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忠良默然,抬起上身再叩首,磕足三个响头,哽咽一声:“谢主隆恩。”
安清玄扶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片刻不见有人动作,他从龙椅上起身,万八扬声;“退——朝——”
……
处在人群之中受着赞美的花千宇收起竹笏,一边以笑脸应付,一边透过人与人的间隙寻找安明熙的身影——在瞧见安明熙侧脸的那一刻,花千宇连场面话都不及讲,一双腿便朝着安明熙走去。
出了人群,花千宇扬声:“四殿下,这是要去官狱吗?”即便安明熙既没有应声,也没有停下脚步,更转身,他还是小跑至安明熙身侧,侧头,再问:“还是先去大理寺?”
也不知是否安清玄故意,即便话中提起“四皇子”,但安明熙这四皇子的待遇却不如花千宇这小小的监察御史,连出来应对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既然不受重视,那么在一些擅于溜须拍马的人心中,四皇子地位自然不如作为太子表弟、丞相公子,又有状元之才的花千宇。何况在新皇登基前,皇子们除去兄弟这一层关系,更是相互竞争,为讨好一个无大用的四皇子,而站到储君的对立面,百害无利。
“好哥哥,别不理我好吗?”花千宇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凑太近,也压低了声。
安明熙看着脚下的的台阶,专心在下楼这件事上,被花千宇注视了好一会,他才道:“既然不想让人知晓你与我亲近,又何必跟来?”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
安明熙没说错,花千宇确实不想安明熙因他的亲近引了人瞩目,他的一举一动在某些人眼中代表着花家,他不想让人以为花家有意扶持安明熙上位,他不想安明熙有半点触到那皇位的可能,他心中所认为的君主仍然是安明镜。
他确实自私,因此连解释都无能。
——跟来前都要喊一声表明接近四皇子只是为了公事,花千宇如何想,安明熙怎会不知?
不甘和孤独充斥在安明熙心间,朝参之时如此,下朝之后亦是如此。
本以为父皇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被轻视至今的他有机会漏点锋芒,但今日在大殿之上,就算他因皇子的身份得以站于百官之前,也像影子一般毫无存在感,连陪衬花千宇的资格都没有。
安明熙本想甩下花千宇,暂时静静。但抬头瞧见等在石阶之下的安明镜,他即刻拉起花千宇的手腕,下了石阶后,一个劲地往城门走。
步履匆匆,花千宇只来得及朝安明镜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待走远,安明熙松开了花千宇的手,因一路不闻花千宇再言语,他问:“恨我吗?”问话时也没回头观察花千宇表情如何,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怕面对。
“为何?”花千宇问,声音中竟然带着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太子?若这样便恨了你,我拿什么对你说爱?”
安明熙难以话语回应——如今的处境他应该早有预料,当初选择了暂时放下,留到未来面对,但如今这“未来”来了,他还要把问题寄放到下一个未来吗?
“我该拿你怎么办……”安明熙低头喃喃。
“嗯?”花千宇把耳朵探了去,但没来得及听清安明熙的低语。
“没什么,去见蓝海逸吧。”
他又把问题留在了未来。
……
方踏入卫府中,卫觞便问:“祖父在朝堂之上为王中书说话,揭露了二十年前之事,就不怕陛下迁怒,按律处置?今日之事,觞儿看得心惊胆战。”
卫忠良将幞头摘下,递给仆人,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这才回道:“不然等着王孟张口将我出卖吗?陛下是仁君,也清楚先皇对我的态度,我这粮要得有理有据,陛下不可能重罚,就是这一年俸禄……可惜了。”
“祖父怎么知道如此,王中书便不会把当年之事全盘托出?”
“王孟不是蠢人,即便把我这个幕后主谋说出去了……”
行在长廊中,路遇丫鬟靠近行礼,卫忠良停下话语,点头,从丫鬟身旁走过后,才接着道:“他仍难逃一死。不把我拉下水,不牵涉谋反,至少还能保住他族人的性命。”
“指望王孟在大难临头之时保持清醒,这一步太险。”
“所以我才为他说话,让他清楚——我是站在他那边的。即便他把我供出来了,在我挺身为他求情的情况下,他突然指认我是主谋,不得让人以为他这是为了脱罪而胡言乱语?”
“他手中也许有证据。”
“再有力的证据一时也拿不出来,他也有了机会冷静。还是那句:不把我供出,让我处理好这个烂摊子,不牵涉谋反,至少他家人还有命——他不会想要玉石俱焚,我总能占上风,也总有后手。”
“那何不在陛下派人下苏州调查之时,便灭了王孟的口,伪装成自杀,一了百了?”
“张怀失踪,王孟即刻自杀,这样的情形不管怎么想都是有人在背后掌控,祖父我可不想让人继续深查,毕竟能藏在中书令之后的人也不多了。”
卫觞拱手:“祖父向来谋略得当,是觞儿多嘴了。”
卫忠良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和蔼,眼角的褶子都藏着对长孙的疼爱:“觞儿是个好孩子,祖父愿意教你更多,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那……祖父冒险派人刺杀四皇子,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解决王中书吗?”
卫忠良摇了摇头:“这个结局也是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也为此做好了准备……王孟当上中书令后,与我平起平坐,权责之重甚至有超越我的趋势,确实引我忌惮,然而屯粮之事暴露,虽有益于铲除这个中书令,但于我而言后果不可估计,我也尽量避免如今的局面……比起劣迹斑斑的王孟,滴水不漏的花决明才是我急需解决的隐患。即便我私下派人宣扬花家的声名、权势之大危及皇室正统,但陛下似乎仍然不为所动……他是皇帝,不可能不为所动,也许只是差一个引子——一个引子不够,便两个,两个不够便三个,总有一天我能把花决明从一人之下的位置上拽下来。”
“觞儿一直不明白,花丞相只是一介文官,权力再大也没有兵权,为何祖父这般执着于将他铲除?”
“因为他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只要他在他的位置上,私下半数官员仍随他而动。他执政多年,这点威信还是有。你看他表面上不屑于党派之争,事实上他只需要往百官中一站,便有数位官员随于其后,其中不乏武将……以花决明的手段,说他古板正直是看低他了。”
卫觞低头,若有所思,好一会,恍然,又问:“杀四皇子这一步不是失败了吗?虽然今日在大殿之上无人谈及此时,可不管陛下是否真的疼爱四皇子,陛下不可能不在意有人要对皇子下手。”
卫忠良笑笑,拍拍卫觞的后背:“这一步也早有后手,澜儿潜伏在恭亲王身边,可不只是为了打探消息,更是我为除去王孟这一隐患而做的准备。”
“这……如何作用?”
“既然南行一事陛下透露给了恭亲王,一旦出事,陛下不可能不传唤恭亲王,若恭亲王死不认账,那这事也许就过去。若查到澜儿身上,澜儿所引出的也只会是王孟。”
“这么多年不在身边,祖父难道不怕叔叔背叛?”
“背叛?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若我连我的孩子都不信了,我还能信谁?——我信的,也只有我的血脉。”
卫忠良的手搭在卫觞的肩上:“那张龙椅,也许祖父还来不及坐上便驾鹤西去了,到时候,你便是祖父的希望。”
卫觞单膝跪下,低头:“觞儿定不辱使命。”
“起来吧,”卫忠良伸手,让卫觞握着他的手站起来,“你还稚嫩,要学的还有很多,有什么想向祖父请教的,尽管发问。”
“是,觞儿谢过祖父!”卫觞作揖,低头之时忽而双眼一转,放下手,直起腰,对卫忠良道:“若是王中书在狱中受人引诱,为保全自己,将祖父供出,该如何?”
“是,所以他啊,该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我妹要求加的)补充说明:
宁朝的制度最显著的特征大家可能都看出来了,是在三省六部制的基础上改的,主要特征就是三省之上加了一个丞相整合三省的工作,所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品级其实侍中(门下省长官)= 中书令(王孟)< 尚书令(卫忠良)< 丞相(花决明)。
然后前朝没有丞相一职,而宁朝从开国开始,丞相一直都是花家的人,所以对卫忠良来说,花决明是多余的(除非他代替花决明的位置成为丞相)。
然后虽然尚书令品级高于中书令,但因为中书省(决策机构,负责草拟、颁发皇帝的诏令)的工作内容,中书令王孟和皇帝安清玄越来越近,权责也越来越大,让卫忠良担心王孟会脱离自己的掌控,另立门户……然后卫忠良就觉得这个位置该换个新人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74章 074
人还未至大门,方望得俩熟悉人影,花府的两名守卫便兴高采烈地朝里头一呼:“小公子回来了!”
“小公子!”
“是小公子!”
下人闻声聚在门后,为避免把路挡了,一个个从侧边探出头来,朝外望去。
花千宇伴着安明熙踏入大门,对着仆人们,笑笑道:“久见了,各位。”
“久见了,公子!”
“公子们好!”
“奴婢去和少夫人说。”
七八个仆人说着欢迎之语,内容短而类似,听来也不算太嘈杂,倒是那跃起后落地的脚步声引了花千宇注意——
乐洋再度跃起,单手撑着一位仆人的肩膀,借此侧翻,翻过人墙,而后安稳落地。恰好面对着两位公子的乐洋灿然道:“公子!……黄公子!”他双臂保持张开的动作,像表演后谢幕的杂耍艺人。
被“借用”肩膀的乐奇揉了揉肩,虽说不痛不痒,但若不是两位公子在,他定会忍不住骂乐洋几声——哼,真爱现。
再聚的兴奋过后,乐洋注意到花千宇与安明熙两人不同寻常的氛围。前者面上虽然带笑,但返家的他显然兴致也不高,何况后者。
花千宇扬起唇角,道:“叫四殿下。”
仆人们一惊,齐齐行礼:“四殿下。”把“黄公子离开没几个月,怎么就变成了四殿下”这个问题压在了心底。
“蓝公子呢?”花千宇问乐洋。
“蓝公子早些便出发去大理寺了,他说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无意外的话不必劳烦公子和四殿下。”
“那……”花千宇看向身旁的安明熙,“照理,这时间禁军已将王府控制,我们是否要先至王府查探?”是先查底细,还是先审问王孟?
安明熙没有回答,目光不由朝廊道投去,抱着婴儿的沈淑芸从廊道中走出,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幼童以及两名丫鬟。
“她来接你了。”
闻言,花千宇还不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声“千宇”传来,花千宇转身,见来人,不由喜上眉梢,唤了声:“嫂嫂。”
“穿上这身朝服,气派极了……”走来的沈淑芸打量着花千宇,感慨着,“瘦了,长高了,也晒黑了。”
不知是否因她的眼神太过温柔,其间竟似有泪光。她本就是柔弱又易伤情的女子,怕她真掉泪,花千宇打趣:“气不气派倒不知,但着实惹眼,整个大殿仅我一人拿竹笏,服青衣——唉,好吧,‘万花丛中一点绿’,也算是出了风头。”
沈淑芸笑道:“高升不必急于一时,千宇还小,前路还长。”
“嫂嫂说得是。”
他弯下腰,对两个小家伙道:“飞月星河,可还记得小叔叔?”
花飞月对着花千宇灿烂一笑:“飞月记得。”
“星河也记得。”花星河试图表现得大大方方,没再像过去一般一味地缩在姐姐身后,但还是拉这着姐姐的手,让姐姐的手挡住自己的身子,哪怕一星半点。
沈淑芸将视线从花千宇身上移开,望见伫立原地的安明熙,屈膝,向他行礼作为问候,安明熙点头回应。
“好久不见了,公子站累了吧,进去坐坐,喝口茶如何?”
安明熙低下头:“谢夫人好意,我在此等候便可。”
……若他的母妃在世,定然也会匆匆前来迎接,同样也会如此一番,关切着久别归来的他。
嫉妒吗?落寞吗?
安明熙的脑中忽而重现了朝参开始前,花千宇与父兄再会时的场面……明明他已经习惯缺憾,为何要一再拿自己与花千宇对比?
——听安明熙的回答,沈淑芸心中有了底,于是问花千宇:“待会可要出门?”
“是,还有公事。”花千宇向襁褓中的花映雪伸出一指,果不其然花映雪将他的食指握了起来——“好久不见,小映雪。”
“早饭吃了吗?”沈淑芸收回视线,对花千宇道。
“吃了。”花千宇勾起花映雪的小手,小家伙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铃。
婴儿长得快,几个月不见,差点长成了花千宇认不出的模样。
“午饭要回来吃吗?”
“不一定,嫂嫂不必等,晚饭亦是如此。”
沈淑芸点头:“那还住宫里吗?”
花千宇回头看安明熙,而后再次面对沈淑芸,摇头,答:“不会,夜里会回来睡。”
“好,去忙吧。”
“下朝时没来得及与爹和墨哥打招呼,嫂嫂替我问好——树哥就算了。”
“呵,”沈淑芸轻声笑着,“好,路上小心。”
她对着安明熙身子稍稍前倾。
“啊,忘了,嫂嫂,我先回房换身常服。”说罢,花千宇牵起安明熙的手,朝他们曾一同居住过的别院走去。
安明熙随着他走,垂眸,目光落在交握的两只手,忽地,心口的缺损似乎被补上了些许——
无论如何,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