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春分过后,万物复苏,天气越来越暖和。家家户户缝制新衣,近日春泰布庄里客似云来。
明明生意兴隆,天元赌坊的沈姑娘也好几日没上门来了,为何先生还愁眉不展?
用午餐时,俞毅问岑乐,可有烦心事。
其实岑乐为人豁达,随遇而安,能令他心烦的事情不多,通常都跟一个人有关。
三月初十是脂香阁大掌柜温时崖六十大寿,韩九爷让秦思狂准备一份寿礼,秦思狂就来找“当铺”。可是岑乐一连拿了四件宝贝出来,玉公子都说再看看。想到今夜两人相约饮酒,岑先生少见地给难住了。
春日晴好,午后,岑乐坐在柜台里昏昏欲睡,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读完信,他顿时来了精神,嘱咐俞毅照看铺子,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岑乐去到修竹巷,敲开了卖豆花的王家大门。王师傅见着他很是奇怪,说岑先生怎么这个时候上门,豆花早上就卖完了。
岑乐笑着说,他并非是来买豆花。听说王师傅有一个家传瓷枕,是一个黑花坐虎腰形枕。听闻此枕器形饱满,刻花笔法简洁,施釉均衡。今日他正是为此而来。
王师傅一拍手,说半个时辰前,有一老一少前来拜访,也是问瓷枕的事。二人面相良善,出手阔绰,他便将枕头卖了。
岑乐直说遗憾,但是算算时间,人恐怕还未走远。王师傅告诉他那二人朝北边走了。岑乐谢过王师傅,也往北而去,沿路打听是否有一老一少经过。
寻了许久不见人影,不知不觉岑乐竟走到了天元赌坊门前。
此乃是非之地啊……
走了半天,岑乐口干舌燥。正好赌坊十步以外是间茶寮,他张望了一下,顿时眼睛一亮,于是决定歇歇脚,自个儿寻了个座坐下。
喝了几口热茶,他静下心来,邻桌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一瘦小老头背对着外面,正在给另一个年轻人看手相。
“兄台贵庚?”
“二十有七。”
“看你这手相,尊夫人厉害得紧啊!”
“其实在下尚未娶妻……”
岑乐轻轻笑了一声,他原本以怀疑这一老一少是买走瓷枕之人才,所以才跟着进了茶寮。可如今看来,二人并不熟稔,应该不是他要找的人。
年轻男子衣着朴素,长相平庸,身量不矮,块头不小,但圆圆的脸庞一笑起来十分忠厚,一看就不是富裕之人。他一幅窝窝囊囊的样子,无怪乎看相人猜他家有悍妇。
一听没娶妻,那看相的老头抑制不住兴奋之色,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摆的桃花阵有多灵验,十里八村的光棍听了他的话,都娶上媳妇生了娃。一番话说得那年轻男子瞪大了双眸直点头。
“兄台你年纪不小了,婚姻大事一定要放在心上,得趁早解决!”
“其实,我已经定了亲了……”
问得此言,岑乐没克制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说实话,看相人口才甚好,可惜碰上的年轻人是个温吞的主,丢出去的石子都砸进了水里,全无声响。
他笑得实在有点大声,那二人同时扭头看他。
岑乐有些不好意思,干脆起身端着茶杯走了过去,笑着道:“老李啊,在下尚未娶妻。您看看,可否也给我摆个桃花阵?”
“哟,这不是春泰布庄的岑先生嘛!”算命人赶紧站起身给他让座,“今儿怎么有空出来喝茶?”
“春暖花开,我出门踏青回来,路过此地进来歇息片刻。”
岑乐摆摆手,示意老李不用起来。他朝那年轻人点了下头,对方回了他一个憨憨的微笑。
老李说想起家中还有事,一文茶钱没掏,拔腿就走,身手利落得十几岁的少年郎都比不过。
年轻人起身,向岑乐行了个礼,道:“多谢兄台替我解围。”
“不必客气,我看兄台脸生,初来乍到吧?”
“我本是来苏州投靠亲戚,可走着走着迷了路……”
“兄台若信得过在下,可告知亲戚名讳。也许在下认识,可以给你指个路。”
年轻人闻言很是欢喜,他刚要开口却忽然一愣。
岑乐随他的目光望去,茶寮外一背着包袱的老汉对他招了招手。
年轻人数了六文钱放在桌上,对岑乐道:“我家长辈问着路了,我得先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拱手道:“孟科。”
“岑乐。”
那两人走后,岑乐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他从怀中掏出钱袋,数铜板的时候倏的怔住。
一老一少。
朴素窝囊的男子,背着包袱的老汉。
年轻人坐在茶寮里歇着,那出去问路的老叟显然不是长辈,而是家仆。
岑乐从穿着和行为认定男子不是出手阔绰之人,是否武断了些?
算岁数,温时崖生肖属虎。据说王师傅家的瓷枕乃是张家造的黑花坐虎枕。若是将此当作贺礼,也算得上体面。只是凡事不能尽如人意,恐怕他是与瓷枕无缘了。
岑乐回到布庄的时候,已近日落之时。看俞毅狡黠的神色,他就晓得讨债鬼已经到了。
他走进后院,推开自己的房门,那人正背对着门低着头。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那人笑笑,阖上手里的东西,放回桌上。
岑乐瞥了一眼,是那封温家派人送来给他的请柬。
“先生预备何时启程?”
“清明后。”
今日是二月十六,离清明也就七八天而已。
“可愿与我同行?”
岑乐拧眉:“九爷派你去给温时崖贺寿?”
秦思狂笑道:“有何不妥?”
“庄子源的事……还有,你两次戏弄温询询,不怕到了人家的地头,他扒了你的皮?”
“温大掌柜执掌整个山东,想必不是小气的人。况且,他曾和九爷提过好几回想见见我,今次他大寿,九爷也不好再驳他的面。”
“他是想拉拢你,还是教训你?”
秦思狂叹道:“温家纵横江北,我区区一个杂役,搅得动什么风云,他何须拉拢我?”
“玉公子谦虚了,就算你翻不出浪花,让他们骨鲠在喉可绰绰有余。”
岑乐这番话不是夸人的,秦思狂自然是听得出来。他眼珠一转,道:“秦某委托先生替我物色贺礼一事,可有进展?”
岑乐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道:“你真难倒我了。”
“偌大的当铺竟然找不到一件称我心意的宝贝?”
秦思狂扼腕叹息,直摇头。
“不如敞开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下也是拿不定主意啊。不过……”秦思狂话锋一转,“听说你前日偶得一件张寿山款的白瓷菩萨像,釉面滋润似猪油,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岑乐乐了,敢情之前秦思狂否了四件宝贝,是因为早就有了算计。那尊白瓷菩萨像自己到手也不过十日,这么快就被他盯上了。
“菩萨像我有,它可是新的,你确定拿得出手?”
“不打紧,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在家放几百年更值钱。”
岑乐无奈地摇摇头,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道:“十两。”
秦思狂瞪了他一眼:“狮子大开口。”
“十两,一文都不能少。”
岑乐目光坚定,不苟言笑,看来是没得商量。
“好,明日我派人来取。多谢先生了。”
“不用客气,你哪天少算计我几分,我就谢天谢地了。”
秦思狂啧了一声,脸上多了一分哀怨之色。
“秦某从不诓先生,先生为何一直不信任我呢?”
“你呀,要是对我有对三少一半的上心就好了。”
“你又开玩笑了。他是我弟弟,总是该多照顾照顾。先生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哪里需要我担忧?”
岑乐望了眼窗外,天色暗了。
甚好,甚好。
☆、第三十六回
清明前后连着下了三天的雨,二月廿四终于放了晴,天光大好。
岑乐出门的时候,秦思狂已骑在马上等他。令他没想到的时候,玉公子左右还有二人,比他大十多岁的样子,皆是着玄衣、佩文剑。
秦思狂向来独来独往,今次竟然带了两位学士同行。难不成此行甚是凶险?
大约是看出来岑乐的想法,秦思狂道:“杜兰、苏海山两位叔叔。九爷难得想明白,集贤楼的人出门也得有点排场,才能不给他丢人。先生不介意吧?”
岑乐笑道:“怎么会呢?”他向那二人行礼,“路上就有劳两位前辈照应了。”
上次奔赴温家时,岑乐与秦思狂沿路游山玩水,此次则不同。四人一路疾驰,三月初七就已进了济南府。
明日就将抵历城,傍晚时,四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客栈驻马歇息。
也许是天南海北不少江湖人士都赶来给温时崖贺寿的缘故,小小的镇子热闹不已,他们来到第三间客栈才有两间空房。
出于礼数,秦思狂跟两位学士挤一间房,岑乐一人住一间。
放下行囊后,四人来到客栈楼下用晚膳。小二端上了一壶茶,给每个人斟满。秦思狂却望着茶壶迟迟未动。
苏海山见他垂着眼眸,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秦思狂老实答道:“我不敢。”
不久之前,他就在客栈吃过亏,也是当日去到的第三间客栈。
此话一出,在场另外三人都笑了。
赤山之事,秦思狂说给岑乐听过,作为集贤楼十八学士的杜兰、苏海山又岂会不知。
岑乐调侃他:“那今次你带扇子了吗?危急时刻能防身啊。”
秦思狂白了他一眼,刚想说话,忽闻一阵脚步声。客栈二楼跑下来一人,拉着柜台后的掌柜说话,神情急得要哭。
岑乐探头一瞧,那人他居然认得,是白曲的书童,在太仓集贤楼有过一面之缘。
岑乐转头看了一眼秦思狂,发现他已经拿起茶杯,闷头喝茶,假装啥也没瞧见。
此刻他倒是又不怕茶杯有毒了。
客栈里人不少,声音嘈杂,但是岑乐还是听到了书童与掌柜的谈话。
原来他奉白曲之命来济南送寿礼,哪想上个茅房的工夫,东西就不见了。白曲人已回杭州,并未同来。东西送不到,他没法向自家先生交代了。
岑乐发现秦思狂已然直起了腰背,似在沉思。他听得到二人说话,那秦思狂必定也听得到。
“以公子跟白先生的交情,不去帮帮忙?”
秦思狂摩挲着茶杯,道:“温家的地盘,我们掺和,不合适。”
苏海山道:“不知白曲先生送的寿礼是何物。”
杜兰道:“我猜是他的墨宝。”
岑乐笑道:“那可值钱,无怪乎有贼人惦记了。”
次日一早,四人离了客栈。刚进历城,岑乐就见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温询询的小厮温岩在城门口招呼几人,说主人正在家中为了后天的宴席忙碌,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望几位见谅。因为宾客众多,宅子里住不下,所以温询询已为他们在客栈备了房间。
岑乐本来以为雄踞山东的温家会是极其气派的大宅,温岩笑着说温家只是商人,哪敢越矩建大屋。
走到客栈门口,岑乐抬头仰望招牌,不禁笑了。
阳春客栈。
秦思狂轻声道:“此间客栈可是四公子的产业?”
温岩一怔,连连点头:“确实。公子如何得知?”
秦思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猜的。”
客栈很大,一楼觥筹交错,众宾欢也。见人开怀畅饮,秦思狂也乐了。
二楼房间充足,他们终于不用再挤一间了。温岩跟客栈掌柜交代了几句话,给他们安排了松、竹、泉、溪四间上房,然后热情地跟着几人将他们送上了楼。
未免也太客气了。
秦思狂察觉到一丝异样,在廊道里拉住了温岩。岑乐见状也停下了脚步,两人一前一后站着。
秦思狂对温岩说道:“小兄弟可是有事相商?”
温岩长长一揖,道:“果然瞒不过公子。其实,我家主人还交代了件事。”
说完,他敲了敲梅字间的门。房门由内向外打开,从中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白曲的书童白晔。
岑乐和秦思狂双双皱起了眉头。
四人进到梅字间,岑、秦二人挨着在房间中圆桌前坐下。白晔本来站在秦思狂手边,特意绕了半圈,在岑乐身旁坐了下来。
秦思狂眼皮都没抬,没作声。岑乐倒是低头笑了。
昨日丢失寿礼后,白晔再三衡量,济南与杭州,相隔千里,此时回去禀报白曲是来不起了。他是白曲的书童,跟了先生五年有余,认得温询询。左右思量,白晔不敢耽搁,连夜赶往温家,向四公子请罪。
听完温岩所述,岑乐道:“在历城寻一个贼,对温家来说应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要我们插手?”
“偷盗之人一定晓得东西是送给老爷的,此番情况下依然敢下手,定是不惧温家,甚至是有意挑衅。老爷大寿在即,公子不想多生事端。主人还说,”温岩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先生您之前欠他一个人情……”
岑乐尴尬地笑笑,心里凉飕飕的。原来温询询也是不吃亏的人,这么快就来向他讨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