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她少年时常唤的羲哥哥,登基十八载后,以形销骨立,换来安北境,抚万民,谷满仓,钱满筐。
他换来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能将好好的江山交到孩子手上。
可是……因这场旱灾,她知道,他是在害怕。怕一切又回到二十年前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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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受命前去海凉州调查旱情一事。玉泽殿内皇帝皇后欲派百名武士护送太子。
太子摆摆手连忙道:“不用不用,父皇母后派两个影卫暗中保护就可以了,不用如此,这样反而容易引起他人警觉,最好……”荣琪收敛脸上的笑容,“最好,无人跟随,儿臣暗访。”
皇帝听后神色复杂,“你有此心,朕深感安慰,但你是太子,身份……”
“父皇不用担心,我自幼受教于陆侯,又经历过北境一战,一般人无法伤得了儿臣,此次去往海凉州,若是兴师动众,反而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可是?”皇帝转首望了望身侧的皇后,皇后默契地将搭在皇帝肩上的手轻轻握了握。
“太子去吧,一路上小心。”皇后柔声道,面色依旧温润如水,她知道,她的儿子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需要她的呵护,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从未呵护过他。
“斯节、木得。”皇后对着虚空唤了一声,片刻房间里便多出了两人。
只见二人浑身黑色紧身布衣,一副干净利落的打扮,一男一女单膝跪地等候指令。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太子的影卫。”
“遵令。”二人齐声道,话音刚落,又隐匿不知何处。
荣琪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手,二人行动似是鬼魅一般。
“此次去海凉州路上风险难测,母后派自小由盛家培养的影卫一路护送你,这样母后也能稍稍安心。”
“儿臣谢过母后,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彻查旱情,早日回朝。”
荣琪回到太子府,什么也没收拾只带了一锭黄金,揣在怀里,便施施然准备远行。
太子妃站在庭前,叫住已然一只脚迈出门槛的太子殿下,“你要去何处?我一日都未曾见你,你不带我玩儿了么?”
太子收回脚步,转身望了望太子妃,见她珠圆玉润,身娇肤白,脸上还有因为画画而留下的五彩颜料,不忍道,“你在家等我回来。”
说完便踏出了太子府,牵了一匹快马,扬鞭而去了。
太子妃楞在原地,她本想问一句,“你何时回来?”话刚准备出口,却又因来不及说,而生生咽了回去。
☆、第十七章 迷局
荣琪骑着快马一路向西北。
话说这位太子爷自小是被“圈养”在皇宫里,六岁时,又交由陆侯教养,陆侯端正严厉,虽教会他很多,但也从未放他一人闯荡过江湖。
现如今,京都与海凉州交界的边境处,风沙与尘土飞扬的古城街道旁,四处可见涌向京都的难民。
荣琪到底还是娇生惯养,千金贵太子,一路向西北,独自长行了半月之后……啥都没了,一身粗布短衣,怀里塞了能当杂碎核桃的干粮,身边的骏马也饿得排骨具现看得荣琪也是胆战心惊,好怕下一秒这马就倒下。
按理讲那一锭黄金不说够寻常百姓家二三年,那至少一年的开支是足够了,太子爷却短短不到十天就花了个精光,若他花在实处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
吃一碗馄饨,店家说三文即可,他拿出一两黄金给店家,店家找不开,他便豪气万丈的说,“没事没事不用找了。”
住个店,也不过是个小店,茅房离厢房“十万八千里”,半夜起床解决一下内急,去的时候迷糊糊,回来的时候,睡意全无,这也就罢了,房间里还有很多“不速之客”,蛇虫鼠蚁甚多,第二日醒来皮肤红肿,抓耳挠腮。也就这样的小店,我们的太子爷,豪气万丈,又甩了一两银子,还是好心让店家不用找了。
再加上,他又乐善好施……
如此这般,也就十天光景,日渐囊中羞涩,变卖了衣物,换了粗布麻衣,以及足够去海凉境内的干粮,心里想着到了境内,那里的州史必得好好接待他,算算日子也快到了,他也就不在意现下这般模样。
过了境,手边的干瘪骏马换成了一只跛了左前脚的小毛驴,他拉着小毛驴,小毛驴扛着干粮,还有一些颇重的杂物,一人一畜,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努力往前行。
这一路来,荣琪发现一个问题,路上的难民的确多,干旱也的确蔓延到了京都交界处,可是奇怪难解的是,越往西北处走,百姓的面目越是麻木,没有一点应属于难民的慌张与绝望,他们眼神空洞木讷,可是京都交界处挡在城墙外的难民,却是如狼似虎,明明饿得如干柴,却又力壮如牛,只为抢那稀粥喝。
一开始他以为难民之所以前期木讷后期狂躁,是因为绝望与希望,人在绝望下是空洞无神的,可是哪怕有了一点希望,也会让人因为对生的渴望,而产生无穷的力量。
可是越进入境内,他越发现,事实绝非如此。
已经到了海凉州中心,荣琪也见到了州府大门,他也看到了进进出出的办公人员,可他却过门不入,拉着小毛驴寻了一街以外的一个破庙简单安顿了下来。
破庙里,荣琪和衣而睡,蒲团当枕头,稻草当软榻,他轻轻翻了个身,倒还算舒适,不比京都边郊的小店差。
他平躺在草榻上,仰面望着屋顶,突然发现屋顶瓦碎梁裂,一副欲断不断的模样,荣琪瞧着害怕,便往神像处挪了挪,大概瞧了下位置,断定就算梁断了也不会砸到他后,才放下了心。
回想这大半个月的路程,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能如此顺利的来到海凉州。
一夜无梦,荣琪醒来很是精神。
来到海凉州已有三日了,这三日里,荣琪每天都会装作无事一般,沿着州府大门溜哒一圈,只是自己每日装扮会有不同,如此三日下来,他便证实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测,州府大门外挂着的一晃一晃的果真不是什么腊猪头,而是一颗被太阳晒干滴着油脂的人头!
荣琪之所以需要三日才能确定,是因为每日的确有人进进出出,而且每人都神色正常,手里拿着公文,不慌不忙,认真办事的模样,让他以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三日里,海凉州街道虽然空荡,鲜有人外出,但总还能见到一些老人、孩子在街头四处逛着。
人与人见到甚至还会礼貌的打个招呼,行个礼作个揖,就如正常人一般,不过又与这死寂的旱城格格不入,反而显得诡异不已。
本来是来此处调查贪腐,这下竟又不知从何下手。
荣琪回想在京都处理海凉州旱情的奏章时,刺史上呈的奏章写着,因朝廷的赈灾银两,海凉州灾情得到控制,水源由东临的长泽州借调,暂得缓解,朝廷拨款的赈灾银两也都补贴至受灾的农民庄户,灾情已有初步控制。
若真如奏章所述,任谁看了,也都会觉得灾情真得到了控制,可谁知,就这份奏折上奏五日后,灾民便逃到了皇城根下。
所述与实际反差巨大,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后果,海凉州刺史就算凌迟也不足惜。
荣琪在破庙里躺在草垫上,越想越无法理出头绪,这一路行来,若按他所见所闻,根据线路,灾民们分别呈现出了三种状态。
海凉州境内,留下的居民不多,大多都是老人、小孩,几乎无成年男人与女人,留下的这些人,面上表情正常,除了天气干旱,他们面色枯黄,到没其他异常,可是原本应该是灾情最严重的地方,没有异常便是最大的异常。
海凉州靠近京都的边界处百里路内,灾民多为成年男女,结伴逃难,路途上仍然是无言无语,面色如黄蜡,不过肉眼可见他们的确是因为饥饿步履蹒跚,一路上饿死了不少人,对于死亡,他们似是习以为常,饿殍遍地,由官差统一处理,扔进乱葬岗,再全部焚烧。
进了京都后,难民们情绪突然狂躁不安,成群结队,嘴里含糊不清,像是在喊着,“饿呀,饿啊,饿哇……”那场面,有的人喊着喊着突然倒了下去,有的人喊着喊着就开始暴行,扰乱公共秩序,与衙差们大打出手,那力气使的,不像是个饿着肚子的难民该有的。
心中有事便无法安眠,荣琪单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一幕一幕过着这几天在海凉州中的见闻,木讷而又知礼的老人小孩、飞扬的尘土、忙碌而又机械的州府官员、门头的滴油人头、昏黄焦灼的日光……
想着想着,突然听见本拴在前庭树下的小毛驴踏着蹄子不安焦躁起来,很快,声音却又停了。
“嘘,小声点!小心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好像是一个老婆婆压着声音紧张道。
“婆婆,我好饿啊~”这又像是个幼童的声音。
“等等就有的吃了。”老婆婆轻声安慰道。
那窃窃私语在这昏暗的破庙中,显得阴森诡异至极。
突然,破庙被烛光照了个通亮,荣琪吹灭了火折子,一脸“有何贵干”的表情,望着那一老一少。
那一老一少本以为荣琪早已睡着,谁知突然烛光一亮,荣琪将蜡烛捧在胸口,倒映着面庞,阴影由下至上,倒是他显得更似个鬼魅一般。
那两人着实被骇了一跳,双手捂着嘴巴,吓得浑身像是被雷击了一般,成蛇形状摆动不已。
“那个……”荣琪挠了挠头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老婆婆好一会儿缓了过来,不过那小孩却在那儿扯着嗓子准备嚎啕大哭,老婆婆连忙捂着嘴,紧张道,“小心肝别哭哦,小心有狼来把你叼走哦。”
那“小心肝”果然不再嚎啕大哭,吸着鼻子,一抽一抽地哽着。
荣琪站在一旁,突然遇此局面,自己倒觉得很尴尬,明明是他们无故夜访,可自己却把他们吓到了,倒成了他的罪过了。
荣琪见这小娃娃委实可怜,便从包袱里拿出半张干粮,递给了小娃娃。
小娃娃见了递过来的干粮,抹了眼泪,伸手就要过来。
就在指尖即将碰触时,那小娃娃嘴角咧开张到让人觉得诡异的程度!
荣琪见状不妙立马收回了手,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飞来顺着小娃娃的胳膊横切了下去。
荣琪往庙门一看,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破开了昏暗沉迷,他踏进了庙门,一张脸映入了烛光里,倒是显得哎呀呀,很是安全呀。
荣琪扯着笑脸,迎了上去,“师父!你怎么来了?”
☆、第十八章 行尸
荣琪犹如八爪鱼一般挂在陆渊身上,陆渊伸开了手倒也任由他挂着。
斯节、木得齐齐跪地,要求太子处置他们二人失职之罪,刚刚若不是陆侯及时出面,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二人一路也是受累辛苦了,刚才亦非意料之中,”陆渊沉声道,“你们退下吧,之后由本侯保护太子。”
那二人却是无动于衷。
好一会儿,陆渊将荣琪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荣琪恋恋不舍般又蹭了蹭,随即转身道:“刚刚事发突然,你们也的确难以瞬间应对,此事非你们之过,退下吧。”
“是。”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荣琪心里也是清楚,自己能一路平安而来,大着胆子什么也不怕,也是因为有盛家影卫暗中保护,不然按照他这一路上的作法,早被宰了不知多少遍了。
所以,斯节、木得的确是受累辛苦。
破庙里便剩下了他与陆渊两人,荣琪往门口瞧了瞧,却未看见其他身影。
“叶欢去收拾前院了,”陆渊说道,他看着荣琪又脏又乱的模样,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笑道,“太子胆子倒是真大。”
荣琪咧嘴一笑,一副红口白牙,灿烂的不像话,“师父,你们怎么来了?您不需要上朝处理朝务吗?”
“那些都不重要。”
荣琪笑得更是灿烂了。
“陛下担心你贪玩,所以让我过来看着你。”陆渊柔声道。
荣琪抿了抿嘴,也不反驳,而是踏出庙门去找叶欢。
前院里的小毛驴不见了,叶欢愣愣地看着荣琪,半晌道:“小毛驴跑走了。”
荣琪见着那角落里松软的泥土,便知道小毛驴已然没了,想想这只小毛驴也是可怜,随行了五日,每日替他扛着包裹,任劳任怨的。
“叶欢,你可有银钱?”荣琪问道。
叶欢觉得奇怪,大晚上的要钱何用,却也拿出了一锭银子,交到荣琪手中。
荣琪拿过银子,悉数埋进了那蓬松的泥土里,埋完后,他拍了拍手道:“亲宝儿说过,动物如果死了,埋它的时候陪着钱,来世便能投个人胎,希望这只小毛驴下辈子不要再是小毛驴而且还是个跛足的小毛驴了,我给它这么多钱了,下辈子应该会托生在富贵人家吧。”
说完,荣琪转身握住了拳,使劲向叶欢的胸口砸去怒道:“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叶欢低垂着头,一副真的做错了事的模样。
回到庙内,见陆渊正在查看地上的两位老少,荣琪近身往上凑了去,二人均已没了气息,只见那小娃娃右手胳膊自腕处已被齐齐切断,仍是血流不止,那血色泛乌,似是中了毒一般,实在是不正常,另外这位老人双目圆睁,似是吓死过去,五官扭曲,也委实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