞明仙还想再劝。
“不过是闯一闯叶家,我也不是去做什么鸡鸣狗盗、杀人放火的事,哪儿至于如此畏缩?”
“你这般鬼祟行径,叫人逮住了哪里说得清楚?何苦平白去招惹叶家?”
“我意已决,”谢枕汀摊开手掌朝桌上指去,“烦请你为我把这张图画完。”
俞明仙摇摇头,一脸的“你实在无可救药”,“你被擒获了,千万别将我供出去,我们帮可不想和叶家生龃龉。”说完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
入了夜,谢枕汀就穿好夜行衣守在叶家院墙外隐秘的一角,此处接近他和俞明仙看好的一条路线。到戌时末,叶家轮值的护卫弟子会换一班人,谢枕汀施展轻功提纵,轻飘飘地攀上墙头探看,趁那些人交接时守备松懈,一招“登萍度水”从墙上飞渡过去。一路以四下的建筑为遮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瞅准空隙就窜,深入叶家这事儿以谢枕汀亲身体验来说也不算多难。
若是让俞明仙亲眼目睹,保准啧啧称奇,谢枕汀或许不及孤鹰,驰骋长白,傲视顶峰,轻功造诣却绝不低,他整个人像是一只毫无重量的纸鸢,随风逐波,轻薄得似乎都能看见风吹在他身上拂过的波纹。
不多时谢枕汀顺遂接近了位处叶家东面的内院,从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过去,个中院落四四方方,鳞次栉比,规整得如同长安朱雀门前的坊市。谢枕汀不敢轻忽据说身处此间的两位宗师,往嘴里丢进一颗药丸压在舌尖下,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再徐徐吐出一口气,由此改换了一种呼吸吐纳的方法,将自己的呼吸压到微不可闻。轻功的根基就在呼吸,能在隐匿呼吸的同时施展出绝妙的轻功——难如登天。却是长白派独一份的绝学。
——只是不知孤鹰若知道他将传授给他以抗长白天险的轻功用在这等飞贼般的鬼祟行径上,又会作何想?
估摸内院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当中大多还是习武之辈,耳目敏锐,是以内中虽不见守卫,谢枕汀却更加小心谨慎,一面还得留神寻找叶帛玉的所在。好在并非无迹可循,他看了二十多处,在靠近角落的清静地找到一间院落,院子里异常干净,不见堆放杂物和多余的布置,墙角处种植了一棵皎白的玉兰树。
屋子里门扉掩上了,剩半扇窗页轻敞着,里面的烛火昏黄近枯谢,谢枕汀翻上屋顶,趴下来贴着瓦片听里面的声音,辨别出内中只有一个人。他勾住屋檐倒挂金钟,透过窗缝向里面窥看,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顺着墙没骨头似的滑了下去,旋身从窗缝里翻进去,足尖点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室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东西都有,别的多出来的一样没有,用于清洗的盆架边上没有摆铜镜,书架上搁着一片竹简。谢枕汀认定了这是叶帛玉的房间,左右不见人影,就朝遮住里间的一面纱帘走过去。
正要伸手去拂开那纱,内中忽而直直刺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谢枕汀一惊,纱帘后的人出手前无声无息,这一手又极快,猝不及防下他来不及退,匕首抵在他身上却不剩几分力道,只刃尖划破了一下衣衫,根本扎不进去,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想下狠手。
谢枕汀盯住那只手,低声道:“是我。”
下一刻匕首收了回去,另一只手掀开纱帘,叶帛玉从里面走出来,双眉蹙然。
“谢少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半夜翻/墙偷摸进别人闺房(。)的行为有做登徒子的嫌疑,大家不要学。
☆、第 24 章
“你怎会来?”叶帛玉问这句话时已镇定下来,将匕首轻轻搁在了一边。
今夜煞费苦心潜入叶家为的是什么?为道歉为解释?又或只为了一个更单纯的念头——他想见他。距上次一别已过去了一个月,谢枕汀从未度过如此漫长的一个月。而今见到叶帛玉站在面前,原本混乱而焦灼的诸般心绪落定,一时澄明到大有“心如明镜台”之感。急着解释的心情到这时也淡下来,他将目光定在叶帛玉脸上,仗着对方很难察觉,潜藏住热切,用目光仔细地描摹一分一厘。
“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你也不该……”责怪的话没说完又止住,叶帛玉似乎想叹气却合拢了双唇,最后只说,“罢了,我也有话想对少侠说。”
他转身轻拉起幔帐,示意谢枕汀进去说话,以避被旁人听到。
纱帐内的空间却有几分逼仄,仅一步之遥就是一张高大的拔步床,两边的床帏用束帐流苏半挂起来,流苏上还挂着两个球形香囊,淡淡的幽香流动在这片空间,床榻上的被褥有一角拉开了,扯出一片皱褶。
看情状叶帛玉方才已经就寝了。
他一时间只顾着盯着人的脸看,没留意到叶帛玉身上仅穿了件轻薄的亵衣,乌发都散覆在肩颈。
谢枕汀顺手将摆架上的外衣取出来递给叶帛玉,“小心着凉。”
叶帛玉领了他的好意,低头将衣服搭在肩上,动作间亵衣的两道衣襟被拉扯,无意泄露出一片白皙的肌理。
谢枕汀心头一跳,相当君子地移开视线,床帐间的香气并不浓重,一如叶帛玉衣衫上的香气,他虽和诸多风雅的世家公子一样用香,又像是不喜欢出挑的浓香,喜欢清淡的、不引人注目的,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可谢枕汀却错觉这香气严丝合缝地包裹了他整个人,罗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薰得他头脑昏沉,耳根发热。
深更半夜,叶帛玉实不该将他这个“贼”拉进这种私密的所在,他或许觉得二人都是男子,又对谢枕汀有一定了解,没有想那么多,没有对他生戒心。
可他不知道谢枕汀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后,看待叶公子的目光便“脏”了。
邪念之所以“邪”,就在于它不合时宜,无孔不入,钻心防的漏子,蛊惑五蕴,一时压不下去,日夜煽风点火,有朝一日就要燃起燎原的心火。
好在叶帛玉很快说话了:“不如谢少侠先说吧?”
谢枕汀醒过神,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此前欺瞒你的事,是我不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解释了这场鱼目混珠的缘由和究竟,叶帛玉面色平静,等他一席话说完回应道:“我知道了。”
“我不求公子宽宥,只希望公子能再相信我一次,这样的糊涂事今后我再也、再也不会犯了。”
“言重了,”叶帛玉终于笑了一下,他往常是很爱笑的,“实则我也想向你道歉,先前的事,我也多有失态之处。”
“近来想起了很多事,少侠灌我酒那一次只怕是想考验我的酒品,最后不也好心照拂我送我回家?”叶帛玉道,“你对我,并无其他谋求,亦是有许多真诚的,不是吗?”
谢枕汀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不能直接应一个“是”字,说出来了,是不是之前的事就能“翻篇”了?
可他对叶帛玉当真无所求吗?
他原本设想的也是让叶帛玉消了气,还能和自己做回之前那样的朋友,更多的奢念可以藏起来徐徐图之,不能激进,又吓跑了对方。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那些念头猛地蹿升疯长,怎么都压不下去——那便不管了!
叶帛玉没等到谢枕汀的回答,俄而感到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摸上去像是一支木简,上面刻了字,凹陷进去不平整,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润意。
“我在上面为你刻了字。”谢枕汀道。
叶帛玉便一个字一个字摸索下去,因为是凿刻的字而非笔墨,他“看”的要比后者快几分。
谢枕汀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
“公子没问上一次为什么我还要骗你?”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琬婉是什么想法,而我自己也有话想对你说,可这念头过于荒唐,甚至吓到了我自己,可笑,当时我竟畏怯了,只敢那样说给你听……”
“但我当时说的话,字字发自肺腑,无一个掺假。”
话音落地,叶帛玉也将木简上的字看完了,他只觉这些字一笔一画刻得异常深,一面看一面就拓在了心上,间歇里又因为谢枕汀也在说话,那些话便一并拓了进去。
谢枕汀紧盯叶帛玉的神情,只见他用力捏住了那支木简,指节绷紧,还低头怔怔地对着它,面上不见动容,对他的这番陈情像是没多大反应。
却不知叶帛玉表面尚且自持,胸中心潮起伏,翻涌不定,又是错愕、震惊……又是尴尬、无措……当中却夹杂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了然。
原来如此……叶帛玉想道。他早察觉到自己上一回对待谢枕汀的态度反常,可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此中的纠结。
不是早就知道了?第一回和他相见的那个谢姑娘实为谢枕汀,第二回为他撑伞、带他游船饮酒、给他喂蒸梨、最后背他回家,又将他抱在怀里安抚的那个人也是谢枕汀……为何到了第三回,偏偏难以忍受呢?
只因为他多说了那句话?
原来在对方再无隐瞒、坦诚相待的情况下,用相似却更铿锵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是不会有半分恼怒的。
甚至于……还有一丝欣喜?
他对谢少侠,莫不是有同样的心思?
叶帛玉原本还能端住,思及这一层,一张脸却不由自主发起热来。
☆、第 25 章
叶帛玉沉默不语,面上却渐渐沁出一种绯红的颜色,谢枕汀见他睫毛陡然颤动了一下,抿住唇迟疑片刻,随即启开薄唇说道:“谢姑娘对画技有问道之心,此心至真至纯,让我油然钦羡,我和她言语相投,能做交心的知己,但水至清无杂质……”
他语声凝顿,脑海中骤然闪过叶沉心、叶锦玉甚至久远以前业已模糊的叶存敏的身影,可黑暗中那些身影终究是遥远的,像是隔着一层阴冷的雾,当下唯有眼前人捧出的一颗真心触手可及,连带着对方的言语都是炽烫的,他又如何能做到不尽不实,不真诚以待?——那也有悖他一贯用以约束自身和对待他人的准则。
叶帛玉侧过脸去,将声音压低了:“可若是第一回和我在姻缘树下相见的谢姑娘,第二回在雨中/共执一伞、共渡一船、做行酒令、听说书人口技的谢姑娘,我想上一个月叶家多半已往谢家送去了文定之礼……”
他的声音轻柔低缓,薄软得像是今夜的月华,谢枕汀的脑子却像是被一支巨大的流星锤狠狠敲了一记,晕乎乎的,眼前天花乱坠,整个人被喷涌而出的狂喜淹没,恍惚中还记得去抓重点。
“我不要你的文定之礼也愿意,”他说着一把绊住叶帛玉的手,“但我不是能接住你红绿书纸*的女子,你愿意吗?”
这人这时未免显得急进了些,但叶帛玉也觉得这是他袒露无遗的真性情,对方似乎很雀跃……那种情绪从谢枕汀身上整个散发出来,轻易感染到他,也就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去了,听这话反问道:“此前你可曾……曾思慕过如我一般的男子?”
“从未,”谢枕汀说的笃定,“我从北边走到南边,三千里路,天下没有第二个如你一般的人。”
“这就很公平了。”
谢枕汀将这话反刍几遍,回味过来:叶帛玉是说……他和他一样,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对一个男子动心?
他可以这样想吗?没有想岔吧?
他不由将叶帛玉的手攥得更紧,甚至当下就想将人揽在怀里,摸一摸那染就颜色的脸上温度几何,亲一亲那珍珠般小巧白净的耳垂……
他竭力压下翻涌的绮念,只捉住叶帛玉的手掌递到自己面前,亲昵地侧过脸贴上去,低语道:“我还可以给公子一个反悔的机会……”
“公子玉骨莹质,却还不知道我生的什么模样,现在我想请公子好好地、仔细地摸一摸……”
这话说的暧昧极了,叶帛玉眨眨眼,睫毛一连动了好几下,透出惶惑之意,面上的颜色也向更深蔓延,可谢枕汀发出的这道邀约对他而言偏偏极具吸引性,让他不能抗拒。
——谢枕汀生的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他并非不曾好奇过,还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