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公子。”阿青应了一声,小心的将瓷瓶收起。
裴烨看了看地上的人,沉默着掏出一个火折,又倒了些东西在他身上,就着男子斑驳衣衫的未湿处,点着了他的尸体。
越燃越烈的火光,在吞噬男人尸身的同时,也照亮了半边的幽谷,端看这人身手姿容,生前想必也是个厉害人物,却不知为何落得如今这般,丧神失智,行尸走肉的地步?这样活着毫无尊严,还不如一死了之,如此说来,倒也是一种解脱了。
当最后一息火星暗淡下去的时候,随行士兵已处理好了所有杀手的尸体,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赶路。
裴烨不知道,在他们走后,两个人影恍如夜魅一般从隐蔽的树丛后转了出来。
“真是可惜了,这把‘刀’磨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心血,竟就这么被折了!”站在前面的男人,幽冷的视线落在那燃烧殆尽的一堆骨灰上,眼中透出阴毒的光。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站在这人身后的人问道。
“按计划行事,就算不能让他们有去无回,也要尽可能拖住他们的脚步。”
……
连夜赶路,第二日辰时,众人又重新上了官道,行了一段,前方探查消息的人回来,报说是山体坍塌,阻断了前路,且看道路毁坏的程度,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修好。
进城的路,除了过官道,还有一条小路和一条稍微宽阔的大路,他们这一路押送物资,车马颇多,小路根本无法通过,唯一的选择,便只能走那山道了。
裴烨细思片刻,扬声道:“全体队员听令,调转方向,原路退回五里外,改道而行。”
晏江引也看出这事不简单,方要出声询问,裴烨已策马靠近了来,对着晏江引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年面色微微变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点了点头。
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徒步也是要耗时不少的,行到半途,晏江引突然体力不支,身影一晃从马上直直栽倒下来。
“殿下——”身后众人一声惊呼,靠的最近的裴烨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接住,放到了自己马前,一番探查之后,裴烨面色愈发严肃,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担忧,“全体加速前进,寻客栈稍做休整。”言毕扬鞭策马,坐下骏马长啸一声,急速飞奔出去。
晏江引双眸紧紧闭着,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睫毛微微颤抖,少年清瘦的身子软软的靠在裴烨怀中,感受着那宽阔胸膛传来的温度,心跳骤然失了街拍,胸腔里仿佛掉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
裴烨方才让他这么做,晏江引没多想就答应了,此时猛被这人揽在怀中,情绪有些难以自控,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压抑住自己紊乱的呼吸,朝夕相对五载,这样的亲近,他们从来不曾有过,晏江引当时懵懂,很多事情堪不破,可上次温泉洞中,却让他陡然洞察了一丝自己的心意。
他虽还不及十四,可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内心的敏感和早熟,却使他远比寻常孩子更明事理,这份感情于他而言,尚是迷惘的,始终笼罩着一层薄雾,无法看的真切,但喜欢的心情自来不是复杂的事情,晏江引只知道,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着自己的心,自己不喜欢看到他对旁人的亲近,害怕他对自己的疏离,希望他永远都陪在自己的身边……
那时候脑海里忆起母妃曾说过的话,他就想,这样的心情,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可即便拨开云雾陡见了几分清明,迎接他的却不是甜蜜欢喜,而是满心的恐惧与惶惑——这个男人淡漠威严、拒人千里,他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故而为此殚精竭虑的栽培自己,可若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因为愤怒与失望而一走了之,从此不再相伴自己左右,若那些关心爱护和倾心的对待都成镜花水月,一朝离散,晏江引无法想也不敢想象,面对这份求不得,他不敢赌,便想着深埋心底,想着终有一天会过去,可这一刻,不过是同乘一马,竟已让他心绪这般……蔓生的情愫在不知名的地方生根发芽,极速滋长,待他察觉之时,已是盘虬纠绕,挣脱不得。
转道而行,路上经过家客栈,两层小楼,占地颇广,裴烨抱着晏江引纵身下马,大步往客栈内行去,开了房间将少年放到床上,见他还紧紧闭着双眼在那里一动不动,裴烨轻声唤道:“殿下,没事了,醒醒。”
晏江引深吸了口气,睁眼的一瞬间,男子如神俊美的面容映入眼帘,好不容易稍稍平缓的心绪再次浮乱起来,他觉得自己需要赶快的转移注意力,不然若是说出甚至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真是不敢相信,仓皇见,忙的开口:“你……我们为何这般?”
“殿下想必也清楚,官道被毁一定不是什么巧合,那么我们此刻八成是被人盯上了。”裴烨淡声说着,突然发现少年面上有些泛红,伸手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烫,“殿下怎么了,莫非真是病了?”
额间干燥温暖的触感,让晏江引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下一秒却猛的避开裴烨的手:“没,没事。”
裴烨举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的收回来:“没事就好,等会儿臣会对外宣称殿下身体不适,然后安排马车,让人假扮我二人乘车随运送物资的队伍赶路。”
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缓无波,心中却闪过一丝落寞,介意自己的触碰么……终究已不是当初那个喜欢粘着自己的小孩了,他长大了,或许自己该放手才是,裴烨如是想着。
晏江引闻言,立马探得其中关节,问道:“那我们去哪,是要私底下潜入姑苏城吗?”
第54章 裴烨点了点头,不一时门……
裴烨点了点头, 不一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晏江引坐在床上不自觉摞了摞身子:“是谁?”
“别担心,是臣手下的人, ”裴烨说着,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对门外道,“进来。”
话音刚落,木门应声而开, 一个人影闪身进来,又反手利落的关上了房门:“公子,殿下。”
“起来吧!”裴烨背手上前一步, 问道,“让你准备的事情,可准备好了?”
男子起身直立于房中,恍如一株修竹, 眉眼清秀温和:“都按公子的吩咐办妥了,乔装后的人已乘坐马车随队离开,这些是公子要想衣饰。”他说着将手中包袱递了过去。
裴烨接过东西, 说道:“你做的很好, 下去吧, 若有何异动,及时通知我。”
“是。”男子低应一声, 转身退了出去。
晏江引看着关上的门,问裴烨:“这人是谁?为何我从前未曾见过。”
裴烨淡道:“他叫因萝,几年前在街上救下的一个少年,我见他资质不错,便收在了府中。”
“哦。”晏江引低低应了一声, 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裴烨即便再瞎,也该察觉到了,更何况他也不瞎,故而不免开口多问了句。
晏江引也不避讳,直说道:“我不喜欢他。”
裴烨没有一刻,这般深刻的觉得自己老了,竟是完全搞不懂这孩子的心思,不过是见了一面,怎么就说讨厌呢?他自问因萝的性子虽不如何热情,但绝对不是个讨人嫌的:“殿下为何不喜他?因萝性子不错。”
晏江引想起这叫因萝的年轻男子方才看裴烨的眼神,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心中莫名就是不舒服,此时听裴烨夸他不错,更是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间,却又无处发泄,好看的一张脸,瞬间暗淡了几分。
裴烨心下觉得不过是小事,见他不说话,就道:“殿下既不喜,臣下次召他,避开些便是。”
晏江引从裴烨的话中,听出了一副浑然不和自己计较的意味,觉得自己幼稚的同时,心间又微微有些疼,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成个孩子看待呢,你我之间,到底隔着多远的距离。
这些心境的变化,裴烨自是不知,他此刻正解开了因萝送来的包袱,取了里面一套衣服抖开来看:“这衣裳有些粗糙,只为掩人耳目不得已如此,殿下将就穿上吧。”
晏江引收了神思去看,眼中并无嫌弃,顺从的褪了自己身上外衫,然后换上那粗布长衣,穿好之后,他伸手拽了拽衣摆,感觉着那衣裳的质感,一时有些不适,抬头之际,却见裴烨正看着自己,俊美朗阔的一张脸上,剑眉微微蹙起,顿时一股局促情绪蔓上心头:“是不是很难看?我们为和要穿这个,我不喜欢。”低低的语气里含了一丝不悦,少年内心深处,有多么介意这人对自己的看法,想必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没,殿下这样子,很好看。”裴烨似乎怕他闹别扭一般,很快的接了一句,其实让他皱眉的可不是这个,而是少年即便穿着这普通百姓的粗衣布裳,一身风华贵气却难掩分毫,那白皙细腻的肌肤,又哪里是底层的烈日骄阳,粗茶淡饭所能将养出来的!
裴烨想起有句话说,生的好看的人,即便套个麻袋在身上,也能好看的发光,看了眼前的少年,他信了。
拂去心中无关思绪,他回身去取包袱里的另一套衣裳,无意间看到包袱皮底下放着一些小瓶罐之类,细看一下,发现却是些修饰容貌的妆盒眉笔之类,裴烨心中一动,这因萝倒也真是个思虑周全的,竟连这一着也考虑到了。
将盒子一一看过,裴烨从中将东西取出来,放到房间的桌上摆开,对晏江引道:“殿下,您坐过来,臣为你做些修饰。”
“这些不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吗?”晏江引扫了一眼桌上物件,眼中露出疑惑,继而猛然意识到什么,瞬间瞪大了一双好看的凤眼,“莫非你要给我用这些……开什么玩笑,本宫一个堂堂男人,你要我涂脂抹粉!”
“殿下容貌出众,如此出去,只怕不仅不能掩藏身份,反倒愈加惹人眼目,”裴烨面色平淡的解释,“殿下放心,臣知道分寸,不会过于夸张的。”
晏江引本是打定主意不从的,只是在听到那句“容貌出众”的话,心中却蔓生一股异样的,类似于喜悦的情绪。旁人夸他好看的话,自小听过的数不胜数,说实话他早已麻木,甚至是不喜的,可猛然从这人口中说出,却是让他的心情有些雀跃,似是第一次为自己的容貌而感到了欢喜和满意。
走神间,已不知不觉的坐到了裴烨面前,裴烨想了想,首先取出颜色较深色的粉浅浅打到晏江引脸和脖子上,然后又取了眉笔为他修饰眉眼,这些东西,他虽然接触的不多,但前生为帝之前,战乱中自是多有需要伪装的地方,加上过人的丹青功底,倒也不是很难。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东西,打量一番,满意的说:“这样就好多了。”
晏江引羽睫轻颤,看了看裴烨,又去看屋内,最后目光落在客栈内简易的妆台上,起身拿了镜子去看,却见镜中呈现出一张皮肤微微黑黄,眉眼平庸的面容,他定定的盯着镜子半晌,然后做了几个表情,镜子里的人就跟着他的动作而动,似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少年面上不自觉的露出个灿灿的笑容。
裴烨看着他孩子气的小动作,心中不由失笑,取了包袱内一把假胡子粘到自己下巴上下。
“裴烨,我们现在出去……”晏江引兴奋的回头,猛然看到一个美髯黑胡的大汉,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们出去吧。”裴烨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然后动手收拾桌上残余,又补充,“既要掩藏身份,臣便不能再唤殿下尊称了,需要换个称呼。”
晏江引一点就通,想了想道:“那你唤我的名字好不好?”语气里似是隐含了几分不自知的期待。
裴烨也不拘泥,直接的点了点头,反正大晏皇室的名字并不对外界公开,除了朝中一些重臣之外,并无多少人知道。
“那我唤你什么?”晏江引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裴烨道:“随殿下喜欢吧!”
晏江引想起数年前那场盛大而庄严的成.人礼,当即说道:“那我要叫你清渊。”
“可以。”裴烨说着,伸手推开南向的木窗,那里是客栈的后院,此刻没什么人,“江引,我们走吧,我先下去,你随后跟上。”方才假扮他们的人已经随着队伍离开,故而此刻,裴烨和晏江引若是从正门光明正大的离开,一旦暴露,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就白费了。
晏江引听着这声低低沉沉的“江引”,忍不住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那里有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神经直达脑海,一时有些无措,愣了一下之后,他匆忙的点头应允。
裴烨见此,单手撑着窗台,轻轻一跃跳了下去,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客栈,半途骑上因萝率先准备好的马匹,抄小路急速往姑苏城方向行去。
因萝寻来的马匹极为健壮,二人一路飞奔,还未近午便到了姑苏城门,城门口站着两派侍卫,似在排查过往人群,裴烨二人下马拉着缰绳站在排队的人群中,成功的混进了城中。
此时春末夏初,这江南水乡,美好如诗如画,柳岸杨堤、花繁锦簇,白石拱桥下流水潺潺,两岸是颇具当地特色的两层木楼,微风拂过带来清凉的湿意,二人行走半晌,竟看不到半分受灾过后的破败景象。
“这地方真美。”晏江引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四处看个不停,配上他身上粗布衣衫与“微黑”皮肤,别说还真有几分土包子进城的既视感,“只是为何有些冷清啊?京城可比这热闹多了。”
本来不过一句漫不经心的喟叹,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烨脚步一顿,继而又不动声色的往前走去,难怪一直觉得不对劲儿,这地方果然有些怪异,循着记忆中的大致方向,裴烨带着晏江引往姑苏城深处走去,那里稍微远离河渠的地方,是人口密集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