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颔首:“对,盖子不见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济南历城脂香阁的胭脂。所以原本的盒盖上,应该刻有一朵花。”
凤仙花。
脂香阁在江南没有分号。身在太仓,足不出户,也不与他人来往的文惜,为何会有一盒来自济南的胭脂?
三人齐齐看向翎儿,小丫鬟低着头,目光闪烁,手中的帕子都快给扯破了。
岑乐笑道:“小姑娘,你有所隐瞒吧?”
秦思狂凑近岑乐,轻声咬起耳朵来:“先生真是涉猎甚广,不但古玩珍宝能讲得头头是道,女儿家闺房里的胭脂水粉也是门清。”
他眼尾上挑泛红,不说话时都带着三分轻佻之色,这番调笑话语更带戏谑味道。
然而岑乐却能面不改色,正色道:“闺房里一些别的事儿,在下亦有涉猎。”
韩青岚重重咳了一声,沉声道:“翎儿,这盒胭脂是哪来的?”
岑乐清清嗓子,规劝于她:“小姑娘,这不仅关乎你家小姐的下落,甚至可能直接影响她的生死,还请如实相告!”
“是……是……”翎儿都快哭了,她支吾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道,“是庄少爷送给小姐的。”
“这位庄少爷是何人?”
“小姐有个远方表哥,姓庄名子源,济南历城人氏。他每年立春都会来太仓看望老爷,偶尔也给小姐带些脂香阁的口脂和香粉。”
韩青岚放低了声音,道:“你之前不说,是不想姑爷误会你家小姐,损坏她的名节?”
翎儿使劲点头:“小姐与庄少爷交集不多,只是偶有书信往来。庄少爷从未有过越轨之举,今年立春过后也没有再来过。况且他懂些拳脚功夫,却绝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所以奴婢认为此事与庄少爷无关,就没……就没提这茬。”
话说完,见三人沉默不语,面色凝重,翎儿不禁也怀疑起自己来,难道小姐的失踪真的与庄少爷有关,自己之前瞒着此事是做错了?
岑乐说得没错,文惜的失踪极有可能是他们最不想见到的原因。
秦思狂叹气:“青岚啊……”
他语气哀怨,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三分忧愁之色。
韩青岚道:“二哥。”
“速速传令淮安捍海堂留意各驿站、客栈过往马车,若见异常之事,有挟持年轻女子者,速报,但切勿轻举妄动。让通州狼山堂、扬州竹西堂明日晌午之前回报可有疑似人物经过。”
“是。”
“回去跟九爷把事儿讲明了,这是大事,我也不能擅自做主。”
“是。”
福伯来传信说文夫子已经醒了,正在厅堂等候几位。
行至园中长廊,秦思狂忽然对韩青岚道:“我一人去见夫子就行,你先带岑先生回集贤楼休息。”
翎儿福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岑乐心下暗暗叹息,玉公子也不问问他的意思,问他愿不愿意去集贤楼,愿不愿意继续趟这浑水。
这水可有些深呐。
二人走远后,韩青岚才道:“那先生请吧。”
岑乐打趣:“集贤楼人才济济,为何一些大事小情皆要玉公子亲自出马呢?”
“不瞒先生。其实二哥他并不喜欢整日待在太仓城里。”
“这是为何?”
“外人皆道二哥比我更像父亲的儿子,比我更有资格,也更有可能日后执掌集贤楼。所以他整日在外,名为办事,实则避嫌。他虽从未提过,但我心里明白。”
岑乐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三少竟然将此番内情如实相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
见状,韩青岚反而笑了:“几番经历,我与先生也能称得上是朋友,说两句真心话也不为过吧。”
岑乐只好应声:“当然,当然。”
“今日知道二哥与先生结伴而来,父亲早就在家中备下酒菜。相逢是缘,来者是客。先生到来,集贤楼也是蓬荜生辉。”
岑乐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劳烦贤弟代为引荐了。”
☆、第十回
岑乐和韩青岚走进膳厅时,见着两个人。其中一位五十来岁的先生,岑乐见过,是集贤楼的账房金裘。另一人英挺威武、髭须黑亮,但是此刻围着布兜端着菜。韩青岚唤了一声爹爹后,岑乐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权掌江南的集贤楼当家人韩九爷。
他俯身拱手,一揖到地。
韩九爷想扶他,想起来手上有油,又撤回了手。
“岑先生无须客气,快快请起,”他用围兜擦了擦手,“犬子承蒙先生几番照顾,上回您来时我正好出远门,没好好招待。这次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九爷客气了。人说君子远庖厨,您亲自下厨可折煞我了。”
韩九爷大笑道:“我一开酒楼的,哪里是君子?煎炒烹炸算来也是看家本事啊。请坐。”
三人落座后,金裘招手唤来立在一旁的小厮。那小厮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机灵聪慧。金裘吩咐他去温一壶酒来。
韩九爷又嘱咐了一句:“小楼,把思狂前一阵带回来的那壶鹅毛雪拿上来。”
“是,九爷。”
说到酒,韩九爷似是才反应过来,进门的只有儿子和客人,还少了一人。
“青岚,你二哥人呢?”
韩青岚将今日王至府上与明泽书院之事悉数相告。
金裘捋须说道:“能把文惜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太仓城,此人非同小可。从太仓到济南起码要二十日。假如文惜失踪当夜就被带上路,到今日已过了七八天,最快行至淮安府。”
韩九爷道:“文惜是弱质女流,她一同上路,脚程定要慢上许多。”
正说着话,秦思狂慢慢悠悠走进门来。他神情倦怠,脚步虚浮,简直有弱风扶柳之姿。
站在韩九爷身后的小楼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金裘回头瞪了小孩一眼,起身迎他。
“我的小祖宗,您别装模作样了。郭爷和二姑娘人在应天府呢,您唱得再好也没用,今儿这台戏没看客。”
秦思狂这才抬起头来,定睛一看情形,眼里突然就有了神采。
岑乐头一次见着他这般少年心性,暗自好笑。
金裘朝小楼使了个眼神。小楼心领神会,快步跑出门,不一会儿抱着件皮氅回来,递到秦思狂跟前。
岑乐一眼便知那是一件细羊毛皮裘。整张完好皮子做的大氅非常少见,此种细羊毛皮裘已经非常名贵。那毛皮色泽堪比银鼠皮,小楼捧着它毫不费力,看来分量很轻,足见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皮裘。
秦思狂没接,不解地瞅了眼金裘,又看了看韩九爷。
韩九爷道:“你二叔去凉州拜会高老爷子,差人送回来这件皮裘。他知道你畏寒,特意将此皮裘送给你,说是产自固原镇。碧筳没有,青岚没有,连我都没有。”
金裘跟着道:“小祖宗你可以掂量一下,它不过九两重,却比十件棉衣还暖和。”
秦思狂犹豫了会儿,终于接过了皮裘,轻轻抚摸着。他还是没说话,也不知在琢磨何事。
韩青岚曾与岑乐闲谈时提过,韩九爷和蔼,郭北辰严肃,所以秦思狂与郭北辰素来不合。
金裘打起圆场,给诸人盛饭。
“今日周家米铺送来两石新米,诸位尝尝,香得很。”
韩青岚对小楼说道:“你先把皮裘送到二哥房中吧。”
酒过三巡,寒暄几番,众人说回文惜之事。
韩青岚首先开了口:“爹,我带杜学士、李学士走一趟。在他们进入济南之前,一定将他们拦下。”
韩九爷道:“你可知他们走哪条路,又在哪里阻拦?”
“已经吩咐了狼山、竹西两个分堂去查,明日就会有消息。”
“一定走通州和扬州吗,会不会图个万全绕个远路?”
金裘摇头:“他们若留在江南,被翻出来是早晚的事。着急离开江南的话,一定会走最快的线路。他们去了济南,我们就很难寻着人了。”
韩九爷面色沉静如水,毫无波澜。他从盘中夹了块豆腐,咽下品味一番后,开口道:“那就直接找温时崖吧。”
金裘道:“九爷的意思是……”
韩九爷饮下最后一口酒,看向秦思狂:“鹅毛雪芳香幽雅,好酒。说来曲阜孔家与我交情不错,孔家家酿酒醇厚甘冽,思狂,你可想尝尝?”
秦思狂眉梢轻挑,定定看着他。
韩九爷接着道:“你就带青岚去趟济南吧。路上不着急,慢行。若有机会见着温时崖,替我拜会他。”
这下连岑乐都不免吃了一惊,韩九爷是要直接找济南温家要人啊。
金裘蹙眉沉声道:“九爷,三思啊。”
韩九爷摆了摆手:“早晚的事。那位庄子源敢在太仓城掳人,就是认为我们不会轻易与温家起争执,对此事很可能放任不管此事。与其劳师动众在江南围追堵截,不如直接去找温时崖。在山东,没有温家办不到的事。”
韩青岚道:“爹,你怕孩儿误事?”
韩九爷让秦思狂同韩青岚一道前去,显然是怕幼子年少,稳不住形势,出了纰漏。
韩九爷笑道:“去年我和温时崖喝酒时,他就说想见见思狂。再说了,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缠着二哥么?”
秦思狂轻咳一声,打断了韩九爷:“九爷,思狂认为青岚一人可堪此任。”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他这意思,非但自己不想去,还不让韩青岚带其他人。
秦思狂继续说道:“由集贤楼少东家出面请温家帮一个忙,能有什么难处?怎么想温家也不会拒绝卖这个面子。”
韩九爷思考片刻,颔首道:“好,那就这么着吧。”
秦思狂昨日对集贤楼分堂下了命令,要在第二日晌午之前查明文惜的行踪。他与韩青岚、岑乐共同用早点之时,小楼就送来了的消息。他展开字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韩青岚正在吃油条,炸得酥脆得油条咬起来嘎嘣脆。
秦思狂看完字条,在指间柔了个稀碎。
韩青岚道:“可有发现文惜的行踪?”
秦思狂点头,道:“他们二人三天前曾行经常州府。”
岑乐挑眉:“二人?”
若翎儿所言非虚,庄子源武功平平,那他一人绝不可能出入王员外家无人知晓。如果路上只有他与文惜二人,定是有人暗中帮忙,连集贤楼的探子都无法查明身份。敌人藏在暗处,事情就难办了。看来韩九爷昨日所说的直接向温家要人的做法,乃是上之策。
秦思狂询问韩青岚何时动身,得到的回答是巳时。他想了想,道:“文惜的丫鬟——那个叫翎儿的丫头,她认得庄子源。你找文夫子还有王至说一声,带她一同上路。”
韩青岚皱了下眉头,他见秦思狂神情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于是颔首应了声好。
“放心,二哥万万不会害你。”
秦思狂注视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岑乐咽下最后一口白粥,放下碗筷,道:“几位已经商量好了对策,岑某也该告辞了。”
秦思狂笑道:“慢,还请先生多留两个时辰。我让厨房预备一些点心,等到晌午时分做好了后拿给你路上吃。我一定得送送先生。”
岑乐一怔,推托道:“玉公子不用客气……”
秦思狂打断他:“先生不必客气才是。今日一别,我们三人又不知何时能再见呀!”
韩青岚起身,对岑乐行了个礼,道:“等此事了结,青岚再到春泰布庄拜访,与先生把酒言欢。”
主人家这么客气,岑乐无奈,只好应承下来。
等少年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候在一旁的小楼,又递给了秦思狂一张字条。
☆、第十一回
玉公子真是客气,未免也太客气了。
岑乐瞅着眼前的高头骏马,膘肥体壮、栗体玄鬃,看起来追风逐日,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苏州城离此不过百里,用得着此等良驹?
岑乐抬眸,只见秦思狂笑吟吟牵着马走来。那马通体玄色,无半根杂毛,四蹄踏雪,一看就是匹天下无双的宝马。
“先生,在下已将点心打包好,我们可以启程了。”
岑乐叹气。想来也是,他一个外人,昨日众人当着他的面商讨文惜之事,显然是不想让他置身事外。明明两个时辰前还在说再会无期,这么快就要结伴同游?看来玉公子说与他听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啊。
“公子要去何处?”
秦思狂露出暧昧而神秘的笑容:“先生可有听过凤鸣院?”
扬州凤鸣院,江南最出名的青楼,天下男人的梦之境与温柔乡。尤其是花魁妘姬貌美无双,善解人意。江湖传言,秦思狂还是她的入幕之宾呢。
玉公子这是要带他上青楼?
不过对岑乐来说,凤鸣院可远不止是天下闻名的烟花之地。看来,秦思狂从小楼送来第二篇传书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讯息,而且是不能告诉韩青岚的讯息。
“虽然九爷的命令是直接去济南历城找温家,但那是他的意思,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原来他不肯陪韩青岚同去济南,是因为另有打算。
可岑乐仍旧有一事不解——能让他想不通的事情可不多。
“集贤楼有十八学士,二十三分堂,公子为何要找在下同行?”
秦思狂正色道:“就因为先生不是我集贤楼的人。”