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说的,也不是什么正统教学,不过前生所感,少年却听的极为认真。
晏江引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尖,待他讲完了,开口说道:“我方才所想,确实如此,此前听去过草原的人描述彼间风光,便心生向往……那你方才绘了山村乡野,可也是想去那里?”
“……碧草青天,牛马成群,草原辽阔却能震撼人心,殿下将来若有机会,倒可去瞧瞧。”裴烨如是说着,却选择性的忽略了对方的下半句话。
“裴大人去过草原?”晏江引一时来了兴致,面上神采飞扬。
“曾去过的。”裴烨将干涸的画卷卷起放到一旁,“臣方才所讲,该注意的殿下想必都已记下了,剩余时辰便自行练习一下吧!”
此番下来,晏江引郁卒的心情稍霁,重新拿了毛毫在手中,比划半晌就落了笔,只是却总也找不好那握笔与着墨的位置和力道,心中顾忌之下,画出的东西竟是连最开始也不如,一张张精贵的贡纸被揉成乱团丢在纸篓中,半个多时辰过去,兴致也被消磨了大半。
烦乱间,突然感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手掌宽厚干燥,却有着与平日的冷淡不相符合的温暖,晏江引身子一僵,接着就听身后人说道:“此处当是这般……”
传入耳中的声音低醇平缓,然后少年感觉那大手带着自己的手轻轻移动,寥寥数笔,便勾勒了一株劲枝繁花的苍木,正是书房窗外迎风而绽的幽玉兰,花形优美,色泽纯洁,那逼真的程度,竟让人产生一种幽香乃自画间沁出的错觉。
终究忍不住的回过了头去,见身后的人正微微倾了身子,身体与自己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的平淡,只是看着素卷的双眼那般专注,握着自己手的大掌那般安稳……
裴烨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提醒道:“殿下集中精神。”说话间,落在纸上的视线并不曾摞动半分。
晏江引眨了眨眼睛,羽睫微颤,在眼下留了淡淡的扇影,心中异样,不知从所起。
上午的课程结束,裴烨从书房出来,晏江引看着对方挺直宽阔的背影,犹豫一瞬,追了出去。
裴烨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以为他还有话说,停了步子问道:“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晏江引抿了抿唇,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到裴烨面前:“喏……这个给你。”
裴烨目光落在少年白皙的掌心,顿时心中一震,激动之下,取过来的动作竟带了几分粗鲁……白色的上品玉石,还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体温,那平滑圆润的触感,悠然柔和光泽,昭显这玉佩饱经了时光打磨的事实。
玉身一无杂尘,雕工精致的云纹神兽浮于其上,并不同于传统玉饰的对称样式,却透着与众不同的写意之美,这般独特的玉佩,若说是意外,那么这玉中笔力洒脱又不失优雅的一个“流”字,便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没有认错,这玉佩……
裴烨瞳孔急剧的收缩,执着玉佩的手微微颤抖:“殿下这玉佩,从何而来?”
晏江引从没见过他这般神态,顿时这激烈的反应给惊了一跳,愣愣问道:“裴烨,你怎么了?”不自觉间,又唤了对方的大名。
裴烨被这一问,方才意识道自己的失态,却仍旧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晏江引虽心中疑惑,但还是如实道:“听我父皇说,这玉是祖上传下来的,父皇说它当年是开国先祖,重景帝的所有物。”
竟然真是这般……不想过去数百年,这玉佩竟是保存完好的流传了下来,裴烨紧紧的握着手中白玉环佩,好半晌才沉静了起伏的心绪:“既是皇家先祖之物,殿下自当好生保管,岂能随意送人。”说着竟将玉佩递了出去,并没有要收的意思。
晏江引并不伸手去接,“才不是随意送人,这是给你娶亲的贺礼,”说着嗔了裴烨一眼,不由分说接道,“本宫愿意给你你便收着,虽说是先人传下来的,但是我父皇也未曾说不让送人。”言毕似是怕裴烨不收一般,飞快的转身进了屋去。
裴烨指腹轻轻抚摸着手中的东西,再也无法下第二次决心将其还回去,呆立良久,终究将那白玉环佩小心的放入了怀中,放在贴近心脏的位置,然后感觉到,那恍若冰封万里的一颗心,渐渐的温热了起来。
多年过去,这玉辗转间又到了我的身边,恒流,是你在天上看着我吗,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曾离开过?
裴烨抬头看着巍巍宫墙之外的天空,向来清明的眼,竟有些模糊起来。只是模糊,却干涩,并不如寻常伤怀之人般,能落下点滴的湿润。
天气日渐炎热,日头毒辣的时候,行走一趟便要流了满身的汗,因而近日进出宫殿,已换乘了马车,出得宫门,阿青已经等在外面,裴烨进去马车,寻个舒适的坐姿,拿了本书单手撑着膝盖闲闲的翻看。
马车行至半路,突然一个颠簸,继而缓缓停了下来,阿青在外面说道:“公子,外边儿的路堵住了。”
裴烨闻言掀开帘子看了看,只见前方数十米处,一群百姓熙熙攘攘的围成个大圈,将大街堵的严严实实,心中思量一番,说道:“你去瞧瞧,若是麻烦事,就绕道走吧!”
阿青应了一声,跳下马车就往人群中跑去,裴烨合了手中书卷,静等半晌却不见人回来,凝神细听之下,竟听到阿青与人争执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的拳脚打斗。
裴烨皱了皱眉,从马车上下来,行近了事发地点,虽然站在人群外,但由于身量极高,不需费力,便将里面情形一览无余。
只见一群身穿粗布短打的男人正围着阿青,那些人长得非常精壮,面上亦甚凶狠,只是阿青毕竟跟着裴烨征战几年,少说功夫也达到二流高手的境界,与这群汉子打斗之下,虽然面上挂了些彩,倒也没落了下乘。
裴烨在袖中摸了摸,取出几粒铁弹,黄豆大小,注入内力弹了出去,姿势悠然随意,只是人群中却瞬间爆发出一声惨叫,那围攻阿青的一群大汉,立时纷纷倒在地上哀嚎。
第32章 阿青愣了一瞬,见那……
阿青愣了一瞬, 见那几个大汉捂着的手掌渗出血流,隐约能见那伤口的呈现一个血肉模糊的圆洞,一时变了面色, 他抬头看去,果然在人群外看到了自家主子那高挺的身影。
裴烨见他视线相撞,淡声说道:“还愣着做甚?走了。”
“公子,阿青自作主张,还请公子责罚, 只是……”阿青站在那里,却是僵持着不摞步,半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只是这人性命垂危,若不救他,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裴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方才发现那里躺着一个少年, 看着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消瘦,撕扯破烂的衣衫早被血迹浸湿了, 却隐能见出布料的上品, 他浑身上下, 完好的地方估计也就哪一张脸了,只是此刻却苍白如纸片般, 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了去。
气若游丝,强弩之末,即便堪堪救了回来,也是不易养活?裴烨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 却见那少年胸膛起伏间,缓缓睁开了双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内里充满了倔强的、不甘的、仇恨的、渴望的……诸般情绪混杂在一起,几让见着心惊。
裴烨面上情绪有一瞬间的波动,继而不动声色的改了口:“将他带到车上去。”
“是,多谢公子。”阿青见主子答应了,生怕他反悔似的,赶忙的从地上爬起来,去搀扶那少年,不想方扶着对方站起来了,那少年身子一软,完全的脱了力。
阿青想了想,干脆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
少年斜倚车壁,纤瘦的身形仿佛随时要凋落一般,分明疲累的厉害,双眼却固执的死死睁着不愿闭上。
裴烨从少年年轻却并不青涩的双眸中,看到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拿了马车里的水,递到对方的唇边直接灌了下去,然后大略的检查了一下少年的身子,身上大小淤青数不胜数,手脚都被折断了,似乎脾脏也受了一定的损伤。
“你叫什么?”裴烨问道。
少年傻愣愣的靠在角落里,思绪仿佛冻僵了一般,好半晌才回道:“因萝……”
“……因萝是吧?我给你接一下手脚,忍着些。”裴烨说着手上施力,立时换来一声闷哼,少年本就狼狈的面色几乎狰狞起来,只是却死死的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
最后喂他吃下一粒回元的丹药,裴烨取了绢帕擦净手上血迹,坐回原位闭了双眼。
裴烨将因萝带回将军府后,着人查了一番对方的身世来历,最后收留了他。
据手下呈上来的资料所说,这因萝是几年前跟着西北流民来到京城的,因着长相清秀出众,被人贩子骗了去,辗转卖了几次,最后沦落到青楼竹馆,那是京城最大的醉千楼,管理甚为严厉,进去的人除非被权贵看上,不然几乎是没机会再脱身的,也不知这少年时如何逃了出来的,当日若非遇上阿青,估计此刻早已被那红尘之地的手段折磨了死。
让浅陵亲自给医了他的伤,又在床上躺了两月,这才能下床来,及至入秋,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又要到了,这其中的门道关系错综复杂,不可小觑,因而裴烨这段时间,一直在加紧训练晏江引的弓马与武技,府中的事情倒是有些疏忽。
这一日晨起,偶闻园中有窸窣之声传来,裴烨走近一看,却是数月前被自己带回来的因萝,少年正站在月色未消桂树下,一遍又一遍的练着一套剑法,莫约是身子还未好利索,挥剑转身的姿势都颇为怪异。
“照这般练下去,猴年马月亦不能有所成,日后若练气,岂不要真气乱窜、走火入魔?”裴烨静观半晌,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因萝突闻其声,身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回身之际,直直的就跪了下去:“将军?”显然对裴烨的出现非常意外,又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说,一时憋了满脸的茫然无措。
“起来吧,今后不必动辄下跪,将军府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其实裴烨方才之所以提到真气,是因为想到那日少年眼中的恨意和执念,想必是心中存了事情,今日又见他在这晨光未露的时辰便起来练功,便猜他定不会甘于一辈子在将军府做个杂役。
“是。”因萝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看人眼色自是不差,闻言只听话的应了声,接着便不再多说。
裴烨看了看天色,思量着此刻进宫尚早,便道:“那日为你接骨,发现你的骨骼的确适合练武,虽然如今起步有些晚了,但若能勤加苦练,未尝不能大成,若你肯学,我指点你一二,如何?”
“因萝多谢公子。”少年神情窒了一下,激动之下,又要往地上跪去,却被裴烨轻一抬手给挡了下来。
“你方才练的是何剑谱?”裴烨回手之际,不经意的问了句。
“是小人在集市上买来的,”因萝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本剑谱,双手捧着递到裴烨面前。
裴烨随手翻了翻,云州江家的剑谱,两百多年过去了,不想竟然还在流传,只是这剑谱之中,很多招式已经失传,可看出补绘的痕迹,却是上不衔下,牛不应马,心中如是想着,从袖中也掏出了本册子来,“之前所练的招式都忘了吧,今后照着这本剑谱来练。”
因萝很久之前就听过有关裴烨的传言,心中一直对这个人有着至高的敬仰,闻言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激动之下,双眼竟发了红,语气不稳道:“多……多谢公子!”
裴烨伸手拿过他手中长剑,“你今日便开始学习这剑法第一层,我先演示一番,看仔细了。”话落人已跃出数丈之外。
普通的长剑,落在他的手中,却恍如一弯灵蛇,上一秒轻柔缓慢,下一瞬却迅捷如闪电,几乎晃的人眼花缭乱,剑气过处,风驻尘飞,枝摇叶落,因萝看着那挺拔矫健的身子急速穿梭在沉沉雾霭中,秋日金叶伴着落花纷纷而下,一时间迷了眼,乱了心,待回过神来,双眼却有些灼痛,也不知是为何……
随手挽了个剑花,利落收势,裴烨走到因萝身边,将剑递还,说道:“你试试。”
因萝伸手接过来,剑柄上还残留着对方手上的温度,恍惚间有种浓烈的不真实感。
三年前城下一瞥,这人端坐在高高的骏马上,一旁同村的妇女抱着小孩与他们同行,男子那光风霁月的英姿,只一眼便忘不掉,可万没想到,当年遥不可及、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人,此刻竟就在咫尺,他收留了自己在家中,还说愿意教以自己武艺。
那种感觉,就恍如蝼蚁百姓见到了天降神灵一般的震撼,震撼又虚幻,却让人不舍停驻了追逐的步伐。
脑海里久久无法平静,以至方才对方教的剑招全然不记得了,一套剑法下来,心中忐忑的看向静立在一旁的男子,却没有从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到预想中的不耐或者失望,反听到那人心平气和的安慰自己“莫要丧气,初次学习,能得这般已是不错,我重来一次,你莫再走神了。”
因萝点了点头,心中不由感动,原以为这样身居高位、强大出众的人,当是杀伐决断、果决无情的,不想他却又这般好的耐心。
其实他哪里晓得,若是放在三年前的裴烨,他这个表现,必定轻则被痛斥一番,重则直接弃之的,如今的裴烨,能有这般的脾气和耐心,还全因了宫中三年教习之故——毕竟宫中那尊祖宗可是打不得骂不得,骄纵难调岂止一言难尽,被那孩子磨了三年,再没耐心的人,估计也能“海纳百川”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