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烨自我反思, 觉得自己方才的确有些过于严厉了,可真的有这么吓人吗?他想了想,低声问身边的少年:“她很胆小?”
晏江引一时有些讶异, 依这人淡漠的性子, 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估计也不会变一下脸的, 今日为何突然关心起一个小宫女的性情来,他抬头看看裴烨, 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娇小女子,那清秀微怯的容颜……猛然想起那个消殒在去年冬季的女子,莫非他……
胸中突然蔓生了一股异样情绪,少年自己也说不清,就觉的心里闷闷的、带些微微的酸疼。
“殿下。”裴烨见晏江引又开始发呆, 以为他是思念容贵妃,不由有些担心,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已走了数回的神,这状态还真有些让人放心不下。
“嗯?”晏江引眨了眨眼,恹恹的说,“我们走吧,你别为难红豆了。”
裴烨道“殿下若是不舒服,便先回宫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问红豆姑娘。”
晏江引闻言,脱口而出道:“不行——”
“怎么了?”裴烨疑惑问道,一时有些莫名。
听着对方平淡的声音,晏江引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匆忙的敛了神色:“没什么……说好的一起,你别老说让我自己离开的话。”语气里竟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可怜意味,仿佛害怕被抛弃一般。
“……”裴烨沉默一瞬,说道,“是微臣的不是。”
他顾忌着晏江引的心情,最后想问的话也没有问完,带着他去偏殿转了一圈,同样没有察出什么,及至午时,亲自送了晏江引回宫用膳,然后出了皇宫。
刚回府里,就碰见急急寻他的暖秋:“将军,您快去看看小公子吧,他一直哭,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裴烨疾步赶过去,就见奶娘正抱着小家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急的面上都快哭出来的样子,看见裴烨进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将军您可回来了!”
裴烨点了点头,伸出双手道:“将他给我。”
奶娘小心的将孩子递过去,心下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见身子伟岸的男人抱着小婴孩轻轻摇晃起来,眼中他是从未见过的温和。
“哦哦——”裴烨低声的哄着怀里哭的小脸红肿的孩子,“修儿莫哭了,爹爹回来了……”
不过一会儿,小孩竟真的止住了哭声,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裴烨的脸。
裴烨想起自己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会儿也如这般大小,根本看不见东西,全凭借声音和嗅觉来感知周围的人和事,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能认得出自己来,莫非他也能听得懂自己的话吗?
将孩子哄睡着了后,裴烨迈步向书房走去,坐在桌案前边,又从袖中掏出那枚不大不小的珍珠来,窗外的阳光反衬着白雪照进屋内,裴烨两指举着珍珠在明亮的光下审视,突然发现有些异样——这珍珠莫约因为要串起来用作装饰,故而是打穿了的,只是与穿孔垂直的方向,却有一个细微的小洞,且顺着光线细看,里面似乎是空的。
裴烨神色一凝,从屋内寻了挑帕子过来,覆在那珠子上面,使了个巧劲儿,一把将这坚硬的珍珠捏成了两半。
他将珠子小心的摊开在桌上,只见敞开的珠子内,有着绿豆大小的空心,一些细小的粉末从中流泻出来,色泽呈极为浅淡的紫色。
裴烨一瞬间想起容浅陵之前说过的话,“蚀心之毒状为粉末,色呈淡紫,与水溶合后无色无味,即便嗅觉再灵敏之人,亦难以察觉,要连续服用十日方能起效,可一旦毒发,便是穿肠腐骨,大罗神仙也难以救回”莫非……这东西就是子卿所说的“蚀心”?
朴素整洁的屋子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桌旁看书,这男子生的面容白皙秀美,着一身青色长衫,长发分出一半用木簪挽起,一半随意垂落脑后,端的是姿容出众,意态幽然。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青年放下手中书卷,说道:“请进。”
“……因萝,公子唤你去书房。”阿青推门而入,视线与对方相撞之时,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年那个狼狈垂死的少年,不知不觉间,竟已成长得这般耀眼出众了,他不由庆幸自己当年的坚持,不然这世间怕是早已没有这个人了不去!
因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言毕利落的从椅上起身,并不去打听裴烨寻他所为何事。
一路行至裴烨的书房,因萝敲门进去,又熟练的顺手关上,“公子,您唤我有事?”
“你今日入宫走一趟,荣晚殿中,那个叫做红豆的宫女,似乎有些问题,”裴烨将桌上一张宣纸和着那粒破碎的珍珠往前推了推,“这上面是关于那女子的一些信息,你去了后,务必其住的地方排查一遍,主要注意与这珍珠有关的物件,项链发饰之类要特别注意。”
因萝是个极为聪慧的人,经裴烨这么一说,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并未伸手触碰那纸张与珠子,只是看过记下来,然后道:“公子您放心,因萝会办好的。”
“嗯,去吧!”裴烨点了点头,其实并不如何担心,他当年将因萝救下来时,就知道对方根骨极佳,又心性坚毅灵敏,经过数年苦练,如今早已位列一流高手,加上又极为擅长探查消息,潜入一个宫女的屋子寻些线索,于他而言,即便有些难度,但八成也不在话下。
因萝是三更过半时回来的,那会儿裴烨刚入睡不久,听见轻微响动就醒了过来,他于旁人气息脚步向来极为敏感,因萝还未出声,便已知道来人是谁。
“进来吧!”裴烨从床上坐起,移步到灯台边点亮了蜡烛。
因萝轻轻推门进来,就见高大俊美的男子端正坐于桌边,身上随意披着件玄色外袍,内里雪白中衣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未曾束起的长发于身后如墨铺展,平日里的冷厉端严竟减淡了不少,透出一丝往日里难得一见的温和,看的他不由心中一动。
回神之际,青年匆忙的收了神思,悄悄打量裴烨一眼,见对方未曾注意,竟是松了口气,继而从怀中掏出从宫女红豆那里取来的东西,“主子,您看看这些东西可有何用处?”说着将手上之物放在桌上,亲自展开了盖在上面的绢帕,以方便裴烨查阅。
帕上却是一支银簪和半封残信,说是残信,是因为那信纸只剩下一小半,边缘有灼烧的黑色痕迹,裴烨定睛细看,那半张纸上,只剩下零星几个字,几乎无法拼凑到一起,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那银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银簪簪身雕刻了普通梅花花纹,簪尾有两根圆环连接的短链,其中一根短链链尾连接着一颗圆润的珍珠,珠子色泽质地与裴烨昨日所见非常相似,再看另一根短链尾短空空如也,事情已八成清明——他昨日所拾珍珠,莫约便是出自此处。
看着眼前物件,再想起昨日里红豆神情举止,凶手似乎已浮出水面,只是这下毒之人若是红豆,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反观晏江引之前与那女子言谈,他似乎对这宫女颇有好感,这样一个看似怯懦的人,如何敢做出谋害贵妃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她身后的主谋又是谁?
因萝躬身立在一旁,见裴烨沉思,安静的连呼吸都非常轻微,等对方看向自己时,方才开口问道:“公子,可还有何事吩咐因萝的?”
“这信纸如何得来?”裴烨凑近信纸边缘细看了看。
因萝说道:“我过去时,恰见了那宫女燃了火盆烧东西,将她弄晕了抢过来的,只可惜未燃尽的也只这一点。”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裴烨面上并不多少表示,低声遣退因萝,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对方告辞后转身离去的清瘦背影,脑海里猝不及防的浮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突然补充道,“今日辛苦你了,这般天气,该多穿些才是,受了寒可不好受。”
因萝闻言,迈出去的步子一瞬间顿住,他转身飞快的应了一声,继而走了出去,步伐显出几丝慌乱之意。
裴烨向来只对于在意的东西体察入微,若不经意时,却是凑在他的眼前,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况且因萝又是个极会隐藏情绪的人,故而并未发现他言语行.色之间的异样之处。
第50章 翌日一早,午门方开,裴……
翌日一早, 午门方开,裴烨便入了宫,直接让人抄了红豆的屋子, 将其押送大理寺查办。
当日亲自对红豆进行了审问,只是对方抵死不认,这女子看着娇小柔弱,可是剧刑用了不少,却就是死咬着不肯招出幕后之人。
裴烨看着力竭昏死过去的红豆, 不由蹙了蹙眉,对一旁蒋大人道:“将她看好了,本将军不再时, 任何人不得动她。”
“是。”蒋大人这两天跟着裴烨办事,简直提心吊胆的,闻言赶忙的应了。
裴烨大步走出牢狱,半途又补充, 声音冷淡严厉:“犯人若有何闪失,本将军唯你是问。”
“将军放心,下官会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定, 定不会有事的。”蒋大人微胖的身子颤了几颤, 他可还想多活几年呢,这尊大佛可不敢惹。
京城城郊外, 裴烨带着几个便衣侍卫来到一个村庄,稍稍询问便找到了宫女红豆的老家所在,赶过去的时候,果然如裴烨所想,, 屋内瓢盆倾倒,一片混乱,早已是人去屋空,地上桌上落厚厚的了一层灰尘。
“这家人是搬走了吗?”裴烨开口道。
“年关之前,这家人突然举家消失了,哎……谁晓得是咋回事呢!”给裴烨他们引路的老樵夫看了看屋内破败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老吴家祖上便生活在这里,突然搬家不太可能,看屋子里这模样,怕是遭了什么难。”
“年关前……”裴烨这种时候,很快便联想到容贵妃的事情,忙问,“老人家,这家人是何时离开的,你可还记得具体的日子?”
老汉思量一瞬:“腊月二十五。”语气非常肯定。
裴烨眼神一暗——腊月二十五,正是容贵妃离世之日……难怪那红豆宁愿遭受酷刑,也要咬死了不松口,是因为顾念着家人安危而不敢说吗?
再去天牢,已是两日之后,裴烨遣了狱卒和随侍出去,只留一个记录案件的笔官在内。
他过来之前,昏迷的红豆已被不知哪个狱卒一盆水泼醒了过来,此刻正瘫在地上打着冷颤,细弱的肩膀抖个不停。
裴烨提了提长衫衣摆,单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目光平淡直视着红豆双眼:“据我所知,容贵妃待你有救命与知遇之恩,自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她?”
地上的女子闻言,一瞬间红了眼眶,眼中泪水大滴滚落,却仍旧咬着牙不说话。
裴烨单手抬起红豆小巧的下巴,逼迫对方直视自己:“是因为你的家人吗?”
无声的哭泣一瞬间停止下来,红豆愣愣的看着眼前伟岸俊美的男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气若游丝道:“大……大人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不懂是吗?”裴烨淡淡勾了勾唇,眼中却并无笑意,“那你可认得这东西?”
“小阳!”红豆惊呼一声,突然伸手抢过了裴烨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做工粗糙、形状别致的挂坠,是她当初亲自打磨了送给小弟的“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家人……”
“他们没事,如今被我安置在一处安全所在,所以你不用担心了,”裴烨说着放柔了调子,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只是平日里被周身缭绕的寒气给掩盖,让人轻易不能察觉,此时刻意缓和了语气,倒有股让人安心的效果,“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
红豆一瞬间哭了出来,起初是压抑的低泣,半晌变成了嚎啕大哭,裴烨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耐心的等着她发泄情绪。
之后的事情如他所料,红豆在无尽的悔恨与内疚中招供了事情的经过。
当初二皇子控制了她的家人,逼迫她在容贵妃的饮食里面下药,她本是不知道那药的厉害,几番思想斗争下来,就妥协了,可是一月过后,贵妃突然暴毙,这让她害怕不已,本想以死谢罪,然而二皇子的人却传来消息,逼迫她必须好好的活着,不然她的家人都会为她陪葬。
裴烨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因为若是红豆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定会引人怀疑,届时顺藤摸瓜,事情很容易暴露,这二皇子还真是心狠手辣,为了皇位,竟如此不择手段。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很快传到重真帝耳中,天子大发雷霆,当堂下令处死红豆,二皇子谋害贵妃,削其爵位,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宗人府。
行刑当天,裴烨正好路过法场,便拉住马缰看了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心神大动,因为闸刀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高台上的女子,面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嘴唇抖动间,似是说了句什么,而裴烨正好懂一些唇语,听出了其中一句“幸不辱命”。
他当即调转马头,再回了郊外红豆老家的村子。
当日由于裴烨求情,加上重真帝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因此红豆的家人并未受到牵连,裴烨过去的时候,吴老爹不在家,院子里有个少年在劈柴,敞开的屋门里还坐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屋外少年莫约十五六岁模样,看到裴烨时,他一瞬间怔愣在原地:“你……你是谁?”
裴烨观他年岁,估摸着着应当是吴家的老三,便问:“你是吴清?”
吴清显然有些讶异,眼前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如何会认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