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岚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颜芷晴若生于乙酉年,算到今日三十有五,她花容月貌,有财有势,钟意她的人没个一百也有八十。结合凤鸣院和集贤楼的关系来看,那位有妻室的男子,难不成指的是……
岑乐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勉为其难地笑笑,继续往下看。
还有传闻,颜芷晴曾属意一名武功高强的侠士,无奈对方并不钟情于女子,终身未娶,可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岑乐暂且阖上书,喝口茶定定神,一旁的韩青岚也十分尴尬。
书册上有一部分是秦氏的笔迹,韩青岚想象不出娘亲是何种趣味记下这样的文字。
岑乐道:“这书上的内容,可否更改?”
“天机堂的执笔绝不会擅自改动卷册。除了他们,只有四个人能进得去库房。”
“哪四个人?”
这话问来已是越矩,不过韩青岚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父亲、二叔、金伯,还有我二哥。可他们没有先生的本事,就算改动过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岑乐笑了笑,权当这话是在赞美自己了。
接下来的内容终于不再是传闻。
凤鸣院本是扬州一家普普通通的青楼,老板姓颜,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日子久了与官家处得不错,同一些江湖人士也关系密切。颜老板家有独子,娶妻后生了两个女儿,小女儿就是颜芷晴。十几年前颜芷晴把买卖逐渐做大,还开始经营皮肉生意以外的一些交易,她在江湖上也越来越说得上话了。
颜芷晴幼时父母早亡,起初姐姐一手打理凤鸣院。她十六岁时姐姐、姐夫先后染病过世,留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她悉心照顾这个外甥,不料后来癞头山的匪徒觊觎她的才貌,意图强抢她为妻。她遭人暗算,尽管自己无恙,但那孩子不幸落水身亡,年仅六岁。
翻到卷册末尾,一样是空白。
岑乐喃喃道:“原来颜芷晴也曾经有一个外甥。”
如果那个孩子活到今日,也该有二十三岁,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韩青岚瞬间变了脸色,“嗖”地站了起来。
“颜芷晴要在扬州万花园宴请父亲!”
“哪天?”
“四月初二。”
☆、第四十九回
玲珑茶馆内一番攀谈后,韩青岚结了茶钱,回集贤楼匆匆交代了小楼几句话,从马厩牵了两匹马便与岑乐上了路。如果想要在四月初二之前赶到扬州,必须赶在天黑前出城。只要骑马到了镇江,坐船过长江,进入里运河,扬州就近在眼前。
松元的出现,既在料想之中,也在预测之外。
松元依然在笑,只是眼神闪烁,显然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先生这番话是想让贫僧行个方便,放你二人离去?”
“阿弥陀佛,”岑乐双手合十,低头道,“大师您说笑了。”
和煦的春风吹皱湖水,原本荡舟水面的游船已在眼前。
韩青岚抛了两下左手攥着的石子,含笑朝那头戴斗笠,立在船头的艄公点了下头。
蜂鸣鸟叫、树叶婆娑的声响之外,还有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
马蹄声。
集贤楼的人马已经到了!
此时松元终是醒悟,拖延时间的并不是他和他的仕女们,而是眼前这两个人。
赏景的仕女放下了团扇,下棋的仕女也放撒了棋子。原本动静相宜的画卷,顿时变得静穆僵硬,气氛凝重了起来,春意荡然无存。
岑乐幽幽道:“大师,小满之前,还得请诸位在县城多留些时日了。”
颜芷晴若真在扬州万花楼设伏韩九爷,并埋下重兵。她不想让岑乐入扬州搅局,岑乐又如何能放松元离去,不是徒增变数吗?
韩青岚左手一使劲,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了五下。
“大师放心,集贤楼一定好生招待诸位。晚生亦望大师能顾及师门情谊,莫要多生事端。不然就要比比,凤鸣院和九镜堂,哪个先上得了茱萸山了。万一让我们集贤楼抢了先,那大师您岂不是归家无门啊!”
镇江西津渡口,依山临江。背后山峦连绵,眼前江水辽阔。三月三十清晨,岑乐和韩青岚二人,如筹划中一样,在渡口登上了漕船。云烟翳日,山脚滩渚笼罩在雾气里,峰峦晦明。
岑乐站在船头,在浮动的雾气中,五丈开外的景象朦胧不清,他却像入迷一般看了许久。
韩青岚悄然走到他身旁,递上一颗枇杷。
岑乐有些诧异,他接过果子,剥下皮咬了一口,甚是甘甜。
“先生何时与那紫衫女子说过松元之事,我竟未觉察?”
岑乐吐出果核,咧嘴一笑:“我骗他的。”
他不过是在风中嗅到了花草香味以外,一丝丝檀香的味道,于是起了一分怀疑。绣球穿窗而入的瞬间,他眼尖恰好瞥到了黄色的袈裟。
“那如果马车里不是松元和尚,先生又当如何?”
岑乐将果核丢入江水之中,没有回话。
花开得再美,总归要凋谢。图卷再名贵,保存不善,也会溃烂。世间少有历久常新之物,更何况生死关头,总不至于下不去手。
秦思狂曾说过,江南能敌得过岑乐的不超过五人。若韩青岚猜得没错,自己应该认得其中三个,松元和尚当然不在五人之列。他自知敌不过岑乐,本不想露面,所以藏在马车里。但事实上不管来的是谁,结果都是相同的,岑乐和他万万不会放对方离去。
韩青岚又递上一颗枇杷,岑乐忍不住道:“你哪来的果子?漕船上还备有此物?”
韩青岚笑笑,岑乐忽然心领神会,他转头望向船舱门口。一人倚着门框,嘴里嚼着东西,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三月底,天已经不凉。船舱内,床板上依然铺着厚厚的褥子。
岑乐拨开眼前人后颈上的头发,一口咬了上去。
“你!你……干什么?”
见人想挣扎,岑乐的双臂从背后紧紧箍住他,不让他挪动分毫。确切地说,每一寸每一分的动作都得由他来控制。
恍如两人同游一片桃花林,曲径幽深,芳草鲜美。前一步,后一步,进一步,退一步,他要往东就往东,他要往西就往西。因为他所至,一定是极乐之处。
岑乐控制了局面,却没克制住自己。来回仙境的路途不知有多远。对于坐在船头的韩青岚,应是过了许久。一篓子枇杷都进了他的肚子,果核早已随着水飘向远方。对于躺在床铺上的秦思狂来说,道路阻且长,亦是疲惫至极。
他阖着眸,安逸地就快要睡过去。忽的一只手从他面上拂过,将他脸上、胸前的头发拨开。他吐息平缓,没有睁眼。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叫他张开了眼。
岑乐见吵醒了他,轻声安抚:“无事。”
可是对方盯着他,显然是不打算当作无事发生。
岑乐讪讪道:“以前我碰你,你会躲。”
秦思狂努力地回忆,却实在想不起来有过这么一出。
罢了罢了,岑乐默默说服自己。
“你怎会自己送上门来?”
岑乐措辞“精妙”,令秦思狂忍不住撇了撇嘴。
“怕你二人遇险,特来迎接。”
岑乐皱起眉头,心生不悦。此人方才还坦率得紧,这么快就说起冠冕堂皇的话来?
“那你是瞧不起我了?”
“天下谁人敢瞧不起先生……”
话没说完,他就叫一只手捂住了嘴。岑乐的手宽大、厚实,盖住了他半张脸。
“我说过,只有你我之时,不许叫我‘先生’。”
被堵住嘴开不了口,秦思狂只好努力眨巴两下眼睛,表示受教了。
岑乐拿开手,俯低身体,趁那人喘气的工夫,温热的鼻息和嘴唇的湿意自他耳鬓蜿蜒而下,于颈项处徘徊,延伸到锁骨,停留在肩头。
“说,我想听你嘴里的实话。”
“秦某当然是挂念先生……”
听到“先生”二字,岑乐张口狠狠咬下,在锁骨上又留下一排齿印。
他瓮声道:“挂念我哪儿?”
感受到身下人微微的颤动,岑乐心头一动,连忙抬起头,却见他嘴角挂笑。他无奈用手指描绘那人绯红的眼尾,不满地问道:“何事好笑,说来听听?”
片刻间,他二人一前一后自顾自笑出来,皆是心情甚佳。
“笑你偏爱船上行事。”
岑乐一下给气笑了:“是,我爱。你不爱?难道我还委屈你了?”
秦思狂笑道:“那依着此刻我俩的处境,你我究竟算内人,还是外人呢?”
岑乐叹了口气,这是当日在徐州九镜堂自己所说的话。他卧在榻上,支着脑袋,打量秦思狂。
眼下的形势,还挺明朗的——怎么都是他理亏。
“青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算你有所隐瞒,也绝没有害他之心。”
秦思狂微微一笑,其实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愉快。
“哦?你本不信我,也不信集贤楼,认为都是我们挑的事。眼下为了救沈姑娘,为了你那小伙计,算是委身于我,曲意迁就?”
岑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就算我在家里睡上十天半个月,他俩也断不会少掉一根汗毛。我只是不喜欢受制于人罢了。我想做的事情,没人阻止得了;我不想做的,也没人逼迫得了。”
秦思狂大笑起来:“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老实人,如今愈加确信,你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岑乐失笑,这四个字实在是谬赞了。
“三宝斋的那块玉,你拿回来了?”
秦思狂霎时禁了声,没想到岑乐突然提起此事。他闭上眼,由着岑乐抚摸自己的脸颊。
“你方才还说是人都有秘密。”
“你的秘密可不止一个。”
秦思狂乖乖仰躺在榻上,任岑乐钳着他的下巴。
“你早料到四月二日扬州将有一战,所以让青岚回太仓,是不想让他参与。”
“他是我弟弟,我当然不能让他犯险。”
“既然知晓实情,为何不讲?你又是如何察觉到是颜芷晴在背后搞鬼,连我都只是猜测。”
秦思狂头往后一仰,摆脱了岑乐的钳制,旋即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要是在平日里,床塌上的这番举动可以算作是调情,现下确实摆明了想糊弄过去。不过这点小把戏可骗不了岑乐。
“不说?好。”
岑乐从他嘴里抽出手,反手就扣住他的脉门。
“你想严刑拷打不成?”
岑乐低下头,两人鼻尖相抵,四目相对。
“青岚给我看了天机堂里所藏的卷册。你的那本,少了一页。”
☆、第五十回
韩青岚给岑乐看的两本卷册,一本是秦思狂的,一本是颜芷晴的。两册尺寸一致,厚薄相当,后面都有空白页。那理应是完全相同的。
秦思狂道:“你用手掂出了分量?”
岑乐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翻阅的时候,顺道数了数页数罢了。唉,翻到最后都没有我。”
他看不出漏记了什么,但翻过一遍就知道书页有缺。依韩青岚所言,无人能更改卷宗。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撕掉了一页。是秦思狂自己,是金裘,还是韩九爷,抑或是郭北辰?
秦思狂斜眼瞅他:“那是你拿错书了,你应该去看青岚那本,刘元那篇一定有你。”
岑乐看他脸色不善,继续鼓动他。
“世人传言你有一红一绿两块玉佩,青岚说你送了人的,那你究竟给了谁?”
秦思狂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可记得曾问过我一件事,为何弟弟、妹妹都唤我二哥。”
“记得。”
上次二人谈论此事,也是欢罢卷帘时。江南没有拴娃娃的习俗,家里理应是有大哥才有二哥,然而集贤楼却只有一位“二哥”。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秦思狂低声吟诗,似乎陷入忧思。
其实岑乐当日只是随口一问,几乎已经忘了此事。如今秦思狂的回答默认了上面真的还有一位大哥,这倒真是令人始料不及。世人只知集贤楼有两位小姐,两位公子,若上头还有一位兄长,为何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忽然间一股莫名的不快涌上心头,岑乐讪讪道:“难不成玉佩是定情信物?”
岑乐原本一手扣住秦思狂的脉门,眼看对方另一只手即将拍上自己脑门,赶紧两手一起抓住,按在胸前。
“玩笑而已,怎么还急了?你家风如此,也不是没有先例啊。”
身下人冷笑一声,双掌一翻。
另一间舱室里的韩青岚刚要躺下歇息片刻,只听隔壁传来“砰”的一声,动静大得整艘船仿佛都摇晃起来。
他怔了怔,赶紧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
傍晚,漕船抵达扬州码头,货物纷纷被运下船。下船之时,韩青岚皱着眉头盯着岑乐半晌,把老实巴交的岑先生看得脸红心跳,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秦思狂倒是一本正经,不为所动。
河岸上有一布衣小厮似乎已等候了许久,见几人下船,连忙上前迎接。
“哎呀!”那人望着岑乐道,“公子受伤了!尚大夫不在,让陈大夫给您瞧瞧吧!”
岑乐尴尬地推拒道:“小事小事,不必了。”
穿桥进城,扬州城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楼宇栉比,招牌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