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得容易,花起来就不心疼。
二人进了花月楼,秦思狂直接要了一整坛状元红。天还没黑,他俩就喝得在雅间里放声高歌。岑乐跟林叠交情是真不错,吵了几个时辰都没来轰人。
夜幕降临,也不知谁拉扯谁,两人出了酒楼,各自手里拎了个酒壶。
等岑乐再次睁开双眼之时,阳光洒了满屋,他惊觉竟然已临近正午了。正月已经过去,今日乃是二月头一天。
他人已经醒了,意识还没有。因为宿醉,加上折腾了一个晚上,他混沌的脑子嗡嗡的,好似有蜂蝶乱舞。
枕边人还没醒,正睡得香。
岑乐摸了下身旁之人的头发,指间碰触到是干的,也就放了心。昨夜闹得有些过火,二人仿佛水里捞出似的,怕因此伤风。
但是他一动,那人也醒了过来。
岑乐想说话,一张口,自己几乎都被酒气给呛住了。
他披了件外衣,在桌前坐下。茶壶里的水过了一夜早已凉透了。但此刻也没得挑,他吨吨灌了半壶。刚打了个嗝,就听屋外有人敲门。
“先生,您起来了么?”
是俞毅。
他起身拉开了门,房外的俞毅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倒退了两步。
岑乐捂着嘴清了清嗓子,才道:“何事?”
声音可比往常低沉了不少。
俞毅拿出一份信,交给岑乐。
“方才有人送到铺子里,说今日务必交给先生。”
信封上没写称呼和住址,单单署了一个“温”字。
温询询真是个爽快人。
俞毅瞅着他的脸色又道:“先生,我去给你煮点姜茶吧?”
“好。”
等岑乐阖上房门,回到床前,秦思狂已经坐了起来。被子拉到下巴颏,只露出个脑袋。他眯着眼,也看不出到底清醒了没。
岑乐没拆信,直接递给他。
秦思狂木然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信拿到眼前,半天才看清了那个“温”字。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与往日或冷淡或狡黠的样子大相径庭。然后,他居然又伸直了手,示意岑乐拿去。
岑乐叹了口气,打开了信封。
薄薄一张纸,字迹娟秀,寥寥数语。
“温询询答应用南局那三十匹库锦和苏州的五十卷织金来换白曲的画。他先告知藏物之处,待我取了之后他再来拿画。”
秦思狂仿佛早猜到了结果,只是浅浅一笑:“四公子如此爽快,不怕你拿了东西就反悔,不给他画?”
岑乐苦笑:“‘当铺’和我本人的名声都押上了,他有什么好怕?”
岑乐这回真算得上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那夜从茶楼回春泰布庄的路上,秦思狂喋喋不休。一会说沈大小姐是良配不可错过,一会儿又说连他自己都很喜欢那丫头。
岑乐一言不发,拉着他进了屋。等关上房门后,发现秦思狂正在他书案前点灯。
月黑风高,良辰美景,点灯作甚?
岑乐一展袖,挥灭了刚要燃起的烛火。在秦思狂出神之际,岑乐一把钳住他,强硬地叫他转过了身。
论武功、智谋,玉公子乃是人中龙凤,可是某些方面其实没什么真本事,来来去去都是老一套。可是岑乐偏偏就吃他一套,真是气煞人也。
耳鬓磨腮了片刻,岑乐皱着眉头从自己脖子上拉下秦思狂的胳膊。
什么东西硌人?
秦思狂老老实实地从袖中掏出“硌人的玩意”,一件件摆在了桌上。
一个布娃娃,一个木雕狗——他之前就说要送给苏州的小外甥。
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而且是通常用来作画的生宣。
秦思狂在一旁幽幽道,这是我给先生的礼物,真的不点灯看看?
回想这两天的种种见闻,岑乐摇头叹气,他早已猜到秦思狂会来找自己。该来的躲不掉,还是点上灯仔细瞅瞅吧。
那纸展开,是一幅八寸见方的画纸。中央是一朵盛放的黄色牡丹,应是千叶姚黄——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右侧则绘了一朵稍小白色的牡丹,莹白如玉,如拂晓初开,隐隐带着一丝怯意。两花并陈呼应,翠绿的枝叶衬着花朵,清姿雅致。
如此佳作,秦思狂竟然随意地折起来藏在袖中……看来是见不得人之物呐。
岑乐忍不住问他,温询询买下子居先生牡丹图一事,你没少出力吧?
秦思狂大方承认了。若不让温询询凑齐洛邑四图,手上这张画又怎么卖得上价钱?
岑乐借着灯端详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幅图乃是白曲本人手笔。
难不成真的有第五幅洛邑牡丹?
不对,细瞧纸和墨,此画是新作的。
岑乐问他可是去过湖州了。秦思狂点头,直夸岑乐真神人也。
江湖传言,三年之前白曲去到洛阳却无心赏花。算算年月,秦思狂是四五年前去的钱塘,逍遥了几个月后又不告而别。那白曲感伤的不正是此事?
白曲十五岁乡试第一,又工于书画,很快扬名天下。他嫌做官俸禄太低,又不愿做苛酷贪汚者。所以后来他既没参加会试,也没做个地方小吏,而是在杭州开了金玉斋,逍遥自在。谁曾想,五年前秦思狂离家出走,偏偏策马进了钱塘。他跟杭州六和堂堂主钱渭关系甚好,求了人家几句,钱渭居然就没把他在钱塘的事回报上去。秦思狂就这样在金玉斋逍遥了几个月……
事过境迁,白曲竟然还愿意替秦思狂画画。难怪画上姚黄国色天香,白花羞怯委屈。
岑乐苦笑,秦思狂来找他就是为了将此画装裱做旧,再拿去骗温询询。
秦思狂啧了一声,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骗”这个字太难听,他拿这幅画来单纯只是送给岑乐而已,之后怎么处置他不过问。
岑乐盯着他半晌,忽然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
秦思狂先去湖州向白曲求画,又去海宁假冒扬州富商算计了冯大官人。温询询买下牡丹图后,他即刻来到苏州。一切办妥,待岑乐将画心装裱完,他手里这张画就能成为真正的洛邑牡丹图了。鱼饵已经下好,就等大鱼上钩。不过严格说来,温询询在以八十两买下子居先生的牡丹图时,就已经入了圈套。秦思狂说得对,确实也算不上“骗”,毕竟画是真画。
岑乐也不傻,秦思狂把画给他,摆明了集贤楼不得罪温家,也不会连累妘姬,单是让“当铺”出面。岑乐一直避免牵扯温家与集贤楼的事,秦思狂就非要拉他入局。
白曲的牡丹图,他收还是不收?管叔和陆斯都是他的朋友,他是救还是不救?
以岑乐的为人和处世之道来说,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事到如今,岑乐也只好自我劝慰。
为了搭救管叔、陆斯,秦思狂也出力不少。即使最后他把集贤楼摘得一干二净,自己好像也没责怪他的道理。
也许有些人,生来心肝就比别人薄上一分。
俞毅把姜汤送到了房门口,岑乐接过来一瞧——茶托里放了两个碗。
他撇了撇嘴,自己跟自己念叨——小伙计太机灵,知道得太多,恐怕留不得了。
此时秦思狂已经穿好了衣衫,正在束发。
“这就要走了?”
“昨天妹夫说孔家送过来一些大枣子。我再不回去估计一个都剩不下了。”
“可有我的份?”
秦思狂笑道:“我在府中等先生到来。”
岑乐听得明白,他当然不是等自己去吃枣子,等的是一个消息。
第二天晌午,岑先生送走了东市的阎掌柜,正准备去里屋吃饭,门口有一人叫住了他。
岑乐认识他,是温询询的小厮,当日是他来花月楼给秦思狂送扇的。
“先生可还记得小人?”
岑乐笑道:“记得。”
那小厮道:“我家主人让我来给先生传个话……”
前两回温询询都是送书信来,今次却派亲信来传口信,足见这回要说的是要紧事。
岑乐微微弓下身子,那小厮伏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四个字。
岑乐将那四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点头道:“在下明白了。敢问小兄弟名讳?”
“先生客气了,小的名叫温岩。”
“辛苦温兄弟。我也不挽留你了,劳烦转告公子一句,岑某欠他一个情。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第三十四回
温岩离开后,岑乐草草填饱肚子就去了张府。家仆老孙领着岑乐走到花园,秦思狂正和小娃娃绕着太湖石缀成的假山捉迷藏。
舅舅显然不是亲的,也不怕娃儿磕着碰着。
石头后出现布娃娃晃了一下,小孩咿呀一声,伸手向猪娃娃走去,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喊着:“姿(猪)!”
一岁多的娃儿话说得不清楚,走路也不太稳当,穿着厚厚的棉袄更是憨态可掬。就当他快要抓到的时候,娃娃突然消失了。正当他发愣之际,背后传来舅舅的声音:“小宝!”
娃儿慢慢转过身,发现小猪在自己背后,欢快地叫了一声,又迈开了两条小短腿。
岑乐和老孙就站在一旁,看那两人玩了三个来回。
这个人呐,连一岁小孩都不放过。
当小胖手第四次离布娃娃近在咫尺时,小孩儿胳膊够得太使劲,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倒。那只抓着布娃娃的手往他胸口一托,扶住了圆乎乎的身子。
而就在此时,小孩两手往胸口一挥,按住了娃娃。来回跑了半天,终于抓到了小猪,他开心极了,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岑乐忍不住拍手叫好。
秦思狂显然也很欣喜,一把抱起孩子,在他脸上香了一口。
“小宝真聪明,比你爹聪明!”
岑乐失笑,幸好张溪横不在场,没听见这话。
小宝抓着布猪,情不自禁就往嘴里送。秦思狂抱着他走到岑乐身旁,笑着道:“先生可是有好消息了?”
他右手托着腿把孩子抱在怀中,岑乐拉过他的左手,在掌心写了几个字。
周家米铺。
周家是江南最大的米商,几乎每个县、每个镇都有他们的铺子。就算一个铺子藏三卷,五十卷织金也消化于无形了。
秦思狂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出神。
小宝有些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舅!”
秦思狂把娃儿交给家仆,道:“孙叔,带他去少夫人那儿,我得出去一趟。”
小宝可能是察觉到舅舅出门玩却不想带自己,扭着身体挣扎起来。
秦思狂摸着他的脑袋,柔声安抚:“小宝乖,不能玩太久,过会儿你娘该责备我了。”
“小少爷乖,”老孙来回晃着小宝哄他,对秦思狂道:“要是少夫人问舅少爷去了哪儿?”
“你就说我去云岩堂了,晚膳也不用等我。”
等听不见小宝不甘的叫声后,岑乐才道:“公子昨日不是说有山东大枣……”
秦思狂一挑眉,嘴角上翘。他从腰间取了颗枣子出来,绿色皮衣,比鸽子蛋个头大些。
岑乐蹙着眉头,掩饰不住嫌弃神色:“你分明是预备拿来哄孩子的。”
秦思狂笑了笑,丢进嘴里,咬在齿间。
见状,岑乐冷冷一笑,眨眼间他身形一晃,两人的身影隐没在假山里。
“唔……”
两天后,管叔带着一尊高约五寸的白瓷菩萨像登门道谢。那菩萨像姿态优美传神,乳白釉色莹润如玉。岑乐嘴上说着不必客气,目光却全然移不开。来回推诿了几次,岑乐给了管叔六两银子,算是照价把这尊罗汉像买了下来。
又过了两天,已是二月初七,一大早张府就有人来传了句话。岑乐盘点完上个月的账目,背上锦盒出了门。他往西走了半个时辰,在隐约感到饥饿时来到了归元寺。而山门前,温询询好像已等了他许久。
二人各自端了碗素面,在斋房里寻了张空桌坐下。
岑乐将锦盒放在桌子一角,温询询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热气腾腾的素面,淋了木耳、笋丝做的浇头,面汤带着菜油的香味,虽然没一点荤腥,但依然让人食指大动。
岑乐拿筷子上上下下挑着面条,好让面凉得快些。
“归元寺的素面远近驰名,温兄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温询询吹了吹热气,夹了块笋品了品,笑道:“鲜。”
吃饱喝足,岑乐打开锦盒,对着身旁之人笑了笑:“请。”
温询询取出画卷,徐徐展开来,偃仰呼应的两朵牡丹映入眼帘。
他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没有言语,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画。他脸上神情忽而欣喜,忽而疑惑,一时赞叹,转眼又成了遗憾,末了变为心满意足。
岑乐收拾了碗筷,又问僧人要了两碗水。他刚喝了一口,就听温询询道:“多谢先生助我凑齐洛邑牡丹图。”
岑乐放下碗,以袖口擦了下嘴角的水,道:“客气了,我的两位朋友保住了身家性命,还得多谢温兄高抬贵手。在下欠你一个人情才是。”
温询询笑道:“做买卖,你情我愿,银货两讫。在下虽然不插手家中生意,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岑乐道:“此画如何?”
“好画,”温询询竖起大拇指,“《洛邑四图》所画牡丹皆是风姿艳丽、绰约动人,唯有白曲先生这一幅,雍容华贵之外,又满怀惆怅伤感,让花也有了魂魄。这笔买卖,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