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箱子里是一对鹿角银钩,寒光四射。
最后一个箱子最小,其中静静躺着一柄玄色铁扇,大骨透雕缠枝莲纹。
“兵刃不同,如何比较优劣?”
那仆役道:“公子莫急,稍后便知。”
岑乐瞅了瞅铁扇,再看一刀一剑,道:“可否拿出鞘细看?”
那人极其客气地笑了笑,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刀剑不看刃,如何瞧得出好坏?黄大小姐分明是难为人嘛。
岑乐真给难住了。
“玉公子可有建议?”
秦思狂一动不动,好像对此事全不在意。
“先生何时见秦某带兵器出过门?我还真帮不上忙。”
银钩、铁扇皆无鞘,看得出不是凡品。但黄大小姐生性好赌,那柄不起眼的长剑,会不会是她所指的神兵利刃?
岑乐喃喃道:“这不是纯属瞎猜嘛,”犹豫了好久,他终于道,“就它了。”
他从第二个箱子里取出了那把直刃长刀。
那仆役一怔:“公子确定?”
岑乐笑道:“在下是个俗人,就喜欢它华丽之饰。”
捧着木箱的四人让开一条路,那仆役道:“酒菜已备好,二位请上楼吧。”
房门前一小厮为两人推开了门,屋子中央摆了一张楠木桌,桌上摆满了菜肴,黄迟云正在斟酒。她换了件紫色褙子,看起来端庄大方,跟下午赌坊里的那位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全然不同。
晴川客栈显而易见地比阳春客栈豪华,客房不但所用器具考究,而且十分宽敞,还有间里屋。
岑乐是真的饿了,敬酒寒暄过后,他便埋头苦吃。
长刀立在桌脚,黄迟云瞧了一眼,不动声色。
秦思狂之前已经吃了个油旋垫吧了肚子,所以吃相比岑乐斯文不少。
黄迟云给秦思狂盛了碗鱼羹,随口道:“常听一位朋友提起公子,没想到今日有缘遇上了。”
秦思狂放下筷子,笑道:“是不是很失望?”
“哪里的话。”
“大小姐所说的朋友,可是温家四公子?”
黄迟云拿着勺子的手一顿,秦思狂连忙赔礼:“是在下失言了。”
吃下半只鸡后,岑乐肚里已有五分饱,他从容地放下筷子,品起鱼羹来。
黄迟云道:“岑公子气度不凡,却好像甚少在江湖上走动?”
“姑娘抬举了,在下只是苏州城里一个小小布庄的区区账房罢了,不值一提。”
黄迟云莞尔一笑:“能与集贤楼玉公子并肩而行的又岂会是‘不值一提’之人。公子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说回正事,在赌坊里,你想问我什么事?”
鱼肉细腻,汤汁鲜美,回味无穷。
岑乐轻轻啧了下嘴才放下碗勺,道:“姑娘乃豪爽之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敢问白曲先生的东西,是否在你这儿?如果在,还请姑娘还来。”
“哦,公子丢了东西吗?可是历城这么大,近几日又人来人往,你如何断定是我拿了画?”
“本来是不敢断定,但姑娘已经说出来是‘画’,那就没错了。”
被问到丢失的是何物之时,连白晔都用“应该”二字。那能确切说出是画的,除了白曲本尊,就只有偷锦盒的人了。
黄迟云没有正面回应,她瞥了眼桌角的刀,话锋一转:“我倒是没料到公子会看中这把刀。”
岑乐笑了笑,他拾起刀捧在手中,道:“此刀刃长三尺,柄长七寸,直刃环首。看器型和刀鞘纹饰,并非黄家所制,而是一把古刀。”
黄迟云拍手道:“好眼力!”
“此刀虽出身不凡,但经年累月、风霜淬炼,恐怕是比不上如今制作的新刀。”
“那先生为何还要选它?”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再好的兵器没有配得上的主人,也是白白浪费。”
岑乐这两句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似有弦外之音。黄迟云皱了下眉头,没有听懂。
“今日得以结识二位公子,是迟云之幸。近来我确实偶得名画,二位若喜欢,就当是我送的见面礼,”她手指里屋紧闭的房门,“就在里面,请便。”
里屋房门紧闭,岑乐把刀放在桌上,上前推门却推不开,往外拉也是纹丝不动。
“这是为何?”
黄迟云叹了口气,道:“不怕公子耻笑,早上我命家仆锁好房门,免得被贼人偷去。谁知他愚笨,竟然从里锁上了房门。公子要进去,还得帮我把门打开。”
若是从里反锁房门,那家仆又是如何出来的?黄迟云分明在扯谎,有意刁难他俩。一扇门即使挂了锁,也不至于纹丝不动啊。
屋内并不亮堂,岑乐弯腰细看,从门缝中确实能见到有锁。
“敢问姑娘,是木锁还是铜锁?”
“都不是,”黄迟云摇摇头道,“先前一位朋友从麓川带了一块绿色的玉石来,因为太小,做不了别的器物,师傅磨了好久才就打造成了一把锁。”
“有多小?”
黄迟云用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道:“大概一寸半长。”
一寸半长的玉石锁,如何从外打开?难不成要他拿把小刀蹲在门外磨上一年半载?
许久没说话的秦思狂忽然道:“姑娘不如索性把门拆了。”
黄迟云连忙道:“不可,放画的书案就在门后。若是拆门,那必定会毁了画。”
岑乐思索了良久,苦笑道:“这个忙,在下恐怕帮不上了。”
“公子可还记得我先前的允诺?”黄迟云指了指桌上的刀,“我说过,只要能选中最好的兵器,就将它送给你。公子若可凭此刀开了这门,刀和画,你一并拿去。”
要以钢刀劈开玉石谈何容易,更何况门缝宽还不到两分,运刀的方向和力道须精确到毫厘之间,非使刀的绝顶高手不能完成。眼下哪里去寻这样一位高手?
黄迟云秀丽的脸上带着笑容,明亮的眼眸定定望着岑乐,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对于这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岑乐反倒镇定了下来,不慌不忙回到桌前拿起了刀。
他将刀抽出三寸,刃如秋霜,不如新刀锐利锋芒,但必定也是一把快刀。
“铛”一声,岑乐收刀回鞘,他双手送到秦思狂了面前。
“玉公子,请。”
黄迟云没料到岑乐会有此举,自信的笑容有了一丝裂痕。世人皆知玉公子扇不离身,若请他出手,那岑乐方才为何不拿铁扇?
秦思狂本来支着头,懒懒坐着,闻此言毫不掩饰地白了岑乐一眼。
岑乐依旧面不改色,幽幽道:“公子今日已坐了许久,不起来松动松动筋骨?”
☆、第三十九回
“先生此举何意?”
“相识大半年,我还从未见过公子使刀。今日陷入此番无人能解的困局,公子可愿意出手相助?”
其实岑乐在四件兵器里拿出古刀的时候,秦思狂心里已有了数。
岑先生在他这儿吃的亏多了,难得“回敬”一次,他也不好计较。
此时推拒已再无意义。秦思狂起身,握住岑乐递过来刀,伏在他耳畔,轻声道:“先生,你这是当着外人的面揭我底啊!”
“哦,黄姑娘算外人,那么我是你内人不成?”
“那是自然。”
岑乐的手覆在秦思狂手上,道:“其实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砍这一刀。”
他放低了声音,几不可闻。
“在下定不令先生失望。”
秦思狂撇开岑乐的手,手持长刀走到锁上的门前,看起来十分无奈。
他长长吁了口气,气息还未吐完,突然拔刀。
霎时一道惊雷闪过,整间屋子都亮了。
眨眼之间,刀已回鞘。
秦思狂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刀,环首内刻有龙雀,他脱口道:“好刀。”
只听“铛、铛”两声,应是门锁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黄迟云拍手道:“好刀法。”
原来集贤楼玉公子善使的兵器乃是刀,此事恐怕天下少有人知。人说宝剑赠英雄,岑乐则是名刀送挚友啊。
“姑娘过奖了。秦某久未练刀,真怕辱没了家师之名。”
说完,他把刀还给黄迟云,但黄大小姐并没有接,而是摇了摇头说:“我说话算话,它是你的了。”
“无功不受禄,我……”
“岑公子一番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岑乐不好意思地笑了:“在下也是借花献佛。”
锁已断,黄迟云轻轻拉开了房门。
“请。”
黄迟云燃起油灯,照亮了屋子。房间不大,有个圆窗,还有张软塌,房门两侧各摆着一张平头案。
一进屋,岑乐没有着急先看画,而是率先捡起了摔落在地上的玉锁。
两截断锁乃是绿色的玉石,色杂,不似于阗玉细腻润美,但颜色浓艳,翠如新柳。
黄迟云道:“岑公子若是喜欢就拿去吧,锁断了也别无他用。”
岑乐拱手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秦思狂已立在左边的画案前瞧了半天,岑乐将玉锁收入怀中,走到他身旁。
两张画案上平铺着四张未裱的画——三张纸画,一张绢画。四画尺寸不一,但都不大,最小的仅一尺见方,最大一幅也不过三尺长。
从左到右,分别是山下立一松,竹下坐一翁,山间落双鹤,树下有仕女。四张图皆没有题诗,也无落款。
“迟云平日只知舞刀弄枪,不懂书画。二位觉得哪张是白曲的画,拿走便是。”
岑乐与秦思狂四目相对,心里头琢磨着同一件事,一道道一环环——黄迟云是有备而来。
在温家的地头,偷送给温家的贺礼,三番五次刻意刁难——温询询怕是得罪过她啊。四件兵刃、玉锁,还有眼前的画想必都给他预备的,温询询早料到取画不易,才以人情挟岑乐相帮。
如果白曲给白晔的画只是一张纸,那定然不是古画,而是出自他本人之手。对旁人来说,白曲先生的画值钱得很;但对他自己而言,没什么稀罕。丢了就丢了,他也不会过多为难自己的书童。但岑秦二人如果为了寻回画,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是否不太划算?
秦思狂轻咳两声:“秦某有一事不解,姑娘既然不喜书画,又为何收藏了这么多?”
黄迟云笑笑:“附庸风雅罢了。”
“听闻温家四公子对是诗书字画甚是喜爱,”岑乐试探道,“黄家与温家一直有生意往来,姑娘应该也认得四公子?”
“我与温询询自小相识,父亲曾有意将我许配给他。可是他喜欢吟诗作画,我偏爱舞刀弄枪;他整天游山玩水,我日日沉迷赌坊。道不同不相为谋。”
岑乐没想到她大方说出此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此时,秦思狂发出一声叹息:“都是好画!秦某是个粗人,也不识白曲先生手笔,如何是好?”
连白晔都没有见过锦盒里的画,除非把白曲先生从杭州请过来,不然谁能从四张画中挑出真正的寿礼?更别说也许真的那幅根本不在其中。
见黄迟云低眉浅笑,秦思狂忽然话锋一转:“我倒是忘了,岑先生今日在此。巧了,论古玩书画,先生可是行家里的行家。劳烦先生费神,仔细辨一辨。”
回旋镖来得如此之快,岑乐始料未及。
今日之前,他的名字在山东是寂寂无名;今日之后,恐怕要声名鹊起了。黄迟云瞧他的眼神本来就已不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庄账房,现下好像更确信了几分。
今夜岑乐实在费神,等回到阳春客栈,一定得好好补补元气。
屋里很暗,他背着手,在两画案前来回踱步。两刻之后,他在右手边那张案前驻足。
案上摆的是松鹤与仕女两幅图。
似是怕打扰了岑乐,又过了一刻,秦思狂才小声道:“先生可是看出了端倪?”
岑乐缓缓道:“如果在下没看错,这两张都是白曲先生真迹。”
他能辨认画作出于何人之手,但是否是今次的贺礼,无从得知。
秦思狂终于笑了:“你我所见略同。”
说完,他手指向仕女图。
“就是它。”
这是一幅绢本,桃树下站了一名仕女,她身姿优美,削肩狭背,左手执一块帕子,右手则握着一支绣花针。因是背对而立,所以看不见她的面容。树上结了桃子,上尖下圆,饱满红润,数来共有四个。娇媚的仕女与已经成熟的桃子,让整幅画饱含香艳意味。
松、鹤皆寓意长寿吉祥,竹下老翁亦有赞美之意,唯有此画格格不入。既然是温时崖大寿,白曲特意送来的贺礼,又怎会是这样一幅仕女图?如此岂非有嘲讽他为老不尊之意。
对于秦思狂颇为儿戏的选择,黄迟云付之一笑。二人拿了画也不再逗留,说叨扰姑娘休息,就此别过。
离了客栈,两人抬头仰望,月上中天,已是三更时分。
走出几丈远,岑乐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怎知是这张画,难道白曲先生跟你提过此事?”
秦思狂摇摇头,诚恳道:“不知。”
岑乐霎时愣在原地。没想到忙了一天,竟是这样的结局。
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令秦思狂一下笑出了声。
“那两幅画,先生怎么看?”
“鹤,寓意君子高洁,富贵长寿。至于仕女与桃树……”
岑乐回想画上绘了四个桃子,仕女手持绣花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