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日落时分,考官宣布考试结束,有专人下场收考卷,之后考场解封,很多人走出来的时候,甚至是脚步虚浮,双眼发黑的,裴烨从矮桌前站起身子,脚上有些酸软,他稍微缓了缓,然后整理了些微凌乱的衣衫,信步往考场外面走去。
“喂,等一下。”突然身后有人唤道。
裴烨顿住脚步回头,但见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看着年纪不大,却是生的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一张脸上剑眉星目,极为俊朗,裴烨不用多想,便记起这人考试时坐的是自己邻桌:“你叫我?”
少年几步走上来,站定在裴烨身边,说道:“敝姓司徒,单名一个雪字,你叫什么?”
裴烨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下,心道不知是哪个“雪”?就眼前这少年豪爽的性子和壮实的块头,“雪花”的“雪”似是过于违和,可不是这个,莫若是“血迹”之“血”,可又有哪家父母会给自己孩子取这般戾气的名字,裴烨想着想着,突然联想起自己前世的名字,心中不由失笑,自己想那许多作甚,莫非是这些年过于闲逸了不成?
他这方心中一番闲绪,面上却并无甚多余的表情,因此落在那少年的眼中,便成了一派高深莫测,司徒雪问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未曾告诉我你的姓名呢!”
裴烨不动声色的收回思绪,说道:“我姓裴,单名一个烨字。”
少年面上瞬间变了神色,惊讶道:“你就是裴烨,裴将军家的大公子?我可是听说过不少你的事情,不想今日一见,竟是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是吗?”裴烨随口应了一声,不想那少年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你不晓得,我从小最敬仰的人,便是定南将军,我的愿望就是如他一般,做个威震沙场的大将军,来日将那些扰我过境的外敌打的落花流水,好叫他们不敢再犯……”司徒雪说着说着,双眼变得亮如星子,可是讲到后来,神色之中却又流露出不郁,“可是我爹非得逼着我考文举,你说这舞文弄墨的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与他们,似乎有些不同,我之前本还觉得你堂堂一个武将世家的公子,怎么偏偏要当个酸书生,今日一见裴兄,觉得你举止不凡,倒是我妄断了,方才墨义,你与那考官对答如流的模样,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裴烨刚才没多想,如今细思,京城司徒姓的并不多,而家世好的,也就那么一家,即督察院右督御史司徒延卿,他家的二公子便是叫做司徒雪,只是司徒家世代出的都是文官,不想这司徒雪竟是个武痴,倒也算是另类了。
“司徒公子心有抱负,将来必能大有做为。”
司徒雪也不过十五六的年岁,性格开朗率真,一听他这话,伸手拍了一把裴烨的肩膀:“哈哈,你这话我爱听,咱们能分到一个考场,也算缘分,我让小厮在聚云楼定了位子,请你喝一杯如何?”
裴烨说道:“科举这般大事,你家人未在门口迎你吗?”
司徒雪听他说起这个,不由皱了皱眉:“我从小就不耐学那些个四书五经的,此次前来参考,不过是给我爹一个交代,到时回去了,不定又是问这问那,还是晚些回去自在清净。”
裴烨观他语气,心中一时有些啼笑皆非,那督查御使虽谈不上是个贪官,可也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想生个儿子,竟这般耿直,估计平日里没少被这儿子气到吧。
“家母身子不适,我需得早些回去,今日不能陪司徒兄了,咱们改日有缘在聚吧!”裴烨虽然性格冷淡,但却深谙人情世故,将来要在超重立稳脚跟,少不得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这督查御史家的公子,他必然不会交恶,因此话说的十分周到。
“你既有事,我也不便耽搁,那下次再约吧,”司徒雪听他说不去,面上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多说什么,之后又自来熟的道,“待我向伯母问个好。”
“多劳挂心了。”裴烨微微颔首。
二人出了考场,行至院中,司徒雪道:“你先出去吧,我从这边走,方便,”他说着指了指左侧高墙。
此时考场已经解禁,院中侍卫多撤了去,裴烨见他行至墙边,轻轻一跃,人已消失在了墙头,心中不禁为这人的任性而无语了一把,却也有了别的思量,此人身手不错,为人坦诚,将来不定能堪大用……
近日天气渐寒,不过落了一场秋雨,岑韵又病了一场。
裴烨从考场回来,还未休息,便先去东院看她,进到内间,见岑韵正靠坐在床头绣花,他拉了个凳子坐到床前:“你还没好,怎么又做这些?”
岑韵见儿子进来,有些憔悴的面上露出笑来:“这两日吃了药,觉得好多了,总躺着我也无趣,今日会试,累坏了吧?”
裴烨心中一暖,说道:“又不是干重活,有什么累的,小弟呢?”
岑韵说道:“在隔间睡觉呢,你去看看。”
裴烨去隔间看了看小家伙,转而回了书房,他在书桌前坐定,摊开一张宣纸,蘸了墨汁飞快的写下一串名字,继而抬手轻叩了几下红木的书桌,下一秒房中有轻微气息浮动,黑暗中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主子。”
裴烨点了点头,将方才写下的东西递过去:“让人盯着这几个人,三天之内不要让他们离开视线。”
“是。”黑衣男子飞快的扫视了一眼那张宣纸,然后递还给裴烨,继而躬身连退三步,重新隐入黑暗中。
裴烨两指夹住那张纸,举到烛火上,火花炸裂间,薄纸很快的燃成了一滩灰烬。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两日过去,这两天,裴烨显得很是悠闲,每日里去东院看看岑韵和小家伙,或者就是呆在书房看书,第三天的时候,他换了一身便装,出了门。
因为科举,京城入驻了许多外地考生,酒楼客栈大多已是爆满,整个皇都异于往常的热闹,裴烨缓步走在街上,行至转角处,迈步进了一家酒楼。
“客官,您打尖儿还是住店?”他刚一进门,小二便热情的迎了上来。
“可有厢房?”裴烨淡道。
“有的,您楼上请……一间厢房。”小二说着拉长声音对着柜台唱道。
小二带着裴烨进了二楼厢房,面上神色顿时变得恭敬,他弯身行了个礼:“公子可有何吩咐。”
裴烨道:“我约了小侯爷,他待会儿来了,你带他过来。”
“是。”“小二”应了一声,用手中开水沏了一壶茶,然后转身出了屋子。
裴烨走到窗边,窗外便是长街,他微微垂眼,便将街上情形一览无余,看着那些拥挤攒动的人群,他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莫越过了一柱香,厢房外有敲门声响起,裴烨走到桌前坐定:“进来。”
容浅陵推门进屋,几步走到桌边,执起茶壶一连灌下两杯水,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半天,方才抬头看向裴烨。
裴烨见他这模样,似是情绪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容浅陵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裴烨对面:“别提了,方才路上遇见一小子,挡我路不说,还骂我娘娘腔,你倒是说说,老子哪里娘了……”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的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我方才气不过,就和他动了手,那家伙五大三粗的,这不仗势欺人吗?”
第10章 裴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容……
裴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容浅陵的脸,那圆滑精致的面部轮廓上,皮肤白皙细腻,一双透亮的大眼仿佛嵌的两颗黑琉璃珠……
这模样生的怕是让女子都自惭形秽,还真是有些……娘,裴烨心中忍不住失笑,面上却仍旧一派正经:“你与人动手了?没伤着吧!”
容浅陵伸出两指撩了下垂落胸前的一缕碎发,面上露出个不屑神情,那意态竟有风情万种之姿:“本公子是那任人欺负的软包吗,给他用了点我新研制的东西,估计这会儿正在街上抓狂呢!”
裴烨心知他虽然任性自傲,却是个有分寸的人,因此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只转而问道:“我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容浅陵正了神色,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玉瓷瓶:“这东西虽然无色无味,但是药性极烈,你用的时候可得把握好度,我鼓捣了一整天的,你可怎么谢我啊?”
裴烨伸手取过来,看了一眼,塞到广袖的袖袋中,又在袖中摸了摸,拿出一个黑木锦盒,推到容浅陵面前。
“这是何物?”容浅陵疑惑道。
“送你的。”
容浅陵拿起盒子,伸手打开了,顿时双眼一亮:“千,千手乌……你竟有这物,我寻了好久都不曾得到,你是如何弄到手的?”
裴烨笑了笑:“听你提过,便让底下人留意了下,前日送来的。”
容小侯爷这人,父亲是个武将,母亲出自书香世家,但是他不爱文亦不喜武,偏偏痴迷这医毒歧黄之术,而且还学的极精。
他虽不过十三年岁,却早已声名在外,不过毒术在大晏并非什么正经门道,因此这事儿没有多少人知道,可他的毒术裴烨是见识过的,而且依着他们的关系,这事情让他来做,裴烨很放心。
容浅陵爱不释手的看着手中的药材,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好一会儿才舍得将盒子收起。
“阿烨,你真是太好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突然就向着裴烨身上扑去,裴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又坐在椅子上,连闪躲都不及,就这么被他扑了个满怀。
“你下来,这是做什么?”裴烨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容浅陵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皂角清香,愣了一下,飞快的站直了身子:“我……我这不是太高兴了么……我先回了啊,明日就是殿试了,你也回去准备一下。”
“不急在这一时,”裴烨指了指桌上的酒坛,“吃过午饭再走吧,陈酿的桃花醉。”
容浅陵摸了摸手中的盒子,“不吃了,我那方子,就差这一味千手乌就成了,我现在一刻不想耽搁,这酒你先留着,待这药成了,改日再与你痛饮一番……”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又转口道,“算了,这酒送我一坛吧,我带回去,”着手已经伸到桌上拿了一坛抱到怀中,那样子就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美酒就没了似的。
他这辈子,最爱的,除了各种药材,怕也只有美酒了。
裴烨见他往外走,干脆也跟着出了门,浅陵回头看他,问道:“你也不吃了吗?”
“不了。”裴烨说道。
“那行吧,咱们还能顺道走一番,对了,我方才被那混蛋气坏了,都忘了问你,你让我配那东西,是要做什么?”
“你说迷.药能用来做甚么?”裴烨满脸坦荡的说。
“我自然晓得迷药用来做甚,”容浅陵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说,“我问你打算用在谁的身上?”
裴烨倒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在他心目中,容浅陵不过是个是十二三的少年,总有不慎的时候,况且这事情没有十全把握,他也不想将他牵扯进来,因此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二人从方从楼上下来,便见一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门口进来,那人眉头紧紧的蹙起,似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脚下步履都有些杂乱了。
容浅陵看了一眼,不着痕迹的走到了裴烨身后,说道:“咱们快些出去。”
裴烨还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问道:“你在躲什么吗?”
“瞎讲什么?本公子坦坦荡荡,有什么好躲的——”裴烨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容浅陵却一下子炸了毛,不自觉就拔高了声音。
门口的少年突然向着他们看了过来,眼中瞬时迸射出愤怒的光芒:“原来你小子躲在这里,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他说着几步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揪容浅陵的衣襟。
裴烨抬手挡住了他,少年一愣,他是使了大力的,不想竟被眼前的人轻轻一下便化解了,顿时有些气闷,抬眼看去,方才发现是熟人,他惊讶道:“裴兄——怎么是你?”
裴烨微微颔首:“司徒公子,巧了。”
这少年原来是司徒雪,他瞪了一眼站在裴烨身后的容浅陵,缓缓卸了手上的力道,张口便是一句:“你与这娘娘腔认识?”
“你说谁娘娘腔呢?你再说一遍——”容浅陵这会儿有裴烨在身边,气势显然是十足。
司徒雪嗤笑了一声,他身上疼痒难耐,不欲和他多做纠缠,直说道:“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解药给我!”
容浅陵唇边勾出个漫不经心的笑:“是我做的又怎的,不过解药却也没有。”
“你……”司徒雪气的牙痒痒,差点又要冲上去,却再次被裴烨拦住了。
“浅陵,司徒公子是我的朋友,你若有解药,便给人家吧!”
“阿烨,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了,我怎怎不晓得?”容浅陵显然不满。
“浅陵。”裴烨又淡淡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再没有多余的话,但是那语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容浅陵撇了撇嘴,伸手从腰间的荷包摸出一粒红色的小药丸递过去,警告道:“看在阿烨的面子上,本公子不与你计较,下次可擦亮了眼睛,莫要在乱叫人了,不然……”
司徒雪伸手接过那药丸,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似是在犹豫是否要吃下去。
“哟,不敢吃啊,不吃算了,还给我呗。”容浅陵说着,就要将那药丸夺回来。
司徒雪微一侧身,避过了他伸过来的手,许是身上难受的厉害了,他也不再想那么多,直接将那药丸吞了下去,不过转眼功夫,竟真觉得身上的刺痛麻痒渐渐消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