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眉头微蹙,便凑过去看。密密麻麻的一堆字,也没有画像什么的,我扫了一眼,没看见白鹿,也没看见仙姑,便又到架上去找。
“阿梧,你师父可得什么大病了不曾。”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师父才有病呢!”
我连忙回嘴,又想起李阿昌没有师父,便一点胜利感也没有。
李阿昌摆摆手说:“不是的,是书上说的......这本书上说,原来有一个追寒仙姑,在世为人的时候染了恶疾,没药医治,死后不愿让世人受同种苦难,便在她居住的仙宫里种满了仙药仙草,若遇见了有缘人,便派使者去赠一两株,只是......”
我正听得入迷,不知道这厮买的是什么关子,便催促道:“吊人胃口,小心饿死鬼半夜来找你!”
他看了看我,似是有点犹豫道:“这上面说......追寒仙姑不轻易赠药,一旦赠药,治的便是要人性命的恶疾......可你师父不曾患病啊......”
我听言也不由得愣住了,师父这些年来一直健康,莫说大病,就连头疼脑热之类的也甚少见过。年纪轻轻便早已开始养生,不沾荤腥,快连油水也不沾的。若继续下去,别说是什么冰血长身,怕是连仙身也修得了。
想这话本志异都是骗人的东西,还什么转世仙姑,神神鬼鬼,若真的有仙灵存在,人间又哪来这诸多不公。我听了这话,只当是写书人为赚稿酬,编来凑数的。
李阿昌也附和道:“是啊,就算有那一宫的仙草神药,也来不及救这许多疾苦世人。”
我和李阿昌去镇上转了个遍,看着薛示的荷包便气从心来,发恨一般誓要把他的银钱花光,于是便见什么买什么。不仅买了一筐子吃食,还买了许多小玩意,什么小□□啊、草蟋蟀啊,皆是一式两份,古人诚不欺我,慷他人之慨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我和李阿昌走在街上,怀中背上满满当当,嘴里还塞着麦芽糖,看见街边小孩们羡煞的目光,只感觉生平从未这般神气过。
可到我回程的时候,便不那么神气了。带着那两块沙袋,又背上一筐子零碎,还没走几步,便要停下休息。况且花了许多薛示的钱,这会儿就不好骂他,归途便多少有些寂寞。
已是六月初,白日也长了许多,可照我这个速度走回谷中怕也得擦黑才到,夏日傍晚闷热异常,我一人负重赶路,此刻竟有点走不动了。
我卸下背上竹筐靠在路边休息,望着前方那一片竹林,不知道师父和薛示这时候在干什么。正要鼓起勇气继续前行,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朝这边奔来,不一时便出现在山边,我定睛一看,竟是曾疾。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曾疾来了,变数就来了。
我忙喊他,见我在路旁,曾疾也很是诧异,接着抱我上马,又将我那一筐东西拖上去。那只马也可怜得很,那竹筐压上来的时候,它明显踉跄了几步。
“辛苦你了,马兄。”我拍拍它的背,安慰道。
刚刚是久旱逢甘霖,看见曾疾只觉得高兴,如今让晚风一吹清醒不少。转头看他神色凝重,竟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又想到他们此时突然进谷,不知道是何缘故,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
曾疾他们策马极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院前,天色尚明,只是天边已有雾色。门前的灯还未点亮,师父正和薛示在院中葡萄架下乘凉,那葡萄是我走前随手种的,本以为无人侍弄早就枯了,没想到这段日子薛示天天浇水施肥,又立了新的藤架,如今远远看去竟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只不过今年怕是不能结出果子来。
他们二人见了曾疾,也是一惊,忙站起身来。曾疾将我抱下马,还没把我的竹筐取下来,便上前去拜道:
“侯爷,太子有难!”
听曾疾说,昭国灭了赤冲后,虽然士气高涨,可军中伤亡亦是不少。先前带去的二十万精锐损失了九万,余下的十一万里重伤者也有十之二三,太子体恤下属,便请了旨让伤员先回朝去,又派了一队人马将俘虏押回都城,只和镇西王留下五万将士清理残局。可如今局势已定,正要回朝,却不知是何缘故,按照原先的地图竟走不出射山,已有不少将士身陷流沙,太子鹰鸽传信,甚是危急。
听了曾疾这一番话,薛示显然慌张起来,忙问道:“如今可有增援”
曾疾答道:“听闻太子有难,原先在路上的两万伤兵便立刻折返回去,右丞又带了三万人马去支援。只不过射山太远,大军从永昌日夜奔袭,也得十日才到。”
“十日......”薛示喃喃道,“不知太子能不能撑过十日......不行,我得去看看。”
薛示又想到了什么,问曾疾道:“你可知绪国动向,绪国北侧离射山更近,若是能出手相帮,五日便可......”
师父自见了曾疾便一直不曾言语,听了薛示这话,此刻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昭国当了十年侯爷,怕已然忘了我们这肃康皇帝的性子了。出手相帮?怕是现在已经点好兵去杀你们那太子殿下了......”
在场之人闻言无不震惊,曾疾小声问道:“应该......不至如此吧......”似嫌不够,便补充道:“太子涉险,兹事体大,此等军机不会轻易泄露。”
这话说得,连我都不信。昭、绪二国纠缠多年,若真能做到滴水不漏,那早已经不是如今的局面了,岂能你来我往般地打着太极。
只见薛示紧抿嘴唇,眉头紧蹙,扶在椅上的手背青筋毕露,不知道此刻他脑袋里是怎样的风云涌动。众人不敢言语,只看着他,希望他能作出裁决。师父靠在墙上,此刻也注视着他,但却无期盼之色,在我看来,他眼底便是一汪深水,仿佛不管薛示要往里面投入怎样的石子,那水上都不会有一点波澜。
“曾疾,”薛示终于开口,“明日往射山去。”
师父听言,缓缓站直了身,看也不看薛示,径自回屋去了。
薛示稍稍安排,便订了明日一早启程。先让曾疾去调昭国西境四洲常驻的兵马,随后再于腾云关汇合。之前在我面前,薛示总是一副倒霉模样,此番认真起来,倒让我有些惊讶,看他挥斥方遒,眉宇间英姿勃发,病容都因此隐淡了些,这样看来,竟有些浴血十年、功绩遍身的王侯样子了。
我也不知道这下该如何是好,匆匆送走曾疾之后,便去找师父。刚走到门前便听见二人争执。
薛示似是乞求般道:“垂安,你知道我定然要去的,又何必拦我?”
“不是我拦你......薛示、薛侯爷!你好歹是学过医的人,你看看你自己的身子,莫说奔马疾驰,给你一顶软轿,你能活到腾云关吗!”
师父说这话时,却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倒像是长辈教训那顽劣的小儿一般,威严无几,倒是苦心多些。
我本以为师父刚刚面色平静,便已经是默允了薛示北上,可没想到现下师父并不想让薛示离开,而且这段时间薛示在青州疗养,不是已经好转许多了吗,怎会像师父说的这般严重,难道另有隐情?
薛示沉默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师兄......你是否还记得,我当年离开浮罗谷时,曾和你说的话?”
我虽早已知道薛示在浮罗谷学医数载,和师父同窗共居,可自潭阳见他以来,他也未称过师父几回师兄,总是垂安、垂安地叫个没完。
可当下这二字落在此刻的浮罗谷中,却足以牵动岁月的流动,或许很多年前,在药阁中、在竹林外,师父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浮罗谷少谷主,那时的他能否想到,身旁叫着他师兄的人,有朝一日会兀自寻仇,同他断去十年联系,再见面时,风霜拥瘦骨,锦衣抱病身?
只听见师父慢慢说出一段话:
“你愿以医道渡世人,我未尝不能以兵戈救天下。山河一统,万民归全,也是盛世太平。”
“可是怀明,你真的救得了天下吗?”
“薛伯伯临终绝笔说得清楚,让你行医行善,莫涉朝局。父亲当年也是百般劝说......怀明,你当日与我决绝,如今当了十年的侯爷,还不够吗?你究竟想要什么?”
薛示突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这许多年来救了不少人吧?”
未等师父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可这人间疾苦便如恒河沙数,你何时能救的完?父亲当年骤然依附昭国,并非突发奇想,天下分崩,又是三足鼎立之世,纵你我父辈远处江湖,也少不了争斗夺杀,这无休止的争夺,已经让父亲感到疲累......”
“所以便妄图借王权力量,造一个太平无忧?”师父插话道,那语气冷冰冰的。
“我想报的仇是要让人间太平,不是违逆父亲遗愿,而是在遵循他的遗志。”
师父气急反笑:“太平?这几月来,西边横尸遍地,死伤无数,你们如今灭了赤冲,可曾问过他们是否太平?”
“宣平皇帝仁治天下,太子也非好杀之徒。况且天下原为一家,如今分裂不过四十年,父亲与我追陈氏遗德,辅佐陈氏父子重统山河,要的不是数载康平,而是万世安稳!”
薛示说着话,已然激动起来,话音刚落便引得一阵疾咳,却仍在继续道:
“如今西边平复,若......太子遇难,再度动荡,父亲与我多年拼搏岂非前功尽弃......只差一点......师兄......你一定有办法的......帮帮我......”
薛示说话时力气已经不够,说到后面便断断续续起来,师父似乎并未动作,良久,喃喃问道:“你怎知天下人愿意享你这一份万世太平?”
薛示喘息一会儿,似是在心中将那句话早已说了八百遍: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悬翼
听到此处,我心中明了,便走回房中收拾起行李来。今日的竹筐还倚靠在门外,未曾整理,我便拖进屋去,一一摆出来,随手拾掇了几件衣服打成包袱,坐在床上玩起了那把木□□。
我手中摆弄着它,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这几月前我本对诸国政事不大关心,朝局纷争之类更是所知寥寥。可如今卷入其中,却愈发觉得以前种种都是自己一叶障目,王权争夺,互相倾轧,这件件桩桩都要比我想的复杂。原本总以绪国人自居,看别国相关人事,都有自然而起的水火不容的心态,可如今经事,又觉得绪国也好、昭国也罢,都是各自为主、趋利避害,也没什么不同。
在潭阳街头游玩时,只觉得街上人来人往,旌帘飞摆,其中男女老少、瓜果茶食和在青州时也并无二致。之前救了那只灰麻雀,师父曾说见他并非绪国人,可仔细去看,究竟有什么不同?恐怕连师父也说不出来。都是两条眉毛一张嘴,落在我们行医人的眼中,也就是那一把骨头,不曾多一块少一块的......不知道世人为何如此固执,古往今来,总要分出个你我、划出个南北昭绪来,为此争上几辈几代,流下多少血泪……
这小弓、弩虽好玩,却也实在是重,我思忖着路途遥遥,带上后也是平添麻烦。正将箭头对着门外,想最后过一把瘾,却看见师父从暗色里走来,停在门口,嘴角带笑,正注视着我。
我忙叫一声师父,便跳起来迎他。师父见我床上已经放上了包袱,敲了敲我的头道:“耳朵倒灵光,知道要出远门啦。”
我不以为然道:“薛叔要走,你必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
师父听了我这话,扯了扯嘴角,却并不像是要笑的样子。
摇摇摆摆地晃了晃身子,我便飘到桌前去问师父:“薛叔的病还没好吗?”
师父叹了口气,回道:“他中的毒是金城破,这些时候的药从未停过,又有霍涟草和盘鳞石化毒,已然好了。”
既然如此,那为何刚刚在药房中时,师父却说的那般严重,难道是诓薛示的吗?我正想开口问,但又怕暴露了自己听墙角的事。
师父却替我答了:“可是阿梧,你知道最难救的病是什么病吗?”
我眨了眨眼睛,思索一阵,抬头回道:“心病。”
师父欣慰地点点头,道:“他为了所图事业,恐怕是自十几岁起便开始默默谋划,数十年来,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光明转机,却又身重剧毒,原先吊着的那一口气便散了一半……如今眼看大事将成,突遭巨变,支撑他的气血委实不多了……”
“人生在世,活的便是一个精气神。我医术再高,也只能救得他面上安然,至于内里……他如今这样,空有精神也是无用,一身病躯也托不起他的鸿图啦……”
我听言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回他,薛示这许多年来,定然受过不少苦,我在潭阳见师父给他上药时,看那前胸后背,竟没几块好皮。诸多病灶或许就是在那些时候埋下的,如今被暗箭险些穿心,幸得师父从阎王手里为他捡回一条命来,想是也不能如以往一般了。
我看着师父,见他神情凄然,有些不忍道:“师父……总还是有些办法的吧……”
师父听言,沉默了很久,房里的油灯闪来闪去,几只飞蛾也在周遭盘旋飞舞,那些影子照的师父的脸色明明暗暗。我突然想到今日李阿昌讲的那追寒仙姑来,倘若真有这样的仙姑,这时候匀一根她宫里的草,说不定便能救一救薛示,只是仙姑爱救有缘人,薛示那个倒霉样子,恐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我正这般胡乱地想着,突然听见师父开口,那声音飘飘渺渺的,像是从一片云里穿过似的:“阿梧,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